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第五章 日子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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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就在村人的窃窃私语,门耳的安定上学,鱼九白的勤俭持家中地度过。
    几个月以后,他和门耳都已经习惯叫那个破木屋为“家”了。实话讲,从前只能说“回吧”,却说不出具体的方位,也没有寄托任何的情感,真的是种失落和悲哀。
    时间这东西很奇怪。有时候缓慢地就像光线在白板上移动,有时候快捷无伦,如同树林中穿梭的风。
    鱼九白有个特异功能。就是对自然界的东西感知得很明显。尤其是类似于光、暗、水或者风这类没什么实体的抽象类物质。这对他具体有什么用他从来也不深究,但除了感情,他在几乎在任何事上都确实很敏感。
    门耳在去学堂之前会帮他准备好早饭和午饭。冬天天亮得晚,鱼九白看门耳起早贪黑地辛苦,就说你煮一大锅粥得了,我分成两份吃。
    门耳就皱着眉问:“不做干的?那等到中午粥冻上了怎么办?”
    “那不就成干的了,我拿勺子挖着吃。再说天没那么冷。”
    鱼九白一脸不自在地耸耸肩,天一凉他就困,指尖就麻木,这是上辈子就有的毛病。然后他特不屑地说要是冷我早就受不了了,我就是个怕冷的。
    于是门耳很无奈。
    时间长了他发现改头换面的鱼九白也有毛病,那些乱七八糟的毛病八成是给人惯的。可也奇怪,他的毛病后又总跟着一个优点。
    比如说,鱼九白做的饭难吃的要死,可别人做什么他吃什么,从不挑剔;再比如说,鱼九白最恨的是吃药,灌都难灌,但他确实也很少生病受伤;再再比如说,鱼九白是一路痴,但其它的他基本过目不忘;鱼九白有谱儿,但他摆得很像回事,很不让人讨厌。他的谱儿不是类似暴发户似的穷显摆,摆得倒跟天皇贵胄一个模样。虽然门耳没跟鱼九白说过他的出身,但他有时觉得鱼九白比他还像皇家的人。仿佛他那个排行第九一母同胞的弟弟,复活了。
    所以说,现任鱼九白的毛病从来不会妨碍他人。通俗点说,这个小孩现在虽然有时拽得翻脸不认人,但总体来说性子还可以,有时候甚至也会挺和善挺可爱的开玩笑。相比起前任鱼九白天天无声叫嚣着找抽的状态,可谓有了很大回升。
    加上他把脸洗干净了以后变得不难看了——甚至可以说是好看了,而且大有越来越好看得发展趋势——慢慢的村子里的风评也在改向。
    因为家里和学堂的距离比较远,所以门耳中午不会回来,通常只是自己带些馒头走人。
    冬天到了,柴很干,每次一点,扇风的人都是一脸黑。所以门耳还会把火给鱼九白点着了,点的越多越好,反正直到他晚上回来屋里都是这么点火,灭了就灭了,屋里那大爷是不会自己点的。
    鱼九白什么都会,家务事一窍不通。
    其实是他懒得干。
    所以实话说,他越来越喜欢门耳。而对于这个虽然别扭又难缠、但有时又会拐着弯心疼心疼你,就是让人想要不断靠近的鱼九白,门耳也变得越来越温和。
    “喜欢”和“温和”都是很好的词。也许,会慢慢递进成信赖和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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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里,鱼九白的草莓被他侍弄得很如人意。实话说,这里的冬天确实不冷,身子结实些的庄稼人甚至都用不着置办厚棉衣。但鱼九白不成,深冬的时候他还是裹得越来越厚,睡得越来越多,每天刚醒的时候脸色阴沉的可以滴出水来。
    门耳跟他住一房,屋里只有一张床,两人天天睡觉背靠背。每天早上起来都务必轻手轻脚,否则低气压的赖床大魔王就会立即爆发。
    基本上他们每天例行的对话如下:
    “簌簌簌簌簌簌簌簌。”这是门耳穿衣服的声音。
    鱼九白翻个身,开始咳嗽。
    门耳屏住呼吸,开始小心地套裤子。于是响起音量缩小版的“簌簌”声
    在簌簌声持续十五秒后——
    “有完没完还有完没完?!啊?!”鱼九白暴喝一声,坐起。眼睛还闭着,一头漆黑如墨的头发乱七八糟地堆着,然后他一反常态地噘嘴,又无声地倒回去,趴在那里无意义地哼哼。
    门耳想笑又不敢笑。走过去帮鱼九白盖被子的时候,却被大力地扯住手腕:
    “睡觉。”
    “小九我要迟到了……你饭还没煮呢。”这时候只能温柔地哄他,绝对不能粗声大气。
    “睡觉。”
    “小九你听我说,今儿我都晚起了两炷香了。”压抑。
    “睡觉。”
    “九白!别闹了!”纠结!
