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城篇  第十四章 风筝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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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宴的第二天,内廷掖就派人来清扫了皇宫里里外外的积雪。一整个上午,我都被铁锹刮击地面的刺耳声音折磨着。想练一会儿琴压一压外面的噪音,可是发现我的琴声竟然被带得像是木匠拉锯似的。我挫败地吐了一口气,走到屋外。
    一个看似监工的中年太监看到我,笑着跑过来问了安后道:“郡主,有打扰之处还请多多见谅,小人一定会尽快清扫完毕。”
    我看了一眼已经露出大半个青石地面的院子,微微颔首,正想走回屋里,一个小太监一路小跑着过来行礼:“小人见过留年郡主。”
    我让他起来问:“有什么事吗?”
    他站起身:“长公主在皇后娘娘的凤仪宫,说是要接郡主回相府住几天。”
    我一听,喜上眉梢,赶忙命月若打点了一下,就直奔凤仪宫而去。
    回到家,哥哥嫂嫂也在。哥哥穿着墨色长衫,显得器宇轩昂,脸上挂着一个幸福美满的笑容。对于我这个嫂嫂,除了他们大婚见过一次,后就一直不曾有更深的接触。只见她一身淡粉色的罗裙,唇红齿白,风姿绰约,微笑着站在哥哥的身侧。
    我甜甜地叫了声:“嫂嫂。”
    她的笑容绽放得更是灿烂,轻轻地应了声。
    我嘲哥哥眨眨眼,拉起嫂嫂的手说:“哥哥真有福气,娶了嫂嫂这样的美人。”
    嫂嫂红了脸,看着我笑道:“早就听以轩说起他妹妹才学如何了得,依我之见留年郡主更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哥哥哈哈一笑,一手搭在我肩上,一手牵起嫂嫂的手:“两个都是美人,行了吧?”
    中午一家人一起吃了饭,爹和哥哥两个人一边喝着酒,一边谈着朝堂上的事情;娘和嫂嫂轻声说着什么,隐约听到好像是哥哥小时候的事情。我一边扒着碗里的饭,心里被一种叫做温暖的东西胀满。他们都是我的亲人,这些年来,他们对我的关心,对我的爱护,早已将我紧紧缠绕,我也已经把他们当作真正的亲人。
    新年的热闹很快过去,北刖王朝迎来了新的一年,而我迎来了人生当中最动荡的一年。在这一年里发生的事情像是一个噩梦,在我以后的生活中,每每午夜梦回,我总会惊出一身冷汗。直到那时,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以前是多么幼稚,单纯得以为天下事情除了对就是错,天下的人除了好人就是坏人。当然这些都是后来我离开了这里,离开了这个我生活了将近十年的芷城之后才想明白的事情。
    天气一天天暖起来,桃已红,树正夭,燕子已回巢。春风拂过,吹落片片梨花,仿佛淘气狡黠的精灵在空气中肆意玩闹。偶还可见翩飞的柳絮,绵绵细细,一团团落于地上好像纠结的棉絮。我躺在吊床上,阳光从梧桐叶的间隙里挤进来,落下斑驳的印记,温暖而熨帖。
    “啪”有一只罪恶的手拍在我脑门上,从院子里的吊床上坐起,怒视着眼前这个笑得一脸无害的人,心道你一定要以这种方式来打招呼吗?
    宇文皓并不理我的不满,大咧咧地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懒洋洋地说:“迟丫头,好没趣啊。”你没趣关我屁事啊,见我不答话,他跃到我跟前,抓住着我的肩膀:“起来,迟丫头,我们去找点乐子吧!”
    我被他抓的生疼,这个人还真是不知轻重。
    “太子哥哥还真是闲啊。”
    “还说我呢,丫头你还不是懒在这里睡觉。”又盯着我的吊床道,“还睡在几根绳子上,真不知道你这丫头脑子里都装着什么。”
    我又闭上眼睛:“太子哥哥说完了就请便吧,我还要再睡会儿。”
    “臭丫头。”他一把将我提了起来,见我龇牙咧嘴地,又立马松了手。
    我沉默着不理他,一会儿,他跑到我跟前,正色道:“迟丫头,我们去放风筝吧?”我挑挑眉,今日风和日丽,风劲也不小,正适合放风筝。
    “好是好,可是这宫里哪里去找空旷的地儿呢?”
