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城篇 第十二章 冬雪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073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睁开惺忪的眼,窗外明晃晃得亮。我猛地起身,七手八脚地往身上套衣裙。月若闻声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缕金手炉,放在床边说:“郡主怎么不多睡会儿?刚才达理来传话说今日不用去太学院了。”
“真的吗?太好了。”我兴奋地蹦下床,看见窗外积得厚厚的雪,惊叫道:“外面下雪了?”
“雪已经停了。下了一夜,积得可厚着呢,奴婢一脚踩进去都快没到膝盖了。”不等她说完,我急匆匆地跑到屋外。
果然,白茫茫的一片,远处的宫墙上堆着快有一尺厚的积雪。屋前光秃秃的树干上,此刻都镶着一层白边,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郡主,您穿的这么单就跑出来,小心着凉。”说着,她拿了一件红色的皮氅披在我身上。我深深吸了口气,大笑:“月若,我闻到了冬天的味道。”
草草吃了早饭,我让月若问夏嬷嬷拿了铲子,换上鹿皮小靴,就一脚踏进了雪里。软绵绵的积雪还没踩到底却已经没过小腿,我情不自禁地直接躺倒,把脸埋进了雪里,很快脸上冰凉凉地直沁心脾。是的,我爱雪,喜欢它纯洁的颜色,喜欢它冰凉的温度,它就是冬的女儿,淋漓尽致地散发着冬的气息与灵魂。
“啊,郡主,您怎么就这样躺着了呀,雪凉伤身呢。”月若在身后喊,唉,她可真是越来越啰嗦了。感觉到她在拉我,我使力故意不起。她拉了几下见我没反应,急了:“郡主。”
我突然一翻身,顺势把她也扑到在雪地里。
她漂亮的杏眼呆楞片刻,反应过来,嗔道:“郡主!”
“哈哈,一早过来就看到你在欺负丫头。”宇文皓一身白衣外罩着一件黑色狐皮大氅,脚蹬着麋鹿皮靴,一深一浅地走来。
“你来的正好,帮我一起堆雪人吧。”我拍拍身上的雪,站了起来。俯下身开始滚雪球,不一会儿,手就冻得通红,冷的直打颤。
月若过来捧着我的手哈着气:“郡主,奴婢也来帮您吧,看您的手冻得。”
宇文皓皱着眉看了一眼我那滚得奇形怪状的“球”道:“迟丫头,你弄的算是什么玩意儿?”
“什么‘什么玩意儿’,你看不出来我在滚雪球吗?”
“哼,我还真没看出是个球。”他不屑地撇撇嘴,我刚想发作,他却脱了大氅,弯腰开始忙活起来。
没多久,庭前原本干净得像是天鹅绒的雪被我们踩得坑坑洼洼,两个一大一小的雪球已初见端倪。我让宇文皓把那个小雪球堆到大雪球上,又让月若回屋去取了黑炭和斗笠,问夏嬷嬷要了一些红椒和衣服上的盘扣。拿起铲子在两个雪球上东拍拍西拍拍,用黑炭做雪人的眼,红椒做鼻子,斗笠戴在雪人头上,盘扣嵌在雪人的胸前。看了片刻,觉得还缺点什么,让宇文皓从院子里的树上折了两支枝丫,插在雪人的两侧。我搓搓冻红的手,满意地笑了。
“嗯,不错,现在看起来像个样子了。”宇文皓笑道,沉吟一会又说:“我们给他起个名字吧?”
“名字?”我到没想过,思索了一会,玩味地说:“就叫小丸子吧。”两个雪球垒在一起,可不就像一串肉丸子吗?
“小丸子?”他蹙着眉,瞪着我:“你这丫头作起诗来不含糊,起个名字怎么就如此古怪?”
“哼,怎样,它待在我院子里,就得叫小丸子。太子哥哥要是不喜欢,把它搬回东宫,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小迟……五弟。”宇文皓刚想反驳,宇文栎披着一件雪狐大氅走了过来。夺目的紫衣配上雪白的狐皮,映衬着身后皑皑的白色。这一幕让我觉得太阳落下了,星星依次在夜空中绽放,美得让人晕眩。
他走到我们面前站定:“你们倒是好雅兴。”
“四哥要上哪儿?”
