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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88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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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六点三十分。
    我站在门口,等着父亲派来接我的车。晨雾很浓,恍恍惚惚地缠在树上,每一棵每一棵,久久不散。我听见“哇”的一声,抬头看见一只黑鸦站在树梢俯视着我,冰冷的眼睛扩散着精光,直直的与我对视,突然拍拍翅膀箭一样飞走了。
    远处两道黄色的光射过来,仿佛要拼命冲破这浓雾的束缚,与它狠狠纠结在一起,只是徒劳的更显微弱罢了。雾中渐渐出现漆黑的房车,被这浓雾一口一口地吐出,缓缓停在我面前。车窗慢慢摇下,露出一张年轻男人的脸。
    “小姐,请上车。”
    我打开车门,回头看看坐在门口的烧刀子,坐进了车内。黑色的房车缓缓掉头向前驶去,我看着窗外移动的树,想起忘了给鸢尾花浇水。
    “好大的雾啊。”司机微微回过头,嘴里喃喃吐出这几个字。车窗外的能见度依然很低,我只听见车轮摩擦地面细细的滚动声。
    但是终于驶出了树林,一路来到山脚下,就可以清晰地看到平坦宽阔的大路。山下的景色慢慢变的我所不熟悉起来,应该是距“离江村”很远了。长久以来我极少出村,置办用品一般到村镇里就足够了,因为曾爷爷和爷爷的关系,村里人对我除了和善外还保持着一定的尊敬,只有少数情况,比如村外的人来找爷爷帮忙时,我有时会跟去看看,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山上看守“灵斋”。
    两个小时后,房车停下了。司机安静地下车,帮我打开了车门,声音轻飘飘的。
    “小姐,到了。”
    “哲风”两个大字醒目的嵌在偌大的淡红色校墙上,整个校园安静得令人窒息,门口的警卫穿着洗的掉色的蓝工作服,脸色蜡黄得如同死人。我不知道这更像校园还是其它什么地方,因为我本就不知道校园是什么样子。司机坐回房车,车再次开动,他突然对我说:“我叫怀恩。”
    怀恩是一个像外国人的名字,所以我一下子就记住了。我一个人紧握着黑色的书包,拿着父亲寄给我的信件,在这个寂静的校园里寻找校长室。那个死人一样的警卫的目光集聚在我的背上,我很讨厌这种目光,暗淡无光泽,令人作呕,所以我加快了脚步。这个校园比我想象的要古老的多,每个拐角都有许多上了年纪的古树,有的已被围上围栏保护了起来,不少古香古色的亭台倒像是穿梭了时空。还有一幢已经废弃了的大楼,墙壁经过风雨的侵蚀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与之相比,不远处崭白的新楼醒目而耀眼。我想校长室肯定在那醒目耀眼的新楼里,所以走上老式的石拱桥,穿过幽绿的湖水。
    走到桥中间时,我听见“咕咚”一声,仿佛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我反射性地向下看去,只能看见暗色的深不见底的湖水和墨绿杂乱的飘萍,那湖底像是涂了墨,光线完全无法射入,暗的连自己的倒影都看不见,像是被湖水吞掉了。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也许是我听错了也说不定,而且很深的湖水总是会发出什么声音的,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于是我继续向前走,如我所料,校长室就在那崭白的新楼里,一进门就能看见大得夸张牌子。我推开门,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慈祥老妇人正在给窗台上的风信子浇水,她听见推门声,回过头对我一笑。
    “坐吧。”
    我便坐在了雕花的檀木椅上。这间校长室更是具有古典的韵味,木制的桌椅都是檀木雕花的,墙上挂着字画,木格子上摆着青花瓷器和各种白玉青玉雕,正前方还挂着一把辟邪的桃木剑。老妇人始终没有停下动作,对我说:“我姓白,你爸爸和我儿子是朋友,他写信叫你来这里读书,自然是很欢迎的,将来怕是那间大医院有一半会是你的吧,真不错。你的班级教室在这间‘清风’楼的五楼,一年四班,”她突然回头冲我一笑,“英语系,喜欢吗?可是不用学数学哦!”
    我惊讶了,问她:“请问,不是医学系吗?”
