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离(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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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4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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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之后,唐满月整日整日地在我耳边滔滔不绝。她说陈宜柏在学校里有多么风光无限,是老师喜欢女生崇拜的偶像;她说陈宜柏的家庭有多么显赫,无人能比;她说陈宜柏长得有多好看,就像漫画里走出的王子。末了,她叹口气,说,如果陈宜柏能做我的男朋友该多好。
男朋友,我最痛恨的三个字。如果我早点知道那个牛眼男人只是个男朋友而不是老师的话,我就不会乖得像个傻瓜一样站了整整一个下午。然后由纯种的黄皮肤中国小孩变为黑皮肤的非洲难民。
李木炀,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眼睛都不眨一下。唐满月不满,我哪知道,她是说给我听的。
你喜欢他吗?我试探性地问。
她愣了一小下,然后轻轻地点点头。木炀,陪我去厕所吧。
我摇头。
你干嘛整天都不去,你不难受吗?说完她便出了教室,临走前还关切地看了我一眼。
我呆呆地坐在教室,只觉得学校太小。一不小心就会碰到某个人。某个我想见,也不想见的人。我把书捧在怀里,把脸藏在书里。再不认真学习,又会被那家伙说笨蛋了。
李木炀,你一直都是这么学习的吗?
我的心一惊,死命地往书里钻。我开始后悔没陪唐满月去厕所,更后悔坐在这该死的第一排。
李木炀,让我看看你行吗?
嘴上这么温柔地说着,手里的书却被猛地抽到了空中。于是我暴红的脸,又被他一览无余。我乖乖地坐着,认命。
这次月考我拿了第一,请你吃饭。
我摇头。他是第一,可我,还在中上游徘徊。唐满月说他现在读高三,是全年级年纪最小成绩最好的学生。我偷偷地咬牙切齿,为什么我不能如此完美。
放学,我在门口等你。
陈宜柏走了,于是我冲着他白色的背影信誓旦旦地说,我不回家。
不回家,怎么可能。
我死命地扯着唐满月的紧身T恤,凄惨地哀求她带我去爬墙,钻狗洞也可以。唐满月皱着眉,抚了抚已被我扯变形的T恤说,你钻吧,我爬墙。
于是十分钟后,我和唐满月手牵手站在了学校那排长满了爬山虎的墙脚下。
没有狗洞,我侧过脸去,神情严肃地对同样神情严肃的唐满月说。
我也没找到,她攥紧了我的手。用九死一生的决心说,爬吧,然后跳下去。
我用力抬了又抬我的脚,够不着,我把无助的眼神移到唐满月脸上,她二话没说,吐了口香糖,搓了搓手,蹲在墙角,用男子汉的口吻说,上来吧。
唐满月其实很瘦,她看起来比我丰满一点,但却比我轻好多。我实在不忍踩她瘦弱的肩膀,我宁愿去踩死一只蚂蚁。
你们在干什么?刺眼的手电筒突然一晃一晃地伴随着一个极高大的身影照了过来,是巡逻的校警。唐满月反应得比我还快,她大喊一声,快点,我竟然很本能地踩了上去。唐满月一站起来,我便轻而易举地爬上了那座高耸的墙。我伸出手要去拉唐满月,她却急急地把我们的书包都砸了过来,于是我重重地摔在墙外的草坪上。
我大声地喊满月,满月,可是墙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想,聪明的满月一定是跑得无影无踪了,所以她才会听不到我喊她。
别喊了,有个好听的声音温柔地提醒。我立刻回过头,清晰无比地看到陈宜柏的脸,这才发现原来刚才掉下来的时候被那家伙接了个正着。
我立刻挣扎着回到地面,走开好几步,才忍不住低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陈宜柏走近了,一下子把我拥进怀里。高考完了,我们就在一起。
我想我一定是心跳得太快导致思绪紊乱,撒娇似地说了句,你说什么呢,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第二天,唐满月没来学校。第三天,唐满月还是没来。三天后的晚上,我孤独地收拾着书包的时候,突然听到门口有人低低地呼唤我的名字。
我一抬头便看见唐满月站在洒满了月光的教室门口,穿着白裙子,像个天使。
满月!我立刻扔下书包,跑过去拉着她的手。她的脸上一点妆也没有,干干净净,亦如小时,纯洁得像朵花。她可真美,我忍不住对自己说。
她拉着我,走到校门口,买了两只雪糕,于是一人一支舔了起来。
