第二章 梦里花落知多少 七、斯人独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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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斯人独憔悴
明明是舞正浓、酒正酣,君宇珩不知为何却感到一阵无由的意兴阑珊,看着眼前的美酒珍肴、歌舞升平,忽然有种无法言喻的淡淡厌倦挥之不去。
他起身披上了狐裘,令人只能远远地跟着自己,就悄悄离开了开元殿。
歌舞喧闹声渐渐地远去,不禁感到更深夜静,寒意愈浓。曲折石径边的草叶树枝上都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在清冷如水的月光下折射着淡淡的银辉。
君宇珩漫无目的地缓缓走着,眼前忽然开阔,一池碧水微波轻漾,水波之上一条曲桥蜿蜒若玉带。只是此时秋尽冬至,这凌波池中原本是接天的碧叶红花已然枯萎,只留得一片残荷静听秋雨声声。
君宇珩站定,不禁微微一怔,他想不到自己不经意地走着,竟会来到了这里。
他环目四顾,和多年前的那一天相比,这个地方似乎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
那是二十四年前,那一天正值先皇成武帝五十大寿,也是君宇珩的六岁生辰。
尽管二十多年的岁月已悄然流逝而去,但景物却还依旧。只不过景物虽然依旧,人事却已经全非了。
君宇珩慢慢地走上了曲桥,站在水面之上,风似乎更加的寒冷,水面上有的地方似乎有隐隐的晶光,却原来是靠近桥边的水面已冻结成了一层薄冰,反射着月华粼粼闪动。他垂首看着,然而淡淡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过去,投射到了更深更久远的地方。
那时还是孩子的他似乎就站在这里,兴高采烈地用石子去砸那结了层薄冰的池面,听着冰破的脆响,看着池水从冰破的窟窿里“咕噜咕噜”涌将出来,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游戏也令年幼的他开心的大笑,因为他的母妃和父皇就并排立在岸边看着他,他每次转过头去,都能在阳光照拂的那两张脸上看到宠溺的笑容。
在他幼小的心里,他本以为,这样的快乐是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的。在那之前,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他人生里的快乐竟然结束得这么快。
那天晚上的寿宴,是成武帝平定疆土后的第一次盛宴,规模盛大空前。
那时的他还并不知道,他的父皇原本想在那一天,册立自己最心爱的第七子珩为太子,然而却遭到了拥立皇后所生嫡长子的一派重臣的坚决反对,争执不下,最终不欢而散。
而寿宴之后的一天,正在御花园中骑马的君宇珩突然从马上摔下来,小小的身子抽搐着,口中流出腥脓的黑血,人事不知。
那么多年过去了,此时的君宇珩已经不太记得当时的感觉,只依稀记得纵然是已陷入了深度的昏迷之中,一阵一阵的剧痛仍然仿佛闪电般侵袭着自己,似乎要将他稚幼的身体生生地撕裂。然后,就是一片黑暗,他似乎落入了某种令人绝望的黑暗之中,无边无尽的黑暗,他就一直地向下掉,似乎永无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然一片刺眼的光亮,他几乎要被刺痛,当他费力地睁开眼睛时,映入眼帘的是自己的母妃。
“珩儿,我的珩儿,”母妃苍白着美丽的容颜,紧紧握着他的小手,口中喃喃,“你终于醒了……以后你一定要好好地照顾你自己……”说着话一连串的泪珠就从她的面颊上滚落下来。
微热微咸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脸上,他张了张嘴,想让母妃不要哭了,也想问问母妃自己是怎么了,但全身无力、喉咙嘶哑得无法出声,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母妃,而那句话则是母妃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因为,当他直到半个月后才完全的清醒过来,而那时他的母妃早已葬入了皇陵,据宫中记载,是因为外感风寒、急火攻心暴病而亡的。
直到数年之后,他才知道是皇后给自己和母妃下了毒,只是解毒的药剂只找到一份。
那个时候他才明白,自己的命其实是母妃用她的命换来的。
“母妃,你看……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不是吗?”君宇珩微微弯起唇角,仿佛在笑,低声喃喃地说道。
他先是设计诬陷太子玦与外蕃勾结,意图谋逆,令太子被废黜封号,之后又逼其服毒自尽,皇后亦被打入冷宫发疯至死,而后党长孙氏一族被灭门九族。现在的他是承熙王朝的真正王者,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尽在掌握,尽为臣子,他已站在了权力的巅峰。
明明已经得到了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一切,可是为什么他还是觉得不满足、不快乐?
是不是有些东西一旦逝去了,就无论再做什么也永远无法挽回了?
