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于无声处(上)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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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日上午,难得父亲在家。正坐在外面回廊里翻阅报纸,继母吩咐人在给他端早餐出去。
    我听到他对继母说:“你觉得奇怪么,庄思明居然接手了应融的案子。”
    “爸,希望你不要介意,这件事是我拜托庄律师的。”我走过去直截了当告诉他,想看他有何反应。
    庄律师所在的明德律师事务所,一直为燕氏基金会提供法律服务,当然也包括曾经参与对应氏的收购案。所以最初我只是想请她推荐一位其他事务所的相熟同行。
    但她却说:“我想推荐我自己,虽然明德为燕氏提供服务,但并非从属关系,我看不出为前应氏大股东打官司,其间有何不妥。更何况,一直以来,我主要担任的是你的代理律师。你不会因此炒我鱿鱼吧!”庄律师是个行事磊落的人,对那些无聊的人情世故,她不屑于作避讳。
    我父亲的反应出奇的好,没有流露丝毫的异样。他说:“噢,是这样啊,庄律师最擅长这一类的案件,有她帮忙是件幸运的事。还没吃东西吧,桂姐,叫他们把小姐的早餐也端到这里来吧。”
    虽然早料到,他是一贯这样的不动声色地,我还是不免有些失望。所以我说:“很抱歉,今天棋院有事,时间来不及了,我马上要出门,早餐就不用了。”
    他哦了一声,只说以后应该早点起床,早饭还是要吃的。
    其实时间也没有那么急迫。只不过我想早点离开家里而已。不过没想到的是,星期天上午还会堵车,驶入这条马路后,就变得寸步难行、进退不得,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司机老陈下车打探后,跑回来说,十分钟前,有个三十来岁的女子,从路口那栋五十五层高的大厦顶楼跳了下来,当场死亡。现在警方已经赶到,设置了路障,封锁现场,可能要等上一段时间。
    老陈叹气:“年纪轻轻有什么想不开的啊,就这么轻生了,上个月还有人跳地铁,哎,现在的人。”
    我推开车门,想下去看看。老陈慌忙阻止:“小姐,您可不能过去,地上全都是血,还有那个脑浆,唉,那个人实在是已经,都有人看的呕吐了,快,快别去啦。
    我笑笑:“没事的,老陈,我只是想下车透口气。”
    他还啰嗦:“天气冷,小心着凉,一会儿就上车吧。”这个老陈。
    虽然冷了点,但今天是个极好的天气。阳光和煦,天空格外的蓝,几乎没有云。有人选择在这样的日子结束自己的生命。
    大约等了近四十分钟,道路才开始渐渐通畅。车子开过事故现场,除了两辆警车依旧停在大厦前的路边,已经看不出任何发生过事故痕迹。
    一个人就这样自世界上消失了。城市里依旧车流繁忙、人流不息,匆忙嘈杂。
    到棋院时,知道今天要接待的客人已经到了。昨天棋院的老师打来电话说,今天有重要客人来参观,但原先安排陪他们下指导棋的棋手临时有急事,因为一时没有其他人选,想请我帮忙一下。
    客人是三男一女四人。其中一个是约四、五十岁的洋人,而两个年纪较轻的一男一女,应该是助手一类的角色,另一个大约三十四、五的男子,不知是什么人物。听说他们跟去年新设的那项棋赛的赞助商有些关系。
    我先大概测试了一下他们的棋力。洋人的水准没我想象中的坏,国人的水准则没有意料中的好。老外还知道什么叫‘和棋’,而那个年轻女子却把第一手棋下在了‘天元’的位置。四个人中应该是那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棋力最好,不过他下的很含蓄,不露锋芒,尽量使自己和其他三人差不多步调,听洋人称他‘林’,那洋人自己则叫‘杰罗德(Gerald)’。
    今天有头衔战,他们主要是来看这个的。所以陪他们下过几轮后,比赛一开始,他们便被邀请去现场观战。
    我去拿了下个季度的赛程表后,就返回学校。晚上觉得咽喉疼痛,头也很疼,患感冒了。
    这个感冒持续了两个多礼拜也没有好转。我想老陈要是看见的话,准会说:不听老人言呐,小姐!