你去哪儿了?我问。她不吱声,默默地吃着雪糕,过了半晌,冲我甜甜地笑了一个,说,以后我们不能经常见面了,然后眼泪就顺着她红润的面颊留了下来。
满月,你说什么呢……我也跟着哽咽起来。
其实我们家早就破产了,我跟着我妈,可她跟别的男人跑了,就把我一个人丢下了……唐满月难过地扑在我怀里,哭湿了我的校服一片又一片。
那天我没把那甜甜的雪糕吃完,只是看着那些甜甜的水在地上滴成了一个黏稠的小湖。从此以后,唐满月失去了笑颜,于是我的雪糕便不再是甜的。
我让爸爸把满月留在学校,于是她回来了。可脸上的笑容却像长了翅膀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就算她偶尔对我笑一下,我也看得出她眼角里隐藏的悲伤。什么都藏不住的悲伤。
于是在一个阳光及其明媚的下午,我终于鼓足勇气站在高三三班的教室门口,等着久违了的陈宜柏。
许久,我终于看到他犹豫的步伐迈出了教室,听到他用陌生的口吻问我干什么。
你喜欢我吗?我把在心里酝酿了无数遍的台词说出了口。
他怔怔地看着我,眼神有明亮变得暗淡。最后一丝明亮消失的时候,他不看我,淡淡地说了个不字。
那就去喜欢满月吧,我说。一个人躲在树后,哭了很久。我对自己说,那些都是高兴的泪,哭得越厉害,就高兴得越厉害。
第二天再见到陈宜柏,他的怀里便多了个唐满月。
满月终于笑了。我也跟着笑,只有陈宜柏不笑。我知道他最吝啬的便是笑,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地点,什么样的时间,我喜欢上了自以为是的陈宜柏。
高一下学期,秋风习习的一天,我骄傲地站在领奖台上,等着校长给我颁奖。台下有那么多人,那么那么多的人,那么那么多得数不清的人看着高高在上的我,还有我和我站在一起的同学。他们都是这次竞赛中为学校争得荣誉的优秀人才,原来我也算是优秀人才。我忍不住偷笑起来。
李木炀,别再笑了。
我抬头去寻找从头顶上飘下来的声音的主人。坚挺的鼻梁上一副黑色边框的眼镜,微黄的发丝在秋风里摇曳,我突然就更想笑了。李木炀,你到底哪里长得突出特别了。这么多人都认识你。
校长发完奖,礼仪小姐唐满月就把我们送下了台。她在后台忙里偷闲地要看我的荣誉证书,那个黑框眼镜又了凑过来。
李木炀,你什么时候数学变这么好了,还有,你个子长高了好多,我以为你长大会是个小矮人呢。他一下子说了很多让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但声音暖暖的,让我稍微感动了一下。
我啊了半天说我想起来了,可名字,就是记不起来。
能和你站在一起领奖,我真觉得开心。我叫牧樵,你为什么总是记不住呢?
牧樵,那个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说话声音连蚊子都不如,个子和我一般高的牧樵。我埋下头去,看着地上安静躺着的我的荣誉证书,唐满月什么时候不在了。
谢谢你。
他茫然。
谢谢你那次帮我考了一百分。
他笑了,笑得像风中的绿叶,轻飘飘的。
于是我和牧樵开始走得很近,就像是按照被谁编好的轨迹前进。我们一起去看恐怖电影了,在黑暗中互相抓破对方的手;我们一起去游乐场玩摩天轮,在最高的地方颤抖地抱在一起;我们一起去照大头贴,把对方的照片贴得到处都是;我们一起逛街游玩,一起吃街头的棉花糖。谁也没说我喜欢你。
时间一下子过得很快,离陈宜柏参加高考还有三天的时候,我们四个人一起去KTV为唐满月庆祝生日。我以为那会是个热闹的庆宴,没想到我们四个人背靠着沙发坐了一排,沉默了好久。空荡的包厢寂静得像无人地狱。昏黄的灯光打在每个角落,却仍然看不清他们脸上各自的表情。
终于唐满月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木炀,你不是最喜欢杰伦的歌吗?快唱给我们听。于是气氛莫名地好转,陈宜柏也站起来走到我面前说,快去点歌,我很想听。
于是我点了一首我最喜欢的《开不了口》,手握话筒,抒情地唱了起来。我想我只是单纯地想要唱这首歌而已,可等我唱完转过身的时候,却看见空酒瓶洒了一地,沙发上斜躺着的陈宜柏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我的手开始颤抖得厉害,跌坐在沙发里再也爬不起来。
牧樵突然红着脸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在我耳边低声说,木炀,做我女朋友吧。我甩开他的手,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说,我只把你当哥哥。然后他开始一瓶一瓶地喝酒,坐在角落里乖得像只猫的唐满月死盯着牧樵不说话。
我说我去上厕所。
