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都篇 第八章 也是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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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这冬日的寒气还没有散尽,奴才还是为您去拿件貂皮氅子来吧?”小多跟在宇文栎的身后问。
宇文栎只穿了一件紫锦华袍,走在早春的峭冷中。紫袍上织绣的金龙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金黄,星眸里并无焦距,散落在还来不及抽芽剥绿的御花园里。
小多看宇文栎既不点头也不摇头,颀长的身影在青石板上投下一个孤单的影子。又把心里的话酝酿了一遍,才小心翼翼地说:“皇上,奴才给您讲一件奴才幼时的趣事儿,可好?”
见宇文栎仍是没有做声,小多给自己打了一股气,开口说道:“奴才幼时,一次帮着奴才的娘亲在园子里打理花草。看到一棵不久前种下的小树被几株须根缠绕、错综复杂的藤蔓挂满了枝干,那藤蔓儿长得碧绿碧绿的,而那树儿却像是患了什么病似的,叶子儿全都耷拉下,树皮也开裂了起来。
奴才心疼那树儿,就想将那些藤蔓儿悉数扯去。可是娘亲却阻止了奴才,奴才不解,而娘亲却没有给奴才解惑,只让奴才每日看着。开始的几个月,奴才并没有瞧出个什么来。然而入秋后,奴才慢慢地发现,藤蔓儿虽然得逞一时,但它注定熬不过冬去。无论它怎么打击树儿,扩大自己的势力,它还是会一点儿一点儿地死去,满身的苍绿还是会慢慢地变黄枯萎。
秋风潇冷,北风刺骨,可那树儿却仍然挺立在那里,熬了过来。一年年过去,藤蔓儿每年还是会发芽、开花、枯死,并无变化。而树儿却在一年年中长大。
它的树干一年比一年粗壮,分枝一年比一年繁多,它再也不是由着藤蔓儿随意欺凌的小树儿了。等到它长成参天大树时,藤蔓儿只是它脚边的一株杂草,再不能撼动它半分。”
小多说完,瞅了一眼宇文栎,发觉他并没有不耐的神色,又大着胆子说:“皇上,奴才没有读过什么书,不知道该怎么宽解皇上。皇上如今登基不久,就像这树儿一样,虽然被藤蔓儿夺了一时的风采。可是奴才相信,参天大树终是参天大树,只要不放弃,只要心存必胜的念想,终有一天,皇上必会君临天下,威震四海。到时,不管是什么沐将军还是整个天下,莫有人敢不对皇上俯首称臣。”
小多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轻颤,他并不敢抬头看宇文栎,低垂着头盯着地上那个不急不缓的影子,似乎就是在与那影子对话。
蓦地,那影子停住了。小多因为太过专注反而一时没有反映过来,眼看着迈出的脚就要踩上地上那团黑影,他才猛地醒过来,生生的收回了步子。
“小多,”宇文栎慵懒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早春的寒意,“朕知道你的意思,只是有些事,朕还得好好想想。你陪了朕一早上,现在朕想一个人走走,你就先下去吧。”
小多低垂的视线只看到宇文栎紫色的袍角在风中翻动,同样的紫色,为什么曾经是那样丰清潇洒,而如今却觉得如此沉重压抑?他喉咙一紧,酸得说不出话来,躬身俯了俯就退了下去。
清冷的阳光继续冷漠地俯视着大地,宇文栎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遮住了路旁几棵刚露头的小草,。草儿嫩绿的叶儿对比着一旁植株的老叶,显得特别的精神。他想起那个有着美丽笑颜的少女,曾经指着满目苍绿,笑着对他说:“栎哥哥,我最喜欢绿色,因为它给人以生的希望。”
“生的希望……”他轻声呢喃,似在问着谁,又似在自语。微叹了一声,宇文栎继续往前走。
迎面碰上一个怀里摞着一捧枯枝的小宫女,大束的枯枝将她娇小的身躯挡住了大半个,两只手有些不堪重负地紧紧环抱在胸前。她好像被地上的一块小石头绊了一脚,身子猛然前倾,她“啊”地一声,怀里的枯枝掉了出来,散落在地上。
小宫女蹙着双眉,摇了摇头,蹲下身子去捡枝条。她一边捡,嘴里一边哼着调子。宇文栎看了她一会儿,慢慢地走过去,也蹲下身帮她收拾起来。
小宫女闻声抬头看到宇文栎,见他眉眼如画,星眸灿烂,俊朗如斯,夺魂摄魄,只觉地从没有见过比眼前更美之人了。她看了入神,看到来人也在打量着自己,才连忙站起来,想对着他行礼。
然而他还蹲在地上,自己这么一站,反而更是不敬,她一边骂着自己没有好好上教习嬷嬷的礼仪课,一边又赶忙弯下双膝,跪在地上给宇文栎磕了一个头:“奴婢拜见…。。。”
拜见谁呢?来人是谁都不知道啊?她又骂着自己今天怎么这么倒霉,一咬牙,“奴婢拜见主子。”主子总是不会错的,自从进了这个宫,人人都是她的主子。
“起来吧。”宇文栎站起来,拍了拍锦袍的下摆,问,“你方才哼的是什么曲子?”