    她微笑着摇摇头,“你爸爸打电话来说,你不喜欢学医,只要给你一个可以读四年的科系,拿个大学文凭就可以了。”
    原来如此,父亲倒是比我想象的还了解我。我从小就不喜欢看见血或是人体的残肢器官,我想大概是遗传自爷爷那里,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却做了医生,说不定遗传是一种很有意思的东西。我道谢后站起身,走到门口时突然被白校长叫住。
    “你的爷爷,他还好吗?”
    我惊讶地回头,看见那和蔼老人的眼中竟有说不出的关切,忍不住问:“您认识我的爷爷?”
    她的脸上一下子就有了亮丽的光彩,那光彩简直不像是一个老人会有的,她点点头:“五十年前见过。”
    “五十年前——”我更是惊讶,刚想问仔细一点,她就打断我的话,指了指门口说:“你该走了,已经迟到太久了。”
    我想她并不想让我知道和爷爷过去相识的故事,所以虽然好奇也只好离开了校长室,向五楼的教室走去。这个教学楼的装修很好,而且打扫的很干净,从门外看进去,每个教室都窗明几净。我看看手表——这是父亲送的入学礼物——已经九点半,这时候不知道班级教室里有没有人。我抬头看看门上“一年四班”的门牌,深吸一口气,轻轻将门推开。
    阳光一刹那倾泻而下,铺天盖地地打在我的身上,金黄迷幻的让我有瞬间的的晕眩感。在这金黄的阳光中,我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坐在第一排左手的第一个位子,仿佛模糊了时空,浸在了阳光中。
    我对那人到招呼:“你好,我是新来的学生,叫穆翎。”
    那个人听到我说话,背影颤了一下,慢慢转过身,我才看清是一个女孩子,长发,低着头不敢看我似的,温温地回了一声:“嗯,你好。”然后又急忙转过头。这人好像比我这个第一次上学的人还要害怕,怯懦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小白兔。我还想要说什么的时候,突然门被打开了,有三四个人吵吵闹闹地走了进来,看见我时都愣了愣。
    “哦,又来了两个。”其中一个女生笑着说,她有一双比瑶雀还亮的眼睛,让人一看就忍不住被吸了过去,她拉住我的手说:“欢迎欢迎,我叫夏文雨,这是李小爱、杜明月、张静,你叫什么名字?”
    “穆翎。武穆遗书的穆,雁翎的翎。”
    “哇塞,你的名字太有内涵了,谁起的?”瘦瘦高高的李小爱叫了起来。
    “我的爷爷。”
    “那你爷爷不是个大作家就是诗人,要不就是大学教授对不对!”
    我愣了愣,只好摇摇头,若是她们知道我的爷爷其实是帮人驱鬼的所谓“神棍”,不知会做何感想。不过爷爷确实也不断地写着东西,除了咒符之类,还有日记,那是他从小时候就有的习惯。有时我会想偷偷翻开那些日记看一看,但是觉得这样是对爷爷的不尊重,所以都作罢了。
    夏文雨又冲着第一排的那个女生叫道:“你呢?叫什么名字?”
    女生仿佛被吓了一跳,微微转过身,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我……我叫田净。”
    夏文雨皱起眉,李小爱她们三个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拉拉夏文雨的衣袖轻声说:“小雨,不要和她讲话啦,我最怕她这种宅女了。”
    我好奇地问:“什么叫宅女?”
    张静夸张地瞪着我:“你连宅女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是那种放假时总是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看书晒太阳,不和被人交往,自娱自乐的女生啊!”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我就是啊。”
    她们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我。好半天,又互相交头接耳起来,李小爱和杜明月扯着夏文雨的衣服说:“小雨,走吧。”夏文雨被拉着往外走,不时回头看看我,眼中有抱歉的神色。虽然我不是很明白现在的状况,不过看起来应该是——
    “被讨厌了。”
    幽幽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吓了一跳,扭头看见田净站在我走手边,她的身影遮挡住了阳光,我用手搭在额上,才看清她的样子:她的脸色不是一般的苍白,漆黑如夜的头发散至腰间,这是一张很美的脸,只是看上去幽幽怨怨的,有点渗人。我笑了:“果然是被讨厌了。”
    “女生就是这样,拉帮结派,只要自己不喜欢的就不让别人喜欢,随便给人家扣帽子,一旦被讨厌就永世不得翻身了。”她的声音不但幽怨,而且竟还有强烈的恨意。我听得发冷,小心地问:“田净同学你以前被女生讨厌过吗?”