    “嘿嘿,这你就不用丫头你操心了,跟着我就是了,本太子带你去。”
    七拐八拐地跟着宇文皓走了一段路,我已经被转晕了。我本来就是一个路痴,方向感极差,再加上这皇宫大得跟迷宫似的,只能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
    良久,他转身从月若手里拿过风筝说:“行了,你先回去吧,一会我送迟丫头回去。”
    “郡主……”月若疑惑地看着我,“没事,月若你就先回去吧。”
    宇文皓一手拿着风筝,另一只牵起我的手,笑着说:“走吧。”他的手比我大出许多,手指修长,关节匀称,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手心温热,微有湿意。我突然发现他也已经长大了,身形挺拔修长,不同于宇文栎的摄人心魄的俊美,宇文皓会让人感到清新阳光的味道,蓬勃的生机。
    他牵着我走进一道墙面斑驳的宫门,入眼是一个像是久不住人的院落。杂草丛生,一条小径被两旁蔓延的藤蔓挤得只露出一条线,墙角有几棵开得正艳海棠倒是为这里添了不少生气。
    绕过院前的一座屋子,陡见一个一人多高的角门开在宫墙的角落。宇文皓拉着我跨过角门,视野突然开阔。中间是一片碧绿绵延的草地,四周种着一圈桑树,遮住了宫墙,正前方则是一片竹林,亭亭玉立,翠绿喜人,真是个放风筝的好地方。
    我喜笑颜开,就地躺在草地上,这样角度下看天空,若即若离,看似触手可及,却终是一个永远不可能企及的高度。
    一张放大的脸窜入眼帘,额上有青筋跳动:“你这个丫头,换个地方又开始睡了?”
    我哈哈一笑,侧身起来,拿起风筝说:“你会放吗?要不要我教你?”
    果然,他不屑地撇嘴道:“这点小事难得到本太子?真是笑话。”他拿起线轴,扯起风筝说:“看好了。”遂转身向前跑去,风筝在春风的扶持下,摇摇晃晃地升了起来,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然而只一会的功夫,它越飞越高,稳健地翱翔于蓝天下。
    宇文皓站在远处嘲我大声喊:“迟丫头,过来。”
    我飞奔过去:“你真厉害,这么快就飞这么高了。”
    他扯着线看着我笑问:“要试试吗?”
    我眯着眼看着已经看不清形状的风筝,点了点头。他执起我左手抓住线轴,右手扶着线,只觉得有一股很大的拉力在手上,挣扎着想要脱离。
    前世我不是没放过风筝,但那也是小学三四年级的事了,现在对我来说这种感觉完全是陌生的。他手把手教我怎样控制,一会儿扯线一会儿拉轴,看我有点顺手了,他松开手,站在一旁笑道:“现在就都交给你了,本太子也累了,先小憩片刻。”说完就找了一平坦之处,闭上眼睛,不再理我。
    渐渐兴头过去了,手臂酸的不行,侧头看看宇文栎,闭着眼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喊了两声,没反应,这小子不会真的睡着了吧?我实在支持不住了,两只手臂好像提了千百斤的重物。
    我慢慢挪动脚步,嘲他移动,想推醒他。刚走了没几步,一不小心手没抓稳,线轴骨碌碌地飞速转动,本就不多的线一下子见底,只余一线头微颤颤地吊着。我大急,忙用手去攥线,可风劲太大,线太细,线被风扯得崩的笔直,如一把锋利的刀勒着我的手指。
    “啊”我大叫一声,放开了线。宇文栎倏地坐起身子。此时,那线头终于不堪重负,忽地脱离了束缚,飘摇而去。
    他跑到我身边:“怎么了?”一把抓过我的手,“可伤着了?让我瞧瞧。”
    我呆呆地看着风筝向天际飞去,像一个开心的孩子回归母亲的怀抱。收回手,我摇摇头:“没事,不过风筝没了。”
    他望望天边那已经模糊不清的影子:“不就一个风筝吗?没了这个还有别的。”
    我看着那风筝越飞越远,不知为什么心里隐隐有点不安。
    宇文皓担心的看着我:“你没事吧?”