“看这大片雪景,寻思着御花园的后山上,腊梅必是开得正旺,就想过去瞧瞧。”他侧头看了看小丸子。
我笑着说:“栎哥哥,这是刚才我和太子哥哥一起堆的雪人。”
“哼,而且还有个怪名字,叫什么小丸子。”宇文皓冷哼,我瞪了他一眼。
“小丸子……倒是风趣,这圆滚滚的身子可不正像前天御膳房做的酒酿丸子。”
“就是就是,还是栎哥哥懂我的意思。”
宇文皓的脸色冷了几分:“四哥不是要去赏梅吗?一会太阳大起来,雪可就要化了。”
“嗯,正要走。”宇文栎笑了一下,抬腿要走。
我拉住他:“栎哥哥,我也要赏梅,带我一起去吧。”他看了看宇文皓,对方的脸更冷了。宇文栎笑着轻敲了一下我的头,迈步离去,我紧随其后。
“迟丫头,你给我回来。”宇文皓急声喝道,我恍若未闻照旧走自己的路。身后一股大力,有人拽着我的胳膊往后拖。我踉跄几步,猛地甩开他的手,不料顿失手上力量,脚下不稳,一下子跌坐在雪地上。
宇文皓呆了呆,便想来扶我。我随手抓起地上的雪,嘲他扔去。雪砸在他白色的锦袍上,立马湿了一块,位子还有点儿尴尬。
他一凛神,正欲发作,我却对他莞尔一笑。他见到我笑了,又呆在了原地。我倏地起身,抓起地上的雪捏成球,又向宇文栎大喊:“栎哥哥,帮我啊。”
又连续抛出几个飞弹,直向宇文皓的脑门飘去。他被砸得醒悟过来,也往地上抓着雪,向我砸来。我叫着躲到宇文栎身后,又向一旁提着大氅的月若大喊:“月若,帮我捏雪球。”
突然,脖子上一凉,冰冷的雪顺着脖子落进衣裳。宇文皓一脸得意向院门处大喊:“八宝,进来帮本太子捏雪球。”
八宝小跑着进来,迅速抓起几把雪,递给宇文皓,而月若却还迟疑着不知手上的东西该往哪儿摆。
“给。”两个拳头大小的雪球递到我手上。宇文栎笑得一脸无害,我接过就嘲宇文皓的脸上和胸口砸去。一时,雪簌簌的下落声和惊叫声此起彼伏。
“迟姐姐,四哥、五哥,你们在干什么?”我回头一看,小七宇文翎、小八宇文岩,还有最小的皇子、今年三岁的宇文博都是一脸惊惧地看着我们。
宇文博红着脸躲在宇文岩的身后,也许是被我脸上的煞气吓到了。院门处宇文澈一袭青衣,淡淡地看着我们。
“别问了,来,小七小八,帮我捏雪球,我们一起对付你们的太子哥哥。”
小七小八迟疑地看着锦袍上湿了不少,有的地方甚至还沾着雪花的宇文皓,正犹豫不决。小九宇文博乖巧地走了过来,变魔术似地从手里拿出一个雪球,红着脸:“迟姐姐,给你。”我俯下身在他雪砌似的脸上亲了一口:“小九最乖。”他的脸更红了,跑回去又躲到了小八身后。
这厢宇文皓看我一下子来了这两个盟友,气不过便向站在门口的宇文澈喊道:“六弟。快过来帮忙。”
宇文澈还在迟疑,我却已经眼疾手快先嘲他开了火。他侧过身子,堪堪躲过那一记飞弹。他皱了皱眉,毫不迟疑地与宇文皓统一了战线。
最后,由两方作战演化成了列国争霸。小七小八一直和我同盟,不知为何他们两个却窝里反了,剩下个小九看戏似的东瞅瞅西瞅瞅。八宝也由后勤被宇文皓拉入前方作战,可他又不敢嘲我们开火,就只能砸月若。月若又气又急,立马抛了手上的东西,开始反击。
我一个人终是挡不住宇文皓和宇文澈的轮番轰炸,小七小八两个人却还是斗得起劲。我渐渐落败下来,右侧脸颊正被宇文皓砸的闭上了眼睛,正欲俯身取武器,冷不防又有一个天外来客砸在我的胸口上。我痛得闷哼了一声,感到有水顺着脸向脖子下淌。宇文栎见我的狼狈样,终是暂时放下了他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笑容开始帮我反击。
太阳慢腾腾地升到了半空,却失了以往的威力,像是英雄迟暮,苍茫着注视着曾经挥洒热血的大地。
一个女子立在云裳馆的门外,痴痴地看着院子那个玩得忘我的人影。风轻轻拂过她的脸庞,牵动着鬓旁的发丝。身后一个老妇人静静地看着那女子,微叹了口气:“娘娘,这里风大,先回去吧。”
那女子仿若未闻,半晌,幽幽问道:“付嬷,你说我该不该告诉他?告诉他之后他可还有这样的笑容?”
