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醒来，我一时不知身在何方，有些茫然地起身。林木间鸟雀啾啾地叫得好生欢快，我心下一阵烦乱。
    正想唤小昭进来为我梳妆，突然听见院子里砰砰地喧闹起来。随之而来，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直奔新房而来。
    “公主，末将奉王爷令谕，有事禀报。”一个冰冷如霜的声音道。
    “公主正在沐浴更衣，不能面见外人。”小昭话语更冷，甚为不满。
    “事出紧急，末将务必当面禀报公主。”
    “奴婢可以代为通传。”
    我隐隐感到一丝紧张和不妥的气氛。走到门前，淡淡开口，“本宫在此，将军有话请讲。”
    四下霎时沉寂了下来，那人硬声硬调道：“启禀公主，晋阳叛乱，王爷已经奉旨领军赴援，特遣末将告知公主。”
    他是说，我的夫婿在大婚第二天，就领兵出征了。
    心中骤然有巨大的苦楚与羞辱灼得我硬生生地痛，几乎要呕出血来。
    我深深吸口气，极力抑制心里不断翻腾的怒火。冷冷道：“本宫知道了，将军请回吧。”
    那人依然冷硬道：“启禀公主，实因前方战事十万火急，王爷无暇向公主当面辞行。待王爷平定叛乱后，自当向公主请罪。”
    堂堂嘉定王向我请罪，我几乎要冷笑出声，是吗？
    他明明知道今天是回宫归宁的日子，竟遣人告诉我一句他领兵出征了。纵然前方战事十万火急，也未必连这一会功夫的时间都没有。
    当初是他当殿向父皇请求赐婚，如今我与他共结连理，纵然没有夫妻之实，可我们毕竟还有着夫妻之名。归宁之日，他却抛下我拂袖而去，连当面辞行都不愿敷衍于我。
    我胸中气忿难平，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竟是克制不下去。我上前一把推开了新房那两扇沉重的朱色大门。
    丫鬟仆妇们纷纷大惊，面面相觑。小昭急唤道：“公主。”
    面前几名黑盔铁甲的战将笔直如剑地站在院子里，那身雪亮铁甲在晨曦的耀射下，泛出幽冷寒光。
    众战将骤一见我，惊得呆住。为首那人，目光直直在我脸上久久停驻，深邃而复杂。
    我眉头微皱，稍稍别过头去。
    那人瞬即回过神来，率先跪了下去，目不斜视地盯着地上。他身后那几人也相继跪了下去。齐唤：“公主。”
    我冷冷地注视着面前跪着众人，铮铮硬骨、冷硬如铁。
    我面无表情道：“免礼。”
    众战将叩谢起身，沉寂立在一边。一丝冷寂的气氛在空气中浸漫开来。
    我半晌淡淡道：“烦请将军代我转告王爷，既然前方战事十万火急，那就不劳他尊驾当面辞行了。”
    那人俯身弯腰，沉沉道：“末将知罪！末将自当将公主心意转达王爷。＂
    我唇角漫上一缕淡淡的笑意，“将军何罪之有？将军带人直闯新房，只是区区一件小事，本宫岂会怪罪于你。”
    那人一阵哑然，正想说什么，却蓦然重重俯身叩首，“末将向公主请罪。”
    我冷笑一声，声音陡地透出森冷，“将军请回吧，本宫不送了。”
    我即刻转身，跨入房中，两扇雕花沉重木门在我身后砰然关闭，我听见了自己心弦崩断的声音。
    我不知道众将在外面默默站了多久，他们终是悄无声息地走了。
    小昭轻声进来，担忧道：“公主，今天还回宫吗？”
    我微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缓缓道：“回。”
    我不仅要回，而且要盛妆华服地回宫。我是天武朝的公主，我亦有我的骄傲。
    我精心高挽天仙髻，饰以一支凤头步摇簪，凤口衔着一颗璀璨夺目的东珠。发髻遍插珍珠珞花，翠华摇摇。一袭烟紫色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衣，长长拖曳至地。行走间袅娜蹁跹，摇曳风流，既不乏公主威仪，亦不失新妇妩媚。
    妆成，小昭怔怔看着我，半晌不能言语。
    我以倔傲从容姿态煊赫地回宫，雍容沉静，风骨自见。那些等着看我悲伤哀怨的人，那些想听我诉说离苦的人，大概都没有如愿。