    他转头看了一眼风筝飞走的方向:“你喜欢的话我明天让人再做个更漂亮的。”
    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说:“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
    他急道:“我送你回去。”
    我摇摇头,坚定地说:“我想一个人走一会,你不要跟来。”
    他欲言又止,却终是没有跟来。
    凭着记忆一路返回,也许我真的是个路痴,眼前的景色渐渐变得陌生。沿着一条巷子走到底,转弯竟是一个死胡同,尽头是一个月门。
    我回头看看长长的巷道,实在不想再走回头路。一脚跨进门去,狭长的一条小径,两旁种满了不知名的树。我像是误入仙境的爱丽丝,好奇地打量四周。
    阳光是如金黄的绢带,一束一束从九天之上倾泻下来,打在树叶上泛着金光。树上的新芽是那样娇嫩,像是出生的婴儿,让人忍不住想要轻手抚摸。淘气可爱的小草在径旁、树下、墙角里冒出来,翘着脑袋和蓝天说着悄悄话。感受着春风带来的清新和温柔,我的嘴角不自觉的微微扬起,春天这样美好,生活也应是这般美好,世界亦是如此吧。
    这一段不过百米的小路,我一个人走着,当时内心的喜悦和宁静是这样激情地洋溢着,直到后来我再次回到这里时,仿佛还能描摹出自己当时嘴角扬起的弧度。
    小径的另一头仍是一道月门,我走出去发现眼前的宫墙有些熟悉,向前走了几步拐了个弯,发现自己又到了杜若馆。透过院门,一眼就看到尚妃独自坐在回廊下,手里正在一瓣一瓣得撕着一朵海棠花。
    我的脚步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抬起头来,晶莹的眼睛里深沉如海。既然看到了,总得进去给她请个安。
    我慢慢走过去,轻轻一屈膝:“留年给尚妃娘娘请安。”
    半天没有动静,膝盖渐渐发酸,终于在我快要支持不住时,她道:“不必多礼。”
    我直起身子,着看这个宇文栎的母亲。她美丽一如初次相见,时间只是给她的美丽加了一件叫做气质的外衣。近距离地看她,发现她的皮肤仍然很好,是那种白皙又细腻的润泽。她的眼皮是三层的,衬着她乌黑的眸瞳,神秘莫测,宇文栎那深沉漆黑的眼睛便是遗传她吧。
    虽然我跟宇文栎关系一直很好,但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个尚妃没多少好感。在菀妃之前,她一直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但她似乎有一种要把自己与世界隔离的味道。就说这杜若馆,在她得宠的时候就是一副萧索凄凉的样子,照理宫里的奴才都是极有眼色的,哪位娘娘得宠,巴结还来不及,怎么会没有人来打理呢?
    除了几次隆重的皇家宴上偶尔能看到她,平时很少见她在宫中走动,待人也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连对宇文栎这个唯一的儿子也是极冷淡的。
    “留年郡主打哪儿来啊?”她忽然问道。
    我回过神来:“刚才和太子哥哥在放风筝,正要回云裳馆。”
    “放风筝?”她轻轻一笑,抬起头看着天空,细长的脖子美的像是一件艺术品。“我有多久没放过风筝了?”她喃喃道,“二十年?三十年?”她轻轻摇了一下头,复又看着我:“当我也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走路都带着笑,也在野地里放过风筝。那时候……”她的眼睛仿佛要穿透我看向另一个人,脸上忽然显现一种痴迷的笑容,“那时候也有一个陪我放风筝的人。”
    我心下诧异,这些应是她年少时的甜蜜回忆,为什么要对我说?
    她又开始摆弄那朵被她撕了大半的海棠花。
    “年轻真好啊,多珍惜现在的日子吧,免得将来后悔。”
    我有点被她搞糊涂了,茫然地应承着。
    她不再言语,专心地剥着花瓣,很快就只剩下一个花托。气氛有点奇怪,周边缭绕着一种死气沉沉压的味道,压抑得我只想赶快离开。
    “尚妃娘娘若没有别的事,迟儿便告退了。”
    她轻点了下头,我转身退出来,快步跑回了云裳馆。看到站在门前一脸灿烂笑容的月若,我有一种又回到人间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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