宫女呆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刚才哼曲子的人好像是自己。
“回主子话,这曲子叫《虫儿飞》,是奴婢还没进宫前从坊间学的。奴婢听人说原是留年郡主所作,后来传到宫外,唱得街知巷闻。我和邻居家的小玲儿就顶爱唱,唱得可好听了……”
说着说着,宫女的脸色一僵,暗骂怎么又忘了自己是在哪儿,这皇宫内苑,是能让她一个小小宫女唧唧咋咋说话的地儿吗?她低着头,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
上次就因为抢白了嬷嬷的话,嬷嬷就罚她跪了一下午。今天……自己又会受到怎样的处罚呢?她看着地上还没有收拾好的枯枝,这是御花园里修剪下来的老枝,管园子的公公让她捧到御膳房,可以做柴火用。她想着自己进宫以来,所受的苦,所受得委屈,眼泪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你能唱一遍给朕……唱一遍听听吗?”宫女忽的抬头,不敢相信地看着宇文栎。宇文栎却没有看她,抬着头望着天。
“是,奴婢遵命。”宫女应了一声,虽然不明白眼前这个俊美的公子为什么让她唱一遍,可要是这就是处罚,她宁可再来个十次八次的。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南西北”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宇文栎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天上飘着几屡白云,几束阳光像是锋利的剑锋,直刺进云里。没有漆黑的夜空,没有漫天的繁星,也没有那晚在他身边静静讲故事的她。
他低下头,看向对面有些局促不安,脸上红红的宫女。
“你叫什么名字?”
“回主子的话,奴婢叫盏儿。”盏儿偷偷看了宇文栎一眼,红着脸说。
“你在御花园里当差?”
“是。”盏儿对这个有着俊朗容颜,悦耳声音的主子越来越有好感,一颗心激动地扑扑直跳。
“嗯,你忙吧。”
宇文栎说完,绕过她往前走去。盏儿痴痴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啊”地一声,俯身收拾枯枝。
宇文栎沿着青石路踽踽独行,直到眼前豁然开朗,他才站住了脚步。
湖面倒映着周边的景物,一条笔直的青石小径横在水面上。小径的那一头连着一座湖上水榭,水榭里坐着一个身穿红衣的人影。宇文栎用力看了看,也许又是个梦,可那又有什么关系?他秉着呼吸,一步一步嘲着她走去。
近了,近了……可是他却再一次站住。他摇摇头,自己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见过她穿红衣?他侧着头看着寂静无波的湖面,是不是湖水也觉得寂寞了呢?
轻叹了口气,他转身准备回宫。可是那个红衣人儿却已经看到了他,她三两步走下水榭,轻声喊道:“栎表哥”
宇文栎身形一顿,慢慢转过身去。
一身红衣的简朵微,看着宇文栎熟悉的俊颜,陌生的眼神,心头一凛,对着他行礼:“朵微拜见皇上。”
“起来吧。”宇文栎虚扶了她一把,看着简朵微略显憔悴的脸问,“今日怎么进宫来?身边也没有个丫鬟跟着?”
简朵微沉默着没有说话,脸色有些苍白。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这几个月来,身边的人也不知道怎么了,整日里脸上都是阴沉沉的。连最疼自己的爷爷竟然有一次也对她发起火来,而最震惊的却是……
“栎……皇上,皓表哥和……和留年郡主真的……真的已经死了吗?”
宇文栎双眉一拧,沉声问道:“谁告诉你的?”
“我……”简朵微被宇文栎突然的怒气吓了一跳,手捂着胸口说,“栎……皇上,是有一次我偷听爷爷与爹爹的谈话,爹爹说他们一起坠了崖,尸骨无寻,这是……这是真的吗?”
宇文栎深邃的眸子里黯淡无光,似乎比眼前这死寂的湖面还要凄冷。他慢慢地走近水榭,不坐在美人靠上,却就地在石阶上坐下。
“朵微,你可记得,你与小迟在这里打过一架吗?”