    她的眼睛突然一阵寒光,然后又暗淡了下去,呐呐道:“没有……”然后缓缓走回座位。
    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因为刚刚她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寒光,那也是幽怨,甚至带有一丝恨意的目光。突然,走廊里传来空旷的脚步声,教室的后面“吱嘎”一声开门的声音,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因为这间教室根本没有后门。
    本来清晰的脚步声莫名的消失了,阳光还是和刚才一样金黄而刺眼,明明是温暖灿烂的阳光,我却不知为什么感到阵阵发寒。于是走到安静的田净身边,对她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她慢慢抬起头,整齐的黑色留海下眼神愈发迷离。
    “为什么,我们又不是朋友。”
    “我们可以做朋友啊。”我说,见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连忙补充道,“如果你不介意我已经被人讨厌了的话。”
    “不……怎么会……”她突然手足无措了起来,“我不是……第一次……因为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有人主动和我交朋友……”
    “其实我也不太会和别人交往,”我轻声说,怕吓着了她,“我一直都一个人住在山上,说话的对象就只有我家的狗和一些花草树木而已。”
    “住在山上?”她明显好奇起来,于是我就给她讲我在山上的房子,讲我的烧刀子,还有我家里种的花花草草,她听着,眼睛越来越亮,双手支在桌子上,拖着下巴,让我想起小的时候爷爷给我讲他年轻时的故事时,我也是这个样子——认真,而且聚精会神。只是我叙述没有爷爷的那么精彩,可是田净还是听得入了神,不时会插话问我“真的吗?”“然后呢?”使得我不得不将话题继续下去,有时她自己也说一些家里的趣事,就这样一直聊,一直聊,直到黄昏的阳光从靠近走廊的窗里透过来,我才惊觉自己竟然连午饭都没吃,一看表,已经下午三点半了,聊了整整六个小时!奇怪的是我只觉得时间最多不过三个小时,还是我聊的太投入对时间的感觉不准了?而且,这六个小时里我竟然没有看到老师的影子,难道她不知道有新来的学生还在等她吗?想到这我不禁发现一件事:这六个小时里,竟然也没有任何学生回到班级教室一次!
    教室后突然又“吱嘎”一声门响,在这个档儿上突兀的响起,让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我猛地回头看去,还是改变不了教室根本没有后门的事实。
    田净的脸色更加苍白,她低声问我:“穆翎同学,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什么声音?”我挤出一丝笑容,她咬了咬嘴唇。
    “开门声。”
    她的话更是确认了我的听力没有出问题,我有点发冷,点了点头,田净就哆嗦了起来,把头伏下,颤巍巍地说:“那个,我之前就听说过这里有一个传说。”
    “传说?”
    “说是五楼有一间多出来的教室,”她一边说一边抱住双臂,“实际上五楼只有六间班级教室,但是曾经有人在晚上回来拿忘记的讲义时,看到两间教室之间多出来一个门,门里隐隐约约传出女孩子的哭声。那个人很害怕,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于是就趴上那间多出来的第七间教室的门向里面看去,竟然看到——”
    一只手突然搭在了我的肩上,一个女声轻声问:“看到什么?”
    我吓了一跳猛地站了起来,田净捂着耳朵大声尖叫。只听见这个女声不满地说道:“叫什么,见鬼了!”
    原来是李小爱、杜明月和张静。我长长舒了口气,问:“夏文雨呢?”“回家了。”李小爱皱着眉看着我,“你们怎么还不走?”
    我想起司机先生说了放学时要在校门口等我的,连忙对旁边的田净说:“不好意思,今天我就先回去了。”
    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抬起头看着我,目光中有不舍还有其它更复杂的东西,我看不明白那是什么,只好问:“还有什么事?”
    她咬着嘴唇,看看旁边的李小爱她们,慢慢把手松开,摇了摇头,“不……没事了。”突然有看向我问道:“穆翎同学,你说你家里有很多花和树,我有时间可以去看看吗?”
