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城篇 第十六章 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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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似乎总是多雨的,自那次逛街回来,老天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细细的雨丝轻柔地抚摸着树上的新叶,远远看去泛着微微的光圈。
从窗外收回目光,看着孟夫子花白的胡须,嘴巴一张一合地不知在说什么。
脑海里忽然涌现好久以前,似乎也有这么一个雨天。我们坐在教室里,化学老师正在分析着题目。
司晨突然从外走进来,无视老师眼睛里的凶光,直接坐到座位上。他的身上都湿了,短短的头发上还有一粒一粒的小水珠。他摸摸头发,笑着轻声对我说:“看着雨小,其实还蛮具杀伤力的。”
我压低声音问他:“今天睡过头了吗,怎么这么迟?”
他摇摇头回答:“陪我老婆去医院了,她肚子疼。”
我面无表情地说:“那怎么也不撑把伞啊?”
“那把伞太小了,能挡着她就不错了,我淋点雨算什么啊。”
然后那节课上,看着化学老师的嘴巴一张一合的,我就再也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甩甩头,今天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又想起他来?
自嘲地一笑,其实这些年来我很少回想以前的事情。甚至在一个早上醒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他长什么样子,只记得他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迟姐姐,迟姐姐……”我回过神来,看着坐在我前面的宇文岩:“怎么了?”
他眉头一皱:“孟夫子在问你话呢!”
我一怔,抬头正好对上孟夫子那双略带考究的眼睛,双眉微蹙,带着脸上的皱纹好像也都挤在一起。
我赶忙站起来:“一时出神,没有听清夫子的问话,还请夫子责罚。”
“嗯。”他招手示意我坐下,“适才说到春季里的节日,留年郡主可知一二?”听他正儿八经叫我留年郡主,我知道他一定是因为我没有听他讲课在生气。
我凝神想了一会道:“农历二月十二日为花朝节,这是纪念百花的生日。风俗多是郊游雅宴,参加者多是些骚人墨客,有时也有亲朋好友,在观景赏花中饮酒赋诗。在百年以前,过花朝节的一些高雅习俗只限于一些士大夫和知识分子之中,在民间并不普及。到了我朝圣治皇帝时期,才使花朝节的活动又有了新内容,增加了种花、载树、挑菜、祭神等,并逐渐扩大到民间的各个阶层。
花朝风俗,各地不一。我朝是要为花神设置神位,用素馔祭之。民间还会举行‘扑蝶会’。在汐疆,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市井百姓,在花朝节这一天都会到处游玩,挑食野菜,品尝时鲜。风都则更注重天象与放牧收成的关系,是以花朝日之阴晴,占卜全年牛羊的产量。人们要在花神庙前宰杀牲畜,祭祀花神,恭祝仙诞。”
孟夫子的眼睛里重新攒了笑:“郡主说得不错。”
宇文岩转过头来:“迟姐姐真是厉害,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在他脑门上一弹:“好好听课,小心孟夫子找你麻烦。”
他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如今的太学院里算是我最长,宇文澈早在几年前到了成人的年纪之后,就不用再来这里了;简朵微也在今年过年后年满十五,正式毕业。现在的太学院除了我、宇文翎,和临颍临彤两位公主,就是小八宇文岩和小九宇文博了。我低头盯着桌子做沉思状,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还有一年。
下了课,发现月若拿着一把黑色油纸伞站在屋檐下。她看到我,忙跑过来说:“郡主,奴婢给您送伞来了。”
撑开伞,走进雨里。地上积了一个一个的水洼,没多久,我就感到鞋子已经湿了。风吹斜了细雨,飘进伞来,触到脸上,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小手在抚摸着你。因着这雨,路上没见什么人。走到那条通往云裳馆的宫巷里,隐隐听到有人在说话,抬头一看却是东宫的院角。我不甚在意,轻提裙角,想着得赶快回去换双鞋子。
“要我说啊,栎王这样的人物也只有留年郡主配的上。”一个女声传来,我忽地止住了脚步。
“那可不,”说话的是另一个人,声音有些沙哑,“一个丰神俊朗,一个才艺闻名,真是再般配不过。”
“我可不这么想。”第三个人的声音传来,“且不说栎王比留年郡主大了五六岁,这事单单我们东宫太子只怕就不依。”她戏谑地说。
前头那两个声音一起笑了起来,那个沙哑的女声再次响起:“那倒也是,栎王今年都已经弱冠,留年郡主还未及妍。从来没有一个皇子到这年岁还没有成婚的,我看呐,兴许今年这宫里就要热闹一番了。”
“只是不知道是哪家千金能有这等好福气嫁给栎王呢?”
