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城篇 第三十一章 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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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栎倚在窗口,怔怔地看着那两个人消失在夜色中。直到冰冷的空气渐渐麻木了他的脸,他才回过神来。他转身走到床边,看着这个他叫了二十年父皇的杀父仇人喉间的伤口,鲜血还在汩汩地流着,血浸湿了被褥滴到了地上,汇成了一个血滩。他默默站了一会儿,随手拿出一块锦帕,盖住了那个狰狞恐怖的伤口。他环顾了一下房间,才迈着步子走到门前。
刚想推开门,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门被大力地推开。一个身着盔甲、剑目威严的男子出现在了眼前。那男子的一双眼睛在宇文栎身上一扫,又往他身后的床榻看去。
宇文栎走了两步,让开了视线,面色沉静,不发一言。男子看到地上的血迹,满意地一笑:“栎儿果然没有让老夫失望。”
宇文栎视线低垂,没有回答。
那男子停了一会儿,看着宇文栎问:“太子呢?”
宇文栎抬起眼来,静静与他对视:“我没见到太子,也许他听到风声,躲起来了。”
对面的男子双眉一蹙,转身对着站在外面的两个副将发号:“传我令,梵霖军左营搜便皇宫的每个角落,一定要把人给我搜出来;右营派出两股骑兵,封锁芷城的两个城门,不要让任何人出城。”
“末将领命。”两名副将领命而去,男子回转了身,淡淡地扫了宇文栎一眼,就要离去。
“沐将军。”沐承恩顿住了脚步,侧着头看着他。
隔了一会儿,宇文栎才低声说道:“不要伤了他们的性命。”
“他们?”沐承恩眼睛一转,“太子跟谁在一起?”宇文栎暗叹,没像到一个武将的心思会这么细密。“留年郡主一直跟太子形影不离,我想他们可能在一起。”
“留年郡主?”沐承恩忽的笑出声来,“栎儿,别忘了将你父亲害死的,何墨衍也有份儿。”
“我知道。”宇文栎深邃的眼睛里黑沉一片,“可太子和留年郡主是无辜的。”
“栎儿,你可不要妇人之仁。”沐承恩低下头来,脸凑到宇文栎面前,四目相对,“你这个皇位想要坐安稳,太子一定要除。”
宇文栎目光一跳,沐承恩已经直起了身子:“今日你报了杀父之仇,就不怕有一天他会找你报杀父之仇吗?斩草要除根,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沐将军不要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我登基后,让你在朝堂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宇文栎一字一句地说,“可是,别忘了,这一人之下,就是在我之下。作为一个臣子,难道不应该听从君王的旨意吗?”
“哈哈……”沐承恩猛然大笑起来,朱红的脸上胡子微微耸动,他停了下来,可是脸上的表情像是听了一个无比好笑的笑话:“且不说,你这皇位是仰仗着我才能到手。何况,你还是成君的夫君,我的女婿,到底是谁听谁恐怕还有待商榷。”
宇文栎双目微眯,气结叫道:“你……”
沐承恩睃了他一眼,开始变得冷漠:“你跟成君大婚也已经三月有余,你只是叫我‘沐将军’,连一声‘爹’都没有,这些我不跟你计较。成君是我最疼的女儿,你对她好就是对我好,如若不然,到时候休要怪我翻脸不认人。”
说完,沐承恩不再停留,大步走回殿上。皇后以及一干后妃、皇子、公主全都被手持兵器的侍卫围在一个小圈内。看到沐承恩走出来,皇后站了起来,怒目而视:“沐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以下犯上,你知道是什么罪名吗?”
沐承恩冷哼了一声,没有应声。他斜着眼从惊恐发慌的后妃脸上扫过,又移到那几个已经成年的皇子身上。他们虽是满腔怨火,可是受制于人,敢怒不敢言。最小的九皇子躲在菀妃身后,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四周黑压压的士兵,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皇上呢?”皇后高声喊道,“我要见皇上。”
沐承恩将目光一转,回到皇后身上。他走了两步,淡淡回道:“你要见皇上?”