    我点头,“当然可以,什么时候都欢迎。对了,明天我给你带一束花来把,现在是鸢尾花开得正好的时节,我家的鸢尾花是火红的颜色,很少见的。”
    她便笑了,那笑容竟然有点凄惨,不知为什么,我竟有点心酸,于是说:“要不,我送你回家吧。”她愣了愣,摇了摇头,说:“你先回去吧,要来不及了。”
    “那明天见。”我拿起自己的书包,见李小爱她们还不走,忍不住问:“你们怎么也不走?”
    杜明月露出狡诈的笑容,看着李小爱和张静道:“我们还有精彩的活动呢,对吧。”另外两人也坏笑着点头,我发现田净的脸色更苍白了,似乎是患有贫血,突然想到手上的红玉骨手镯,就走到她面前,拉过她的手,把手镯套进她的手里。猛地看到她的手臂上一块青一块紫,忍不住问:“你这里怎么了?”
    她慌忙抽回手,呐呐道:“没什么,跌倒摔的。可是你这是?”
    “这是我外公给我的,说是能辟邪,送你了。”
    “不,这怎么能——”她慌乱起来,我对她绽开一个微笑,“没关系,你是我来这里的第一个朋友,这个手镯就当见面礼了,明天我再把鸢尾花给你带来。”
    她的脸上就又有了光彩,她说:“一定啊。”
    “一定。”我挥挥手,赶紧跑出了教室。这一路上已经没有几个回家的人了,剩下的学生零星地走着。我一路跑到校门口,看见那辆黑色房车已经等在那里了,赶紧快步走到车旁,对摇下窗子的人说:“对不起怀恩先生,有事耽误了。”然后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房车再次缓缓开动,年轻的司机微微转头,淡然的笑着对我说:“小姐,你叫我怀恩就行了。”
    车在黄昏的余光中一路驶向离江村,我看着道路两旁依然陌生的景物发呆,怀恩突然问我:“小姐,学校怎么样?”
    我没有把视线收回,但是语气有忍不住的高兴:“还不错,交到了第一个朋友。”
    “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他仿佛漫不经心地说着,其实是在鼓励我,我对这个司机先生就有了好感,忍不住露出了微笑。由于黄昏的道路没有拥挤的现象,很快便回到了山上。当我走下车的一刻,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怀恩一下子冲过来挡在我面前,叫道:“有贼!”
    屋门外一片狼藉,种在门口的风信子全部被践踏得不像样子,大门敞开着,玄关处的地板上都是黑乎乎杂乱的脚印,屋檐上挂着的风铃也掉落在了地上。怀恩握住我的手臂说:“小姐,回到车里去。”
    我摇摇头,径自走到玄关,怀恩惊呼:“小姐!”
    “没事,如果是贼的话,现在他的尸体就会被烧刀子丢在这里了。”我蹲下身仔细察看折断的风信子和玄关处的脚印,听见一声熟悉的叫声,抬头看时,烧刀子正以它特有的不紧不慢略显高贵的姿势走回来。怀恩不解得看着我,我对他说:“应该是什么野兽来捣乱吧,不过烧刀子已经把它赶走了。”其实一般的野兽怎么会接近这里,那脚印是三个脚趾的如人脚一般的形状,我不认的,不过既然烧刀子已经解决了它,我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怀恩皱起眉头,“这里竟然还有野兽,不是太危险了吗?”我摇摇头,“有烧刀子就没问题了。”
    怀恩不再多说什么,从黑色房车里拿出一叠报纸,走到玄关对我道:“小姐,你先进去吧,我会把这里收拾好。”
    “谢谢你。”我惦记着今早没浇水的鸢尾花,便先走到后面的院子里。黄昏中的鸢尾花开得正盛,红得如同绽放的火焰。记得小时候不时有人来向爷爷讨要一株红色的鸢尾花,然后就像捧着至宝一样捧回去了。记起答应田净要带一株鸢尾花给她,便顺手折断一支,爷爷有一种自己配制的药水,将折断的花插在里面,第二天会绽放出生命最美好的样子,但是在第三天刚到的时候便会瞬间凋谢。我拿着花走到屋子里,想找到剩下的药水瓶,看见怀恩跪在玄关擦着脚印,便走过去说:“怀恩,剩下的我自己做就可以了。”他抬头看着我说:“还有一点就擦完了。”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变的很难看,怀恩惊讶地站了起来。
    “小姐?!”
    “怀恩,这报纸是从哪来的?”