月若看我脸色越来越难看,急道:“一定是喜艳和杜苹两个丫头在嚼舌根,郡主您别往心里去。”
我迈开步子:“快回去吧,我鞋都湿了,要赶快换了才是。”
换了鞋子,吃了午饭,趴在窗前,发着呆。
舞娘上来躬身请礼,我懒懒地说:“辛苦师傅了,我今天身体不大舒服,怕是要偷一天懒了。”
舞娘笑道:“不碍事,郡主休息要紧。”
不知坐了多久,雨渐渐止了。空气里带着淡淡的泥土香,放眼皆是清澈。用力吸了一口气,我大声叫道:“月若,我们去揽月居。”
揽月居离得我很远,穿过弯曲复杂的宫巷,绕过御花园,再走了近十分钟,才终于看到了一个不算熟悉的院落。几个小丫鬟站在廊下,看到我走进来,赶忙请安问礼。
我摆摆手让她们起来:“栎哥哥在不在?”
其中一个眉目清秀的丫鬟说:“在,奴婢领郡主去吧。”
我点点头,对月若说:“你就在这里跟她们说说话吧。”
月若微笑示意,我跟着那个丫鬟走进一个侧厅,绕过厅堂,在一间屋子前停下。
那丫鬟道:“栎王在书房。”
我抬步上前,忽然听到一个娇俏的女人笑声:“奴婢实在不会,栎王就饶了奴婢吧。”
宇文栎悦耳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怎么不会,我教你便是。”
我心里诧异,紧走两步。门没有关上,一个鹅蛋脸的漂亮女子站在书桌前,手里握着毛笔,好像正在写着什么。宇文栎站在她身后,一只手握在她同是握笔的那只手上,另一只手却停在她腰上。
闻声,那两人一起看过来。宇文栎不着痕迹地放开了手,看着我道:“小迟怎么来了?”
那个女子放下笔,走上前来:“奴婢见过留年郡主。”
我看了她两眼,这女子身材极好,看着不过十几岁,却是玲珑有致。
我淡淡一笑:“我来看看栎哥哥啊,怎么?不欢迎啊?还是……”我跨进门去,走到那女子跟前,“嫌我打扰了你们?”
那女子一哆嗦,俯在地上不敢说话。
宇文栎哈哈一笑:“怎么会?我只是好奇,难得你有空上我这儿来。”又对那女子说:“初夏,你先出去。”
她低着头站起来:“奴婢告退。”
“初夏?真是个好名字。”不等他说话,我走到书桌前,看到一张莎纸上,一个“初”字旁边,“夏”字只写了一半,一看就知道是宇文栎的笔迹。他的字跟他的人一样,字迹秀美,笔锋犀利,集阳刚美、端庄美与一体。
“怎么不写完?”我拿起笔来替那个“夏”添上最后几笔。“她是谁?”我放下笔问,“以前怎没见过?”
宇文栎走过来,漫不经心说:“内廷掖刚分配的丫鬟啊。”
我轻轻一笑:“栎哥哥这里样样东西都是顶好的,连丫鬟也比别处的标致许多。”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走到一旁的书架上,取下一支莹白的玉箫。
“你会吹箫?”我笑问。他微微一笑,放在嘴边开始吹起来,箫声悠扬,曲调恬静优雅。我好像被这箫声拂去了心头的躁意,静静站在原地看着他。他偶尔抬眼向我投来目光,美丽的黑瞳中越加深沉莫测,看得我心扑通直跳。
最后一缕音符消失在空中,我轻声说:“栎哥哥可愿听小迟唱一曲?”