“没错。”皇后扬着头,“皇上在哪里?我要禀告皇上,沐承恩胆敢……”她眼睛忽的张大,不敢相信地看着一把明晃晃的利刃一半没入自己的腹腔。皇后痛的抽气,颤抖着抬起手来指着眼前之人:“你……”
“你到黄泉再去揭发我的罪状吧,皇上已经在那儿等你了。”
“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
一些妃子开始低声呼喊,小七小八已晓人事,双拳紧握,眼睛里像是要冒出火来。小九看到嫣红的血液从那个抱过他亲过他的母后肚子里流出来,虽然不明白怎么了,但是看到皇后脸上痛苦的表情,他怕得哭了起来。菀妃捂住了他的嘴,双眼朦胧,对着他摇摇头。
沐承恩唰地抽出刀来,皇后身子一颤,跌倒在地上。
“今天的事,等新皇上的登基大典一过,自会发榜昭告天下。聪明的,我自会保你们相安无事,不然……。”他瞥了一眼已经闭眼的皇后,“她就是你们的下场。”
……
听到宇文皓在身后大声叫我,可是我没有停下脚步。奔进前厅,只看到房梁上挂着的灯笼已经落到了地上,大大的“何”字已经烧了一半。院子里空无一人,浓密的烟四处弥漫。红光的密集处是在后院,我三步并作两步冲进爹娘的房间。火光已经蔓延到了床帐上,可是房里没有他们的影子。我顾不得喘气,接着跑到哥哥嫂嫂房里,仍是没有人。
看到书房的门紧闭着,我犹豫了一会儿,一把推开了门。一股浓烟迎面扑来,我连着呛了几口,眼睛霎时被熏出泪来。我揉揉眼睛,朦胧地看去,顶上的椽柱已经整个烧着,墙上那副“梨落图”也已经被烧了一角。书架后面看起来好像隔着另一个小间,我绕过书架,见有一张简易的床塌靠墙摆着,此外并无他物。
我退出来,路过书桌,忽然眼睛瞥到桌上有一张发黄的莎纸。鬼使神差地,我拿起它来:“翻阶没细草,集水间疏萍。芳春照流雪,深夕映繁星。”像是在哪儿见过,我皱皱眉放下它,跑出书房,往东西厢房一间一间寻去。没有、没有、还是没有。心跳越加越快,还剩下……
我穿过花园,首先看到倘梨院的院门大开着。我倏地停下了脚步,却踟蹰着不敢进去。平复了一下呼吸,我迈开步子,跨进院门。还没有走上石阶,看到屋子的门亦是大开。我像个被人操纵的木偶,机械地踏上屋前的石阶。冥冥中,我像是即将要揭开一个我不愿意知道的秘密,关于爹,关于这倘梨居,以及那个叫做梨落的女人。
火势还没有蔓延到这里,可是屋子里却十分明亮。四角的灯座上都点起了蜡烛。我记得左边是卧房,正想进去一看究竟,里面的传来的声音却让我猛地止住了脚步。
“迟迟……”
爹?他又是这样叫“迟迟”?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喝醉了也这样叫过我,当时我以为是我名字的不同叫法。可是现在,他并不知道我在外面。他叫谁?迟迟?是谁?
“哈哈哈……何墨衍,不要这样叫我,昔日的迟迟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
我眉头一跳,这个声音,尚妃?她怎么在这里?宇文栎说她是已故皇帝的正宫皇后,还说那个什么独活香是通过爹带给尚妃的,说尚妃恨爹。她恨爹!可是……爹叫她“迟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爹和尚妃看来早就相识,可是我不能理解的是:爹并不是一个心肠歹毒的人,他对人虽然很多时候都是淡淡的,可是却从来不会呵斥下人,对我们更是从来没有一句重话。而且,这样才华斐然、风流倜傥的爹会是一个弑君的人吗?