    我依然是天武朝最尊贵的公主，天武帝最疼爱的女儿。
    父皇表彰嘉定王是国之擎天之柱，匡扶社稷之功臣。一连三天的赏赐源源不断地抬进嘉定王府。
    无人敢嘲笑我独自归宁，无人敢讥讽我独守空闺。人人称赞我深明大义、家国为重。
    我白天有时奉召入宫，或与达官显贵命妇赏花、品茶。晚上则看书至深夜，直到困得再也睁不开眼睛。
    晨昏朝暮，日子在寂静无波中如水滑过，忽忽一转已快一年。
    我偶尔会想起那个与我共结连理的人，极霄殿上的惊鸿一瞥，洞房中的相视一瞬。他的面容已经遥远而模糊，我怎么也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
    他每月差人送来一封信，书信每次都是相差不多的内容。告知我，他现在何处。
    我那良人，半年前在晋阳平叛。叛乱方歇，南边战事又起，又匆忙率大军镇压。一月前夷敌再次侵扰边境，又马不停蹄地挥师北上。
    我每次回信也只寥寥几句，告知他嘉定王府一切安好。此外彼此之间再也无话。
    他间或也会派人送来一些奇珍异宝，不知又是哪国降臣奉与他的，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世人看在眼里，皆道嘉定王与明阳公主新婚燕尔，恩爱非常。可谓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或许，是吧。我与他真的是相敬如冰。
    我们各自心照不宣，他有他的煊赫风光，我有我的碧海蓝天。
    我入宫曾遇见过诗妍姐姐一次。她含泪道：“休源向皇上请旨外调户州三年。”
    我的唇角慢慢漾起凄然笑意，我明白休源不愿回京述职是因为我。
    这三年期满，不知休源又会请旨外调几年。我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终是相隔天涯。
    只是午夜梦回之时，我有一瞬间的失神，仿佛还是那样的青葱岁月，我偶一回头，身后总有一个清雅谦和的男子。
    小昭总是愁容满面地看着我，然后低低地叹气。
    我每次微微一笑，心境寂寥而安静，不复当初的愤怨。
    十月十五日，按照惯例，是我去隐云寺为父皇拜佛祈福的日子。
    隐云寺依山临涧，山溪环绕，叮冬流响，如琴入韵。上有古树伞盖，更觉休深寺幽，乃是天武朝祈福圣地。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路上，我只带了小昭前去。我想起这几日父皇的身体微恙，一连几个晚上咳嗽地无法安歇，心下阵阵担忧。
    正在思虑中，马车骤然停下，一个不备，我身子一晃，小昭忙扶住我。
    我沉声问道：“发生什么事？”
    车夫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公主，前面有一辆马车坏了，把路给堵了，现在过不去。＂
    我伸手掀起帘子，往外望去。一辆马车正好倾斜在路中央，把道路堵住了。马车旁三四个人一筹莫展地站在那。
    我吩咐车夫：“你下去看看能否帮他们修好。”
    半晌，车夫还没有回来。我蹙眉，“小昭，你去看看。可不能耽误了祈福的吉时。”
    小昭含笑轻声道：“奴婢这就去看看。”
    我半靠在车厢内壁边，一边养神，一边沉思。车帘被人掀开了，我闭眸道：“可是好了？”
    无人应答。
    我突然有种很奇妙的感觉袭上心头，心一惊，遽然睁眸望去。
    一个戴着银狐面具的男子。一双眼睛其色甚褐，睛若琉璃。
    我受惊之下，蓦然往后退。手腕上一紧，已被抓住。
    银狐男子冷讽道：“想逃？”
    我极力镇静道：“只要我失踪一天，所有出京官道都会严防，你不可能安然出京。”
    银狐男子冷冷凝视我，“那就试试。”
    话音未落，我颈间剧痛，眼前一黑，黑暗铺天盖地朝我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