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左老爷子暗沉的眼神里，赵初不慌不忙地把事先准备好的一份文件放在桌子上。
    他没说那是什么，只单刀直入地问：“之前我跟您说过的，想把小畅接到我们家里，给他好好调养调养身体这件事，不知道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说小赵啊，这事儿开开玩笑也就算了，小畅是我亲孙子，给小畅调养身体的事，我们都会放在心上的，哪里能劳烦你们呢。”
    未等左老爷子说话，左家二房太太，也就是左畅的亲奶奶，王玉兰女士就急急忙忙地接过了话头。
    王玉兰年过六十，保养得却像四十出头的人，乌发漆黑不说，一张脸上也只有少许的细纹，显见是没受过什么生活的为难。
    反正，同那些劳心劳力地为儿孙操心的女人，区别是大了去了。
    基于她的身份，赵初和钱多多二人对她一向算是尊敬的，但看着这样一张风韵犹存的脸，听着那些大言不惭的话，钱多多脸上却控制不住地浮出了怒色。
    他咬牙道：“王姨，您所谓的放在心上，是指住院四天，却连人影儿都没见着一个，电话音讯也没有，现在好不容易见了，更是连问候都没有一句吗？”
    赵初也静静看着她，仿佛是在等她的回答。
    王玉兰尴尬了一瞬，下意识用眼神去寻找左畅，想让他为自己说说话，但左畅却一直低着头，仿佛完全没感觉到她的窘境。
    她心里暗气这小兔崽子不孝顺，面上却只能费力辩解道：“我……我那不是因为小伟刚好生病了，抽不开身吗。而且我知道你们有在医院照顾他，我自然是放心的，我……我这是信任你们啊。”
    钱多多瞄了一眼倚在她身边那个胖墩墩的，丝毫看不出最近生过病的小屁孩，压抑着怒气，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您的小孙子生病了，您就亲自照顾，甚至因此而分身乏术，连抽身打个电话的功夫都没有，小畅生病了，您倒是丝毫不担心，那您这份心，还真是够偏的呢。”
    赵初拍了拍他的手，微笑着安抚道：“多多，别胡说，王姨是小畅的亲奶奶，她自然是关心小畅的。”
    “对对对，我可是他亲奶奶，我不关心他谁关心他！”王玉兰眼睛一亮，急忙抓住这个梯子。
    “我们当然是相信您是这个世上最希望小畅好的人，只是——”
    赵初不慌不忙地停顿了一下，充分吊起了王玉兰心中的忐忑，才话锋一转，淡声道，“只是您既然分身乏术，没有这么多精力同时照顾几个孙辈，那不如就继续信任我们，把小畅交给我们照顾如何？”
    “这……这怎么行，这要是传出去，人家还以为我苛待了他……”
    赵初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相信大家的眼睛都是雪亮的，您如果没有做苛待亲孙子那种恶事，旁人总不会空穴来风，硬把这罪名往您身上栽。
    况且，小畅刚刚痊愈出院，身体亏空得厉害，您难道觉得，那些莫须有的指控，比您亲孙子的身体健康更重要吗？”
    这一句又一句的道德赞美，把王玉兰是越架越高，架到最后，她找不着下去的梯子了，才发现，那些赞美底下，藏着一把又一把的软刀子。
    王玉兰张口结舌，她的另一个亲儿子，左启杰连忙帮腔道：“我妈也是为了小畅着想，要知道，孩子只有在亲人身边，才是最好的！”
    这话说出来，别说赵初三人不信了，就连左家的其他人，也忍不住撇嘴。
    呵，恐怕是对他们二房最好吧，毕竟一年能白拿两百万呢，以往跟启凤集团的合作，二房也是仗着亲属关系捞得最多的。
    对于左启杰，赵初是连软刀子都不屑用。
    他直接翻开了文件夹，从中抽出一张银行卡，推到王玉兰面前，“这卡里有八百万，其中四百万原本是小畅未来两年的抚养费，另四百万是启鸣大哥给您的孝敬，不过既然小畅以后要跟着我们生活，这笔钱，就提前给你们，只当作是对你们照顾小畅十一年的感谢费。”
    左启杰下意识抬手想去拿，但抬到一半，就被他妈死死按住了。
    他们今天坐在这里，可不是为了这本就该属于他们的八百万。