“迟迟,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我对不起你。”爹的嗓音暗哑、无助,像个迷途的孩子。“可是,念着我们多年情分,我只希望你能原谅我,我不想临死你还在怨恨着我。”
“好一个多年情分。”尚妃突然厉声打断,“你利用我对你的信任,利用这我们当初定情的独活香来害明宸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多年情分?你陷我于不仁不义,自己却坐上了宰相的高位,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多年情分?这二十年来,我每天晚上都会被噩梦惊醒,我看到明宸嘴里吐出乌黑的毒血,看到他绝望的眼神看着我。可是……醒来的时候,却还要对躺在自己身边的仇人笑!我害死了自己的夫君,害死了北刖的皇帝,害死了我肚子里孩子的父皇。我一个女人,什么都做不了。你知道每次看到栎儿对着那个人叫父皇,我心里有多痛吗?你知道二十年对着一群自己根本不想见的人强颜欢笑,是一种什么滋味吗?”
“迟迟……”爹哽声叫道,“不是,我不想的。当时我一无权二无势,只能依靠皇上。他让我这么做,答应事成之后可以满足我的任何要求。我当时只想着事成之后,就可以带着你远走高飞,我……我那么做只是为了让你回到我身边,你不是答应了跟我一起走的吗?”
“呵呵……”尚妃轻笑起来,“我没跟你走,却做了他的妃子,你一定很失望吧?那么我告诉你,我这辈子最恨人家利用我,特别是一个曾经跟我山盟海誓的人。我不能原谅你,也不能原谅自己,我要折磨自己,更要折磨你。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把我推到他身边的不是别人,就是你!”
尚妃细语呢喃,可我却觉得让我犹置冰窖,寒彻脊骨。她和爹?那娘?好一会儿,屋里都没有再发出声音。我想着自己该不该进去,又想着娘和哥哥嫂嫂不知在哪里。
“报应,是我的报应。迟迟,不,梨落,你要我的命,尽管拿去。这二十年不是你一人在煎熬,我也已经活够了。”
梨落?我又是一颤,尚妃竟然就是梨落!
忽然,门外身影一闪,一个人跑了进来。望着她苍白的脸色,我喉咙发紧,好半天才叫了一声:“娘。”她只是看了我一眼,目光猛然转向珠帘门。我想拉住她,爹和尚妃的恩怨纠葛,不管娘知不知道,爹的心中一直有着别的女人,这样的场面娘情何以堪?
可娘显然十分决绝,手只碰到了她衣角,她已闪身进了屋。我再也顾不得许多,紧跟着进去。我脚步还没有站稳,只听到一声大呼:“不!”我傻愣愣地看着尚妃握着一柄利剑,正要刺向爹的左胸。然而在我还没有缓过神来时,电光火石间,娘猛然往爹身上一扑。爹被用力一撞身子向后倒去,而尚妃的剑……却是刺在了娘的身上!
尚妃双目瞪得老大,似是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我再一次看着血从人身上喷涌出来,可这一次,却是这个世上我最亲的人。我踉踉跄跄地奔过去,轻轻扶起娘的身子,眼睛酸胀:“娘,娘,娘……”我反复叫着她,左胸上的伤口像是一个喷泉,不停地往外喷涌着。我哆嗦着手去帮她捂住伤口,血从我的指尖流下。很快,我的整个手掌都像是浸在了血泊里。爹走过来,从我手里接过娘,嘴唇哆嗦着:“我不是送你出城了,你怎么这么傻?还回来做什么?”
娘的脸色苍白,眼睛搜寻着什么。然后她看到尚妃,对着她轻轻一笑:“姐姐……”尚妃的手一抖,剑掉在了地上。可是她转过了身子,背对着我们:“我不是你姐姐。”
“姐姐……”娘在爹的怀里挣扎了一下,皱着眉说:“我知道你一直在怪墨衍……怪何大哥。姐姐,我对不起你,是我偷了原本属于你的何大哥,这一切原本应该属于你的。”
娘猛然咳了起来,我好像看到爹的眼睛里有泪光闪动。
“别说了,敏容,你忍忍,我去叫大夫。”
“不,别去。”娘拉住爹的手,又看向尚妃,“姐姐,墨衍……何大哥的罪我替他赎。虽然我跟何大哥成了婚,可我知道他的心里一直念着的只是姐姐一个人,姐姐……姐姐……”娘连着叫了几声,爹又是颤声说:“别说了。”
娘目光坚定地盯着尚妃的背影,终于,她转过身来,脸上平静如水。她走到娘身边蹲下:“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傻。”
娘哆嗦着伸出手去,尚妃迟疑了一下,轻轻握住了娘的手。娘的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我知道姐姐对我最是心慈,姐姐,妹妹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吗?”