他收起箫,看着我道:“求之不得。”
我调整呼吸,启唇清唱:
“总是忍不住寂寞掉下眼泪
你才会给安慰
担心短暂的晴天
随时都可能被阴狸收回
等待有机会最坏也最甜美
我乐观却疲惫
因为
太怕失去你
所以连快乐里都装满伤悲
你不曾发觉
你总是用右手牵着我
但是心却跳动在左边
你和我之间的遥远
永远隔着亲切
爱少的可怜
伸出右手
想陪着你向前走
感受
你爱我的心跳在左边
那么深深爱你的我
相信你会了解
总在埋怨过你的冷漠之后
又急着说抱歉
仿佛
向疏远的你
乞求一点体贴
都是我不对
结果
有可能最美也最可悲
我做好了准备
也许
太自由的你
心里面那个家
谁也不能回
我一直相信
总有一天
你会用左手
牵着我走向明天
未来很遥远
却会实现”
我在这里停了下来,最后那几句消失在了喉咙里。也许是因为自己的退缩,也许……是因为看到他一直低垂着视线,俊颜清冷,面上波澜不兴。
良久,他像是意识到我已经唱完,抬眼看向我。我们的视线只撞了一下,他却仿佛在躲闪着什么,转身将玉箫放于案上,背对着我笑道:“留年郡主的一曲果然不同反响。”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身看着我说:“小迟下午可有别的事?”见我摇头,他又说:“早上父王传人来,说是午后让我去一趟疏毓宫。”
我道:“那我和你一起去吧,我也好久不曾拜见皇上了。”
我让月若先回了云裳馆,然后和宇文栎往疏毓宫走去。
一路上,我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而他也没有说话。两个人沉默地走在路上,气氛显得有点奇怪。
“小心。”他一把拉过我,原来我不注意正要踩上一滩水洼。我尴尬一笑:“我这个人,老是走路不看路。”
他只是略弯下嘴角,仍旧默然前行。
一会儿,疏毓宫就在眼前。走进门去,皇上皇后都在。我弯下膝盖,行了个大礼:“留年拜见舅父,舅母。”
宇文栎也跟着我行礼:“儿臣拜见父王母后。”
皇上笑着让我们在一旁坐下。我刚坐定,便看到宇文皓坐在对面,一身淡黄色的袍子,望着我笑。
“刚刚说起去苍郡行宫避暑的事情。”皇上笑着说,“太子直说要带上迟儿一起去,碰巧迟儿就来了。”
我一听,惊喜地望向宇文皓,他也嘲我眨眨眼。
皇上又说:“这次朕打算在苍郡待得时间长些,就让大家都去吧,后宫方面还需要皇后多操劳一些。”
后又说了一些具体的出行事宜,我听到十日后就要启程,便又开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兴奋地想着这可是第一次出门远行啊。
最后我们告退出来,我拉着宇文皓的胳膊问:“今年怎么要去避暑了?往年都没有这样的事儿,再说现在才五月,时间尚早啊。”
宇文皓说:“父王这几年身体大不如从前,一到夏日就容易气喘,苍郡比之芷城要清凉很多,再说……”他笑着看我,“我看最高兴的不是你吗?”
我笑道:“整日待在宫里容易腻味,能出去玩,谁不想呢?”
看见宇文栎静静站着,脸上面无表情,我道:“栎哥哥,怎么了?去苍郡你不高兴吗?”
他仰起头看着天空说:“我在想该带些什么东西去,看父王的意思是要在入秋后才会回来。”
我一拍脑门:“对啊,我还应该回家跟爹娘说一声,还要跟月若商量商量带哪些衣物去,还要带上几本书,路上可以看,还有还有……”
宇文皓嘴角抽动:“又不是不回来。”
我心里阵阵兴奋,想赶快回去整理行李,又想抽哪一天回家……
“我不跟你们说了,我先回去了。”
刚迈开步,突然辫子被人扯住。
“迟丫头,不用这么急吧?再说要回去,我们同路,你等我一起走不行吗?”
我一把夺过辫子:“你以后再敢扯我头发试试?”
他见我咬牙切齿的模样,小声嘀咕:“我一时情急嘛。”
宇文栎看着我们,终于笑了出来:“好了,我也要回去了,你们先走吧。”
我看了他几眼,对宇文皓说:“走吧。”
走了几步,宇文皓追上来:“迟丫头,到时候你坐在我的马车里吧,我在里面铺了一张白熊皮,特别舒服。”
……
看着那两个身影渐渐远去,宇文栎默默发了会儿呆。他低下头,看到地上有一只蚂蚁,背着黑色的什么东西一路急行。他蹲下身子,看着蚂蚁突然落入一洼积水里,它舞动肢干挣扎着。
“你不累吗?”他低声问,“那么重的负担压得你很累吧?”
黑色的星眸里有什么在颤动,一丝阴唳像是一道闪电,在他眼睛里一闪而过。他站起来,一脚踩在那点黑色上,积水溅上了他紫色锦袍。
“愚蠢。”抛下这一句话,他决然转身。
积水晃荡了几下,复又回归平静。天上的阴霾已散去了一些,水面倒映着纯净的蓝,紫色锦袍从倒影渐渐远去,只有那干瘪的黑点凭着微风的吹拂,在水面上漂移,像是一块蓝色美玉上抹不去的瑕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