    赵初清楚他们的贪婪，但他这次可不想再拿肉包子喂狗。
    于是他转头，重新看向真正能做主的左老爷子，“您的意见呢？”
    左老爷子用一双沉郁的眼睛看向左畅，沉声开口：“你想离开左家？”
    左畅低着头，身子微微颤抖，仿佛是在因为他的威严而恐惧，但哪怕恐惧成这样，他在长久地沉默过后，也缓缓点了头。
    “白眼儿狼！左家养你这么大，翅膀硬了就想跑？！”
    左希虽然讨厌左畅，但不代表她不懂左畅被强留在她们家的好处，更不愿意失去这么个好用的出气筒。
    “白眼儿狼说谁呢？我们小畅住在左家，哪一年没给生活费？倒是你们，这些年从启凤集团拿了多少好处走，你们跟小畅说过一句谢谢吗？不挑明了，你还真当自己是个瞎子，看不清这里面的道道是吧？还有，你以为小畅跟秦典的婚约，我不知道是你搞的鬼？！”
    小小年纪便颠倒黑白、厚颜无耻，钱多多简直恨不得抓起桌上滚烫的茶杯泼她一脸泡！
    “你……”
    “爷爷。”左畅的音量不大，却足够打断左希恼羞成怒的怒骂。
    他不愿意从左希口中，听到她对维护自己的长辈的辱骂。
    只见他缓缓抬起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忧伤地看着左老爷子，轻声道：“爷爷，您也觉得，我欠了左家吗？”
    他的眼神中，有悲伤，有不解，有失望，还有怨怒。
    沉重又压抑。
    这样的眼神，仿佛是一份指控，让左老爷子瞬间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冒犯。
    他低声怒道：“难道你觉得是左家欠了你？”
    “堂姐陷害我的事，您事前知道吗？”
    “我并不知。”
    “那事后呢？”
    左老爷子心口一沉，并不作答。
    左畅又转头，看向王玉兰，“奶奶，您呢？事后知道的时候，您有想过帮我澄清，帮我讨回公道吗？”
    王玉兰眼神躲闪，左老爷子握着龙杖的手一紧，厉声道：“难道你要因为你堂姐一时糊涂犯的错，而恨上整个左家吗？”
    “我不恨左家。”
    原主也不恨，只是厌恶罢了。
    他缓缓站起身，脱离了钱赵二人的保护圈，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恍如一棵不愿继续躲在阴影里，也不再惧怕任何魑魅魍魉的翠竹。
    “但我不可能再跟一个陷害我的堂姐，还有一屋子对我落井下石，包庇施害者的亲人生活在一起了。我，还是左希，您二选一。”他轻声道。
    左希腾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左畅的鼻子便破口大骂，“你算个什么东西，就你也配跟我比？！”
    左畅眼神不移，还不怒反笑，“爷爷，您也看到了，我跟左希，不可能在同一个屋檐下和平相处了。”
    “你这是在逼我。”随着这句话，沉压压的气势朝着少年扑面而去，仿佛想将他好不容易才挺起来的脊骨再次压弯。
    一如他过去十一年里做的一样。
    左老爷子从未打骂过原主，但在记忆中，原主最怕的却刚好就是这位爷爷。
    不动声色的施压，掌控，是上位者最拿手的把戏。
    这也是左老爷子坚持要让左畅回来，当面跟他对话的原因。
    但不知为何，这一次，他的手段却失效了。
    直挺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孙子，虽然眼神仍旧透着弱势卑怯，但神情却无半分动摇，他紧紧握着拳，就好像一个孤注一掷，所以惧无所惧的赌徒。
    恍惚间，左老爷子仿佛看见了自己那早逝的儿子。
    当初他脱离左家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副，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在乎的姿态。
    对于这个孙子，左老爷子的观感非常复杂。
    左畅刚到左家的时候，他其实是想采取怀柔政策，用柔和