简朵微还站在原地,看宇文栎并不反驳,心里了然,爹爹说的怕是真的了。她轻轻走到宇文栎身边坐下,没有想着他已经是一国之君,也没有想着身上穿的是刚做的春装。
“记得,我从小到大,那是唯一一次打架,后来爹爹还训斥了我好久,直到爷爷帮着我回骂了爹爹,他才放过我。”
“你能说说当初你们是为的什么才动起手吗?”
简朵微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个微笑:“不记得了,就算有,也应该是芝麻大的小事。”她看着湖面上有几只蜻蜓一下一下地点着水面,轻叹道:“也许,我当初应该对她好一点儿。”
简朵微这一句犹如呢喃,听在宇文栎耳中却是晴天霹雳。
当初应该对她好一点儿……
当初应该对她好一点儿……
当初应该对她好一点儿……
不应该在了解她的心意后伤了她的心,不应该让她在雨中等到绝望,不应该放手让他们出宫……
“栎……皇……栎表哥,我还能这样叫你吗?”宇文栎侧过头,看着简朵微从来没有过的小心翼翼,涩然一笑:“我原本就是你的栎表哥。”
“栎表哥……”简朵微泪眼朦胧,扑进宇文栎的怀里,头俯在他的膝上,“这些日子,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大家都变了,皓表哥和小迟不见了,栎表哥变成了皇上,小八小九他们也不知去了哪里。我问娘亲,娘亲不肯说;我问爹爹,爹爹让我少进宫;我问爷爷,爷爷竟然说我不知轻重,不识大体,爷爷从来没有骂过我,他怎么可以这样说我。呜呜……”
宇文栎默默无语,只是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肩。好久,简朵微才停下哭声。她抬头看着宇文栎说:“栎表哥,可是我也明白了许多。姑丈……姑母死了,他们有什么罪我不知道;栎表哥到底是谁,我也不想弄清楚;至于皓表哥和小迟的死,我知道栎表哥一定比我跟伤心。”
宇文栎静静地听着她说,手机械地拍着她的肩。
“我还想明白了一件事儿,栎表哥娶沐成君是因为沐将军可以助你夺回皇位……”宇文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低头看向简朵微,她弯弯的睫毛还沾着泪珠,一双小手交叠放在他的膝上,枕在她的下巴下。
“栎表哥,你知道我想明白的时候,心里有多高兴吗?”她直起了身子,笑着看向她。脸上因为刚刚哭过,带上了一点儿绯红。
“高兴什么?”
简朵微眨眨眼:“我在家里老是偷听爹和爷爷说话,我听他们分析朝上的局势,我知道现在沐将军把揽朝政,党羽众多,对栎表哥步步紧逼。”说到这里的时候,简朵微脸上难得的严肃,“栎哥哥要亲政,要将北刖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必要先打到沐将军。”
宇文栎微笑地说:“朵微长大了。”
“栎表哥,”简朵微抓着他的手,急切地看着他,“栎表哥,我可以帮你。”
宇文栎抽回了手,站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朵微也应该回府了,朕还有些事要处理。”
“栎表哥,”简朵微喊了一身,拖着他的手臂说,“让我帮你吧,当我知道你娶沐成君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你知道我有多高兴?我高兴因为我也有这样的能力可以帮你,栎表哥,你娶我吧,你让我做你的妃子吧。”
宇文栎任由她拉着,肌肉紧绷,默然无语。
“爷爷说今年就要给我定亲事,要让我嫁得远远的,要让我离开芷城这个是非地。栎表哥,我不想离开这里,不想离开你,你娶我吧,我做了你的妃子,就能帮你压着沐成君。我爷爷和爹爹出于我的考虑,也定会站在你这一边。爷爷在朝近四十年,与许多大臣都交好,只要他肯帮你,栎表哥,你终有一天可以打败沐承恩。”
“朵微,你怎么这么傻……”
“是,我也知道自己傻。”简朵唇边扬起一个幸福的笑容,“可是,能陪在栎表哥的身边,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我绝不会后悔。”
“即使,明知道我娶你是因为要借助你们家的势力;即使,可能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你也不后悔吗?”宇文栎哑声问。
简朵微放开他的手臂,走到他面前,摇头道:“不会,我是甘愿帮助栎表哥。而且,也许有一天,栎表哥会喜欢上我呢?”
宇文栎看着她明净的眸瞳,扬起的微笑,慢慢侧了身子,看了一眼倒映着周边树木,在阳光下泛着绿光的湖面,嘴边勾起一个弧度,轻声说:“好,就如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