    乔栩见我咳个不停,就说:“大学病院就在附近,医科高材生,你老人家这是想咳出小半碗血,然后咏白海棠诗么,快去看诊好不好,光吃药是没用的!”
    “我讨厌看医生。”
    “你在讲笑话?”
    “不光是我,就是那个燕允正他也不喜欢看医生。”
    “这难道是你们医药世家的传统?”
    “有可能。”
    “你不会是讨厌看医生,才念医科的?”
    “是有点这个意思,你呢,你怎么想学医的?”看她也不像有想悬壶济世、救度众生的雄心壮志。
    “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就随便把一些专业和大学的名字写在一块靶子上,然后飞镖射中的就是这所大学的医学院。”我就知道有人比我还离谱。
    一整夜陷入很混乱的梦境。
    耳边似乎总有嘈杂的声音,很多的模糊不清面孔和场景交叠出现。从夏夜游轮上的订婚宴,聂元晴看我时略为困惑的神情。一下又变成中学校园舞会,远远看到应晓琰被戴上‘舞会皇后’的皇冠。然后又变成站在清水寺的悬崖戏台前看深谷中的花谢。
    接着我觉得头顶的天空蓝的透明,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个高楼的顶层。前面有个人,站在天台的边缘处。出于什么神奇的感应,我一下子就知道这是谁了。我慢慢走近,问她:“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我。
    我继续问她:“你要跳下去的话,你的女儿呢?你就这么抛弃她了?”
    她并不理会我,而是淡淡的说:“今天天气真好,天这么蓝。”
    我的声音变成从未有过的愤怒:“你擅自把我带到这个糟糕的世界上,现在却想自己解脱吗!”
    她转过头来,我看到一张和自己相似的面孔。她在微笑,神情却是忧伤的。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是什么,有什么用。
    然后我又看到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小女孩。我甚至意识到自己是在梦境中遇到以前的‘我’。那个小小的我,趁保姆离开的间歇,悄悄走出了自己的房间。我沿着很长的走廊一直走,直到尽头处的那间房间,房门半掩着,我走了进去。这是我父亲的书房,他除了工作,回来就把自己关在这里,我总也看不到他。
    这次他在里面,正站在窗前抽烟。转头看到我时很讶异,“你是来找爸爸的?”
    小小的我点头。
    他把我抱起来,一起看窗外风景。冬天雪后的花园里,只有白茫茫的一片空旷。
    他说:“他们说你是最安静的孩子,不哭,不吵,也不说话,医生说你不是不会说话,而是不愿意说。”
    我只是看着他。
    他断断续续说着,更像是自言自语。“一个人整天要讲那么多废话、假话、客套话、梦话,真话却没有几句,活在这世上的人真是糟糕。你一定是怪我们吧,明明是我们自私,以为生个孩子就能挽救婚姻,把你当了牺牲品,却还说什么父母养育之恩。对不起,女儿,对不起!”
    他也说‘对不起’。他们都说‘对不起’。
    “可是,为什么,我们明明是相爱的,不是吗?为什么都挽回不了了?”他喃喃说着,好像是在问另一个人,又好像是在问自己。
    而后是很久很久的静默,他甚至连抱着我的姿势都没有变过,整个人像石化了一般,只是头低的很低,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伸手去触摸他的脸,碰到的却是一片冰凉的——应该是叫眼泪的东西。那样小的我也会因此心惊,这像是从一颗破碎的心中流出的冰冷的心之碎片。
    从此以后,这是这个世界上最令我害怕的东西——被感情深深伤害的心。
    无论他如何想要忘记和掩饰,我知道一个笑起来无法再有笑意的人,也许是心上还有个癒合不了的伤口,真心要笑的话,恐怕会扯裂伤口,鲜血淋漓。
    那天以后我开始渐渐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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