    “陪我睡觉。”鱼九白睁开眼,口齿清楚,眼睛明亮。门耳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装睡,那对犀利的黑眼睛却在一瞬间又蒙上了烟,变得雾气蒙蒙,“否则我揍你。”
    “鱼、九、白!”终于愤怒了!
    可惜就算是愤怒,门耳也是唇红齿白,清清冷冷的模样。鱼九白都不?儿他,直接扯倒在床。
    其实只有在睡觉的时候,现任鱼九白的模样才最可爱,平时冷着脸,好看是好看,不过他散发的气场让村里没什么人敢接近。而他睡觉的样子,只有门耳见过。
    鱼九白的脸小,下巴尖;眼窝深,睫毛又长。最近皮肤越来越白,冬天屋里又干又暖,脸色就越发红润。有时嘟着嘴,跟清醒时判若两人,就像个货真价实的孩子。门耳通常只能看他半天,看到自己莫名其妙地脸红,然后替他拉上被子让他继续睡,直到鱼九白自己懵懵懂懂地下地,这一早上才算完。这毛病跟门耳以前总结的情况不符,后面没什么优点跟着,充其量就是鱼九白睡姿好看点。但因为炸毛时段仅限深冬,所以暂且忽略不计。
    然而门耳依然很无奈,渐渐地在无奈中习惯,然后在习惯中不断迟到。
    眼看冬至将至,门耳十三,鱼九白也接近了九岁。天黑得越来越早,门耳回来时的神态也越来越疲累,两个人的晚饭通常就是草草下顿面了事。
    鱼九白坐在桌前,用左手吃面条。准头不怎么地,姿势很优雅。
    “换只手吧。”在他第三次把面条捅到脸上的时候,门耳实在看不下去了。
    鱼九白笑笑,不以为意:“我左手很灵的。”以前真的很灵,“练练就好。”
    门耳明显勾了勾嘴角,伸出手抹掉鱼九白脸颊上的面汤:“最近还冷么?”
    “嗯。”鱼九白皱皱眉头,吃完面放下碗,拿筷子的左手明显在抖,另一只右手则是能不用就缩在袖口里。
    “就没见过这么怕冷的。”门耳好笑地摇摇头。他前额的黑发垂下来,又长又直,雪白的脸颊在面汤的热气熏蒸下透出微薄的红,又黑又冷的眼睛忽然变得很柔软,“伸手。”
    鱼九白乖乖伸手。门耳抓住他的手,捂在自己的碗两侧,微笑道:“面汤还热,我等会儿喝。暖和吧?”