君宇珩微微仰起脸庞,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仿佛笼上了一层凄清的薄纱,独自伫立在这旷天之下,他不再掩饰自己的情感,月辉星光映上了他带着淡淡忧悒的脸容,深泉般的眼底里是深深的悲伤。
※※※ ※※※
狄霖穿着羽林卫的服饰,向着开元殿走了过来,他刚才在羽林卫的值宿之地换上了这一身衣服。
他一路走过来,快接近开元殿时,忽然听到了一声极轻微仿佛呜咽般的声音,这声音虽然低哑,但却饱含着无法形容的悲伤和痛楚,说不清是为了什么,狄霖居然想也不想地循着这个声音走了过去。
前面就是凌波池,此时静水如碧,满池月霜,寂静清冷得仿佛与世隔绝。
寒月之下,碧水之上,君宇珩,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
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遗世而孤立。
一袭长及地面的银白色狐裘,寒风吹拂中不时露出一角火红色的锦绣华服,束着羊脂美玉的嵌金玉带,头戴缀满珍珠的银冠,明明是华丽至极的衣饰,却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那微微抬起对着月光的绝美脸庞凝白得仿佛冻结了的玉石,看着就象是已没有了一丝人类的温度,在深黑的夜幕中勾勒出优美的轮廓。只是站得太远,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觉得在他的周身,如潮水般弥漫着无边的浓浓悲伤。
君宇珩有着一张精致漂亮到极点的脸庞和绝世优雅的身姿,但却很奇怪地从未让人感觉到丝毫的娇弱柔媚,反而总是予人一种隐含着凌厉锋芒的感觉。
虽然在他的身上从未出现过冷酷、残忍或是其他什么激烈的表情,但是他一直是强大的,强大得几乎令人畏惧!
简直无法想象在他的脸上也会露出脆弱和悲伤的表情,然而在月光下,他的脆弱和悲伤暴露无疑,令人油然生起要不顾一切地将他拥入怀中的冲动。
狄霖一时之间,发现自己似乎无法挪动脚步,而是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君宇珩一个人站在那里。他不愿也不敢去打扰,他知道这个时候的君宇珩绝不会愿意见到任何人!
如果不是看到君宇珩口中似乎喃喃地说了句什么,然后又俯下身子,象是要去够池水中的某样事物,但被繁重的衣饰绊了一下,一个趔趄,身形不稳地倒向了池中,狄霖已经准备在君宇珩发现自己之前悄悄地离开了。
眼看着君宇珩整个人就要跌入到结着薄冰的池水中,狄霖连忙飞身掠了过去,伸手拉住了君宇珩的一只手臂,发力一带欲将他提上来。
谁知君宇珩居然用力挣扎起来,随手一挥,几乎打上了狄霖的脸。
狄霖忙一把抓住了这只乱挥的手,刚一触到,心中不禁一颤,这手冷得象冰,君宇珩应该在这个水清风寒的凌波池待了不少时间。
君宇珩的力气并不小,这一挥一扯,狄霖又一时恍神,俩人差点都落入水中,好在他反应甚快,及时用脚在曲桥的玉栏上一勾,探臂揽着君宇珩的腰翻身跃了上来,饶是这样,君宇珩的一只衣袖亦已湿透。
狄霖这时才忽然发现君宇珩是有些微醉的,想必是在寿宴上喝了不少的酒。冻得冰凉的面颊上有浅浅的酡红,眼角眉梢带着淡淡的醉意,呼吸间轻吐着极淡的酒香,在这寒冷的月夜里竟是出奇的好闻,醺醺然令人陶醉。
君宇珩挣动了一下,仿佛在瞬间冷凝下来的清冷目光望了狄霖一眼,狄霖这才忽然省起,忙不迭地放开了环搂着他的腰的手臂。
君宇珩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小步,拉开了俩人之间的距离。刚才的那一瞬之间,俩人身体的接触所带来的温暖很快散失在了周围寒冷的空气中,他忽然象是有些怕冷似的,微微瑟缩了一下。
忽然有那么一瞬,君宇珩恍惚觉得,刚才的那一个怀抱竟是如许的温暖熟悉,仿佛多年以前就曾经拥有过的,从那掌心里传来的温暖,似乎有种可以传入心底让人安宁的力量。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君宇珩寒泉般的墨色眼眸凝注着眼前的人,眼眸中那意味不明的眼神深深的,似乎想要将狄霖看透。脑海中一瞬之间仿佛有无数的影子和声音纷乱地掠过,但是什么也无法抓住,他轻轻摇了摇头,还想努力地去追思,但是脑中一阵无法形容的剧痛令他的眼前顿时一黑。
狄霖从没见过君宇珩的这种神情,那种深沉的眼神几乎可以说是狂乱的,仿佛有什么正在汹涌喷薄而出,已将打破他的亘古沉静,不禁有些吃惊。忽然看到君宇珩脸容一变,已是伸出了手,扶住了君宇珩软软倒下的身体。
突如其来的剧烈头痛让君宇珩的脸褪尽了颜色,一时间苍白如纸,大睁着眼睛,眼前却是一片迷朦,头脑中纷乱的影像和杂声令他纤眉紧锁,薄唇已被咬出了深深的牙印。
君宇珩无力的身体倚在狄霖的肩上,狄霖可以感觉到这略显单薄的身体因为疼痛而颤抖着,却绝不发出一丝呻吟。他刚想伸手拭去君宇珩唇上沁出的血珠,却发现君宇珩原本大睁的双眼忽然低垂了下来,那长而微翘的眼睫如同两片萎落的蝶羽般覆在了脸上,君宇珩的身体已是一沉。
“睿王……”狄霖不禁低呼了出来,他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此时脸上的那种在意的表情。
他抱起君宇珩,飞快地冲了出去。
冷冷的月光清辉之下,有一个人从凌波池边那一大片的假山石丛中立起了身来,看着狄霖远去,深黑幽远的眼睛里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