    “这个?”他举起手中的报纸,“后备箱里有很多,老爷喜欢看报,看完的我就放在后备箱里偶尔拿出来擦轮胎。”他还没说完我就一把将报纸抢过来,正面的报道上的标题大字清晰的跃入眼里。我拿起地上的鸢尾花,叫上怀恩:“快!开车送我到学校!”
    夜幕低沉,我从车里跳出来,飞快向新的大楼跑去,烧刀子紧紧跟在我身边,怀恩在后面一边叫一边追赶我。校园比早上来的时候还要寂静,寂静的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和剧烈的呼吸声外什么都听不到。我跑过郁郁葱葱的古树旁的时候,隐约听到“咯咯”的笑声,惊得停下了脚步。
    身后凉飕飕的,什么东西在我背后一跃而过,我回头时却什么都看不到,一直跟着我的烧刀子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连怀恩的叫声都好像突然消失了,我不由得全身发寒。
    又是一阵“咯咯”的笑声,感觉就像是小孩子躲在什么地方在和我玩捉迷藏。我加快了脚步,在走到石拱桥的一半时,突然听到“咕咚”一声。
    又是那个落水的声音。在这夜幕下显得那么突兀,我的头皮都发麻了,咬咬牙继续向前跑去,一路跑到新楼的五层。
    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想到今天听到的那个传说,不由自主地用眼睛数了起来,一、二、三、四、五、六……
    七。
    我浑身一颤,全身就像被泼了一桶冷水。屏住呼吸,好像听到从其中一扇门内隐隐传出什么声音。
    哭声。
    女孩子的哭声!
    我握紧了拳头,慢慢走向那扇门,轻轻趴在门上……
    “那个人很害怕,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于是就趴上那间多出来的第七间教室的门向里面看去,竟然看到——”
    昏黄的烛光下,映出一张苍白的女孩子的脸!那张脸布满泪痕,是那么绝望。她被拖把强硬地按在地上,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身子底下还有一大滩水。她的身边,三个女生正居高临下的得意地“咯咯”笑着,烛光跳跃在她们的脸上,阴晴恍惚,明明就是三只狰狞的恶鬼!
    竟然是李小爱、杜明月和张静!那个被按在地上的女孩就是田净!我早该想到的,田净说起被人讨厌时的目光和语气为什么那么幽怨甚至有恨意,她的手臂为什么有青紫的伤痕,她那时拉住我的真正用意,为什么我会忽略了她眼中的求救目光?!我愤怒了,用力地推门,门却丝毫不动,我大叫:“你们几个快住手!”她们却像没有听见似的继续笑着,一脚一脚踢在田净的肚子上,田净的嘴角流出殷红的血液,她幽怨的目光向上移动,直直定在了门上,我能感到那目光穿透了窗子,直接投射在我的脸上,我拼命撞门,大叫:“住手!都住手!”
    一下,一下,
    我只听见自己撞在门上发出的巨大响声和那一声声的“住手”,可是门没有动摇一丝一毫,里面的人一样没有反应,只是仿佛按部就班似的动作着,只有田净哀怨的目光一直那样定在我的脸上,随着她的身体抽动,抽动。
    忽然一道黑影闪过,我一惊,烧刀子不知怎么突然出现,它口中叼着一块石头,用力一甩,“哐当”一声,窗子碎了一地。我连忙把手伸进去,扭开了门锁。
    门“吱”地一声开了。李小爱她们惊讶地看着我,仿佛看到了一只鬼。我上前用力把她们推开,跪倒田净身边,看见她抽搐着的身体,忍不住对她们叫道:“你们太过分了!”
    她们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瞬间全部低下了头,就像被人操纵的娃娃。我来不及管那么多,抱起田净问:“你还清醒吗?”
    田净微微睁开眼睛,看着我,突然笑了。
    “你真的来救我了。”
    “我来救你了。”
    “谢谢,”她的气息很微弱了,“你快走吧,火,着火了……”
    她的话音刚落,屋子里突然着起了火,这火一瞬间就烧到了整个屋子,原本站在旁边的李小爱三人全部不见了,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火势已经一发不可收拾,屋子被烟雾和火焰充斥了,高温烤得我的皮肤发出一股难闻的焦味,我想办法找路出去,却连站都无法站起来。烧刀子在门外对着我狂吠,拼命地走来走去,但是找不到路进来。
    “你快走吧,不用管我。”田净对我说:“我是走不出去的。”她转头看到旁边放着的鸢尾花,问:“这是鸢尾花?”