    鱼九白看看那个少年的手,修长的指尖,右手食指上还沾着墨迹。他抬头看到门耳面容上难得的笑,如同皎月一般,心里忽然有些酥麻的涌动,轻轻地应:“嗯。暖和。”
    多少年以后,两个人都经常不约而同地梦到一个梦境。门耳沉溺在梦里无法自拔,鱼九白却在梦的边缘徘徊:冬天,炉火,面汤,对面少年的脸。那时候门耳已经不是门耳了,鱼九白却还是鱼九白;那时候鱼九白的左手和右手没差别了,吃饭经常左右开弓,姿态依然优雅。
    他从前拿竹筷子和后来拿象牙筷子的模样,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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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鱼九白点点头,立在灶房门边,守着炉火,悠然道,“然后呢。”
    “……我就按照你那天问我的提问:如果立法,是否应守?夫子说自然。然后我又问:君主是否应把自己凌驾在法律之上?又是否真的应做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然后夫子就说,政事太深,他点到为止,日后靠个人造化领悟,所以就放学了。”
    两人都吃完面,门耳开始洗碗。他回头看一眼跟进灶房的鱼九白,忽然又自嘲般地笑笑:“以往他讲的都是为臣之道,忠字当头,哪会遇上这种问题……”
    自从上学的第一个月起,门耳每天的必修功课,就是向鱼九白转述上课内容,文章作业倒在其次。一开始鱼九白光“嗯”不说话,后来偶尔应两句,竟令人醍醐灌顶。他若愿意多讲,门耳便安静聆听。
    其实鱼九白当初之所以答应送门耳去学堂,第一是因为那时候他们俩还两两相厌,最好一天都不见面;第二,就是因为这里比较兴旺的那套学说不是什么四书五经,具体讲的东西他还真没听说过。
    所以现在鱼九白就开始冷笑:“那是他被你问得讲不下去了,别搭理他。之乎者也什么的我不管,你就听他的。其余咱们单说。”顿了顿,“对了,你上次告诉我说咱们国家叫西越,还有别的国家么?”
    门耳迟疑了一下,把一绺长长的黑发别到耳后,跟上鱼九白的思路,道:“天下分为四国。日东最强,而后是西越、北燎、南荒,因是以日当中天时方向而分国,所以得名。”
    鱼九白挺不屑:“以日当中天,哦,那就是根据午时的太阳方向分的?那就别分了。都在太阳下边,分也白分。”
    “……”没人理解门耳的郁闷……
    “然后门耳你还说,咱们西越国主膝下无子。不是夭折了,就是几年前后宫政变失踪了,如今皇上正煞费心思地寻摸着过继呢。皇上的名讳咱们是不能提的——可对了,那皇族的族姓是什么?”
    “姓闻人。”门耳淡淡地道。
    话一落耳,鱼九白微微一震。他不动声色地一抬眼,目光却凌厉如同锋利的匕首。
    他的直觉从他的脑海里峥嵘突起,切合着时间,估摸着一件辛秘,如同闪电般串联所有细节,判断,分析,最后总结。他整个人还是裹得厚而臃肿,懒懒地靠在门边上,眼睛却仔细地盯住了门耳的脸,试探着道:“门耳?”
    “怎么了?”门耳回头,还是事不关己的淡然模样,正好对上了鱼九白那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心里一突。
    “没事。”鱼九白如常地笑笑,突然懒散地打了个哈欠,用湿润掩住眼底的精光。他看着门耳俊秀的面容,笑道,“今天课上那个夫子说的不对。无用的君主手下才全是忠臣,如果权力都是他的,那么臣子忠不忠,根本无所谓。”
    门耳吃了一惊,但很快就敛眉深思。沉默了一会儿,道:“然后呢。”
    “你说过,我朝历来只有丞相,是去辅佐君王的。而丞相又多由上届老臣担任,甚至还有历经几朝的元老。老丞相,人家底子厚,那可是相当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吧?如果是我是你们夫子,我就会说:在有丞相的境况下,选对主,死心塌地当忠臣。”
    门耳幽邃的眼睛深深地看他:“什么意思?”