我站起来,陈宜柏也跟着站起来,我走出去,陈宜柏也跟着走了出来。我假装不知道,径直往前走。在我快要走进女厕所之前,陈宜柏拉住了我的手。
这次的手不是冰凉的,而是暖暖的,暖得我的心痛得厉害。
我喜欢你。
话音一落,手也跟着滑落下来。我哭着转过头去,看到的只是他落寞的背影。我多么想跑上去抱住他,告诉他我喜欢他,可是我没有。双脚被牢牢地钉在厚厚的瓷砖上,怎么也迈不出一小步。
我用冰凉的水把自己的眼泪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谁也看不出它曾为谁哭泣过,然后回到包厢。无力地推开门,我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唐满月伏在睡着了的牧樵身上,泪落了一滴又一滴。我混乱的大脑还在极力思索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忽远忽近的叫喊声刺痛了我的耳朵。莫名的我的腿带着我的身体飞快地跑了起来。对面包厢里突然跑出来一群人,迎面把我撞倒在地。很不小心地是,我看到了那个个子最高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刀。
我突然就麻木了,就连手上磕破了一层皮也不觉得疼。拖着我僵硬的双腿走到那件敞着门的包厢门口,看到支离破碎的点唱机,看到扭曲变了型的话筒,看到满地沾着血的碎玻璃渣,看到躺在血泊里捂着胸口,不停抽搐着的我的陈宜柏。
我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就连视线也模糊成一片。我去推我的陈宜柏,可是他不动,他不起来。他只是泪眼混浊地盯着我,说,木炀,你抱抱我。
我把他抱在怀里,紧紧的,我去抓他的手,紧紧的,可是血还是疯了一样往外涌。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他笑着问,眼神却黯淡无光。
我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什么时候,我喜欢上你的?为什么我始终都不知道。
唐满月拉着我的手,坐在高高的颁奖台上,头发被高高地吹起,一阵一阵地遮住我的眼。那条唐满月拉着我跑过的林荫大道,不知什么时候已被秋风吹落的树叶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再也找不到年少轻狂的印记。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陈宜柏的……我喃喃自语。冰凉的手被唐满月握得紧了又紧。
没有回答的声音,只有冷风吹过耳边,呼啸呼啸。
我想,我已经忘记了那晚,唐满月在墙那边被校警强奸时绝望又无助的呻吟;忘记了那辆豪华轿车上坐在陈宜柏身旁离我远去的倔强的背影;也忘记了把答案写得极其清晰,为了让我也能吃到甜点的黑框眼镜。
木炀,其实那次,是宜柏哥让我故意那么做的。唐满月的泪滴落在她火红的圆头舞鞋上,湿了一片。他说他只想和你坐在一起……
我不知道,我当然不知道。因为我是那么的健忘,怎么都想不起来那块五颜六色的橡皮盒子曾经在哪儿见过。
木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小女孩,跟着她漂亮的单身妈妈来到了一所幼儿园。那里的小朋友都不理她,因为她漂亮,也因为她邪恶。她孤独的一个人趴在黑洞洞的窗子前,看里面的风景。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里,小女孩被抓住了,被狠狠地打了一顿扔在了院子的角落里。她不敢出声,也不敢回到温暖的教室。就在她以为她快要死掉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孩。
唐满月说到这里,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妈妈带我嫁进了陈家,谁也没想到陈家会破产。妈妈带着我匆匆地离开,消失在被她抛弃的陈家。可宜柏哥仍然对我很好,一直都很好。
我从颁奖台上跳下来,一步一步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温暖而幸福的声音。
那个夕阳西下的时傍晚,穿着白领蓝边的校服衬衫的少年,伏在嘤嘤哭泣,小嘴微翘的女孩耳边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李木炀,记住我,我会回来找你的。
我最亲爱的陈宜柏,李木炀从那天起就不曾忘记过那一句,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