    “是,鸢尾花。”
    “给我的?”
    “对啊,给你的。”
    她突然就笑了,苍白的脸色不知是因为火光还是什么,竟显得红润了。她说:“真美啊,像是一个挂着纱帐的亭子,你说,人的灵魂可以住进去吗?”
    “可以。”我说,火已经将门口的门框烧断,“噼啪”的声音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在希腊,人们把鸢尾花种在墓地,认为人的灵魂会经由鸢尾花被爱丽丝带往天国。”我低下头,“这样,你的灵魂再也不用被束缚在这里,可以到天国去了。”
    “谢谢,我在这里这么久,一直走不了,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是我第一个朋友,谢谢你来救我,谢谢……”
    我缓缓松开手,看着她的眼睛慢慢闭上,全身散发出淡淡的金黄色光芒,她的身体在这光芒中化成金黄色的颗粒,如一缕云烟,飘进火红的鸢尾花中,然后突然发出强烈的光芒,这光芒刺得我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身边一片寂静。
    没有火,没有人,只有我自己瘫坐在五楼的走廊上,烧刀子静静站在一边。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怀恩快步跑到我身边,关切地问:“小姐,你没事吧?”
    “怀恩,你知道什么是地缚灵吗?”
    “地缚灵?”
    “因为生前对某个地方的留恋,死后就被紧紧束缚在那个地方不能离开。”我低头看着那流转着美妙光彩的红玉骨手镯“现在,她终于可以离开了。”
    …………
    田净是一个地缚灵,怀恩手中的报纸报道的就是十年前这幢新教学楼未建之时的老旧教学楼里发生的事。那时的学校发生了欺负事件,有三个女生长期欺负一个患有自闭症的女孩,在一天晚上,三个人将女孩困在教室里点着蜡烛进行凌虐,撞翻蜡烛,引起了大火,但是门锁出了问题,将她们四个困在了里面,四个人都被活活烧死。那间传说中的多出来的第七间教室就是我以为的一年四班的教室,而那哭声,其实是田净自己发出的哭声,而那偶尔响起的开门声,才是真正被隔绝在结界外面的一年四班的班级教室。
    其实另外三人也是在等待吧,等待有人阻止自己的施虐,但是这十年来她们只能一遍又一遍地上演临死前的那一幕,承担着无法逃脱的痛苦。
    而田净,她也许不过是在等待有人来问她一句:“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家吗?”
    至于那天晚上,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能走进这个结界,我也无法解释。怀恩说自己走着走着就和我失散了,走到四楼上五楼的楼梯口遇到了“鬼打墙”,怎么也走不出去了,他就一直走,一直走,突然就上到了五楼。烧刀子本就有很多我无法解释的行为,毕竟我还不能完全了解“戾獒王”这种狗,所以它没有被“鬼打墙”困住也就没什么奇怪了。
    …………
    清晨六点三十分。
    我坐上黑色的房车,怀恩回过头来淡淡说道:“好大的雾啊。”我笑而不语。其实在这山林里,每一天都是这么大的雾,就在那被浓雾缠绕的树林深处,有很多我们无法触及的东西存在。就连我也不知道,究竟这雾是不是单纯的水汽或颗粒,还是什么更奇妙的东西。
    我走进寂静的校园,门口的警卫蜡黄的脸上一双浑浊的眼睛始终落在我的背上。我穿过石拱桥,听见“咕咚”仿若落水的声音,然后径直走到崭白的新楼里。在五楼正对楼梯口的墙边,把一束火红的鸢尾花放在地上。
    背后有人叫我:“穆翎?”
    “是。”我回过头,看见一个穿着米白色套装的年轻女子站在一间教室门口。她冲我微微一笑,“你昨天就应该报到的,怎么现在才来?快进来吧,不要错过交第一个朋友的机会。”
    我笑了,对她说:“谢谢,我已经交到了。”
    她不明所以,愣了愣,我就走向了一年四班的门口。
    墙边的鸢尾花上的卡片写着:“献给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愿她在天堂安息。”
    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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