    “很简单。”鱼九白微微一笑,漫不经心,眼睛却不着痕迹地落在门耳的脸上,“君主未必是想要丞相辅佐的。而丞相又是怎么想的呢?”他的声音轻下来,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我不清楚。但如果是我,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不管他忠不忠,都废丞相。”
    炉火还在燃烧,门耳手里的碗一滑,“砰”一声砸在水池边上,磕出一个口子。
    门边上那人不在意地笑笑,又道:“是君主,都想要集权。这些可能历代皇帝都曾模糊地想到过,只是谁也没干成。”
    这说明中国五千年的封建社会,水肯定比这异世的四大国深。
    鱼九白的声音很轻,却字字铿锵,坚硬如铁石般地落地,“要维护皇权的唯一办法,就是君主专制,大权独掌。如果丞相被废了,接下来我就会逐渐培养一批谋臣。他们可以参加政事的讨论,提供给我各种各样的谋略和建议,避免我因为一时的昏聩而犯下大错,但他们无权干涉我的决定。你明白么?”
    鱼九白顿了顿,眼里的光芒平和下去,桃花眼又变得雾气蒙蒙,显得有些困顿:
    “当然,这样的君主,往往是决断极快的。果断,但不刚愎;睿智,但不自负。天生是当皇帝的料,才配得上成君王。恩威并重,既有能臣良臣贤臣,手下自然也不会缺少忠臣。这还要提到咱们前面讲的‘立法’……可是你想想吧,一般昏庸的君主往往是选不对继承人的,或者继承人里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材料;再比如像咱们西越皇这样情况的,压根儿就没什么继承人的,那就更惨了……”
    窗外的风席卷而过,木门咣当咣当地响着。小山村里的夜晚和别处一样的漆黑寂静。见门耳还傻呆呆地站在灶台旁,鱼九白微微地不耐烦:“走吧走吧,今儿就到这儿了。我困了,咱们赶紧睡觉去……”
    吹灭了烛火,夜风还在呼啸。
    鱼九白很快睡着了。梦里冻得受不了了,他缩成一团,皱着眉头往温暖的源头拱,结果最后毫无知觉地被门耳搂进了怀里,这才不甚动弹。
    这孩子到底是谁?后山里……又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门耳思索着,忽然不想再深究了。看着鱼九白那张日益精致的小脸上眉头慢慢舒展,嘴唇也趋嫣红,他居然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好,甚至慢慢地膨胀到控制不住心跳。而因为暖和,怀里的少年表情也不似平日里的冷然,逐渐变得满足又愉悦。
    鱼九白如同八爪鱼一样死死地抱着门耳挺拔又柔韧纤细的腰,两个少年的气息缓慢透彻地交织在了一起。
    门耳忽然觉得浑身燥热难耐,一股血液冲上了耳膜,在他的脑海里“怦怦怦”地鼓动着,平时晶莹剔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脸颊,顷刻红了个通通透透。
    夜色里,只剩下缭乱的呼吸和心跳。
    第二天一早,门耳头一回不管不顾鱼九白的低气压,甩开八爪鱼,“噌”地就跳起来蹿下了床。鱼九白立时就给惊醒了。他当然很暴躁,但居然奇迹般地没发火。半晌,他板着一张漂亮的小脸,走到院子里一看,门耳正在那里着急忙慌地洗裤子。
    当下鱼九白就“哦”了一声,一挑眉毛,好似很了然地道:
    “门耳你这么大了还尿床?”而后他又背着手,一脸慈祥,“没关系没关系,下回咱们注意点儿,临睡前少喝点水。”
    ……在这方面鱼九白这人果然很是二百五。
    背对着鱼九白还在那里搓洗的门耳,两只平日里玉似的耳朵,此刻都快要烧起来了。他说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气这孩子也不是,恨这孩子也不是。只得咬着银牙,白玉般的脸上红霞嫣然,深黑的眼睛里却烟波浩淼,暮霭重重。
    话说回来,鱼九白对门耳的初级君主教育和感情入门启蒙大概是同位一体的,还都赶在了昨天晚上进行。不过区别就在于,前者是他有意教的,后者是他的无意识造成的——只是这一点,一直到最后他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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