付嬷轻声说:“恕付嬷直言,娘娘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呵呵……”女子轻笑,“还是你了解我,可是我怕有一天我会为了这个答案而后悔。”
付嬷摇摇头:“娘娘,万事皆有因果,这都是我们逃不开的命。”
“命?”女子喃喃道,“什么是命?难道我们命该如此吗?”
“娘娘,当初您收起自己的性情,对仇者笑脸相迎,对亲者冷淡默然,难道您到今天却后悔了吗?”
女子瞳孔渐渐放大,精致的脸上闪现一片狰狞:“后悔?没有让他们得到惩罚,我怎么会后悔。”
太阳移进了云层,女子最后看了一眼院子里那个身影:“我只怕会夺了他的快乐。”
付嬷抬头看了看那个笑得灿烂的身影,那样干净明快的笑容,真的会消失吗?
“走吧。”女子轻步上前,纤细的身影在雪地里显得分外单薄,付嬷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的苦涩像是破冬入春的泉水,喷薄而出,心道:你的快乐又该向谁去要呢?
何墨衍坐在书桌前,香炉里飘起袅袅的青烟,淡淡的独活香蔓延在室内。他想起了那个有着美丽笑颜的女子,想起多年前的一天,她往香炉里点着香,阳光明媚,照进屋子,照在她脸上,泛起金色的光圈。她对他轻轻一笑,那笑容美得仿佛令人看到了阳光的色彩。
“墨衍,这个香叫做‘独活’,好奇怪的名字是不是?”
何墨衍的脸上也展开了一个轻快的笑容,轻声说:“是,真是奇怪的名字。”
沙哑的声音在室内绕梁回旋,又回到他的耳膜,倾诉着它的寂寞。他蓦地回过神来,没有那张曾经触手可及的笑颜,没有温暖人心的阳光,什么都没有。
他轻轻叹了口气,从桌案上拿起了一张已经泛黄的纸。“翻阶没细草,集水间疏萍。芳春照流雪,深夕映繁星。”他念着早已熟烂于心的诗句,手指紧紧攥着那张脆弱的纸,好似一个珍宝,想抱进怀里万分珍惜,却又怕伤到了它。
“笃笃笃”门上传来敲门声。何墨衍眉头一皱,自己明明告诫过下人不能打扰他。
“谁?”他的声音有一丝愠怒。
良久,传来一个悦耳的女声:“墨衍,是我。”
他微微一怔,把纸重新收好放在桌案上,起身打开门,走了出去。他掩上门,看着自己的妻子:“什么事?”
“轩儿回来了。”
他点点头:“我一会就来。”
韩敏容眼睛里有一丝担忧:“墨衍,别太操劳了,我看你这些日子一直待在书房……”
“行了。”他烦躁地打断她,她神色一怔。他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心下歉疚:“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就到年关了,朝廷上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去处理。”
韩敏容艰涩一笑,低垂下眼:“我知道,我只是不希望看你太辛苦。”她说完,转身向前厅走去。
何墨衍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想起了他们大婚的时候。到处是红色,红色的喜服,红色的蜡烛,红色的盖头,可是他的心里、脑中却惨白一片。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已经挂在高空。屋檐廊下结着一条条的冰柱,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水,像是天空的眼泪。
“过了年就整整二十年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种精神上的折磨却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停止呢?如果当初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局,自己还会不会那么做呢?他在心里问着自己,也默默地问着苍天。可是风静止,雪沉默,苍天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