尚妃皱了一下眉,可是没有半点不耐烦:“你说。”
“姐姐,我求你原谅何大哥,他这几年一直活在自责里。他已经知道错了,姐姐,你能……你能原谅他吗?”娘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她手背上,可是她恍若未觉。
“敏容……”我看到眼泪顺着爹的脸颊缓缓跌落,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
“好,我原谅他。”尚妃动容,眼眶里似滚动着什么。娘又露出了一个笑容,她慢慢转头看着我,声音温柔一如我初见她时。
“小迟就要长大了,可惜娘不能陪着你了。你要听爹的话,不要怪你爹,知道吗?”
我的眼泪簌簌滚落:“我知道,我听娘的话。”
她微微一笑,目光从我脸上划过,微笑地看着尚妃,然后停在爹的脸上。娘的眼睛里闪动着星光,脸上的表情就像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女偷偷地打量心仪的少年。她缓缓伸起手,想要抚摸爹的脸颊。爹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
“何大哥,你可有一点点喜欢过我?”爹微微一怔,脸上的泪水滴下,划过娘的手。
“有,我一直记得你躲在梅林深处看我时的一幕。”
娘的嘴唇颤动着,莹白的纤指微微收拢。她睁着那双大眼睛,那双可以代她说话的黑色眸瞳里:留恋、不舍、开心、遗憾,一一闪过。可是她的脸却是越来越苍白,最后她的手轻轻一松,美丽的眼睛里再无半点生气。
爹紧紧扶着她的手,用力地恸哭,发出沉闷的哽咽声。尚妃静静地看着微笑的娘,声音轻的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你怎么这么傻,这一切原本就属于你。”
我泣不能言,视线早已模糊。忽觉得空气里一下子多了呛人的烟味,我抬头一看,门帘处火光跳跃。珠链儿一晃,宇文皓跑了进来。他的脸色亦是苍白,看见我们,似是一松,目光一瞥看到倒在地上的娘,眼睛又猛地睁大。
尚妃看到宇文皓跑进来,站起身来:“太子从宫里来?”宇文皓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只是点了点头。
尚妃微微一笑:“看来栎儿成功了。”她回身静静地注视着爹,爹像是感到了什么,也抬起头来。
“墨衍,”尚妃的笑容是那么灿烂,可是眼睛里却有浓浓的悲伤。她柔柔地望着爹,目光似水:“真好,我们的罪都赎完了。下辈子,你还想遇到我吗?”
爹身形一颤,放下娘就要站起来,可是已经晚了。尚妃不知何时重新抓起了那把剑,脸上的温柔不变,握起剑在自己的脖子间重重划过。
“迟迟。”爹发出一声厉喝,却只是接住了她下落的身子。她还在笑,眉间唇边都是灿若星光的笑。爹半抱着她的身子,似乎整个人都在颤抖。
“墨衍,下辈子,我还在梨树下等你,你会来吗?”
爹点着头,可是却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会……会……我会来。”
尚妃却是对着他摇摇头,血将她的半个身子都染红了,她身上像是绽放了一朵巨大的血莲。
“可是,敏容呢?你不能对不起她,我一直知道她很喜欢你,是我私心,是我……”她嘴里猛然涌出一大口血,爹微颤颤地伸手给她擦,嘴角蠕动想要说什么。可是看到尚妃美丽的脸庞上已经双目紧闭,他瞳孔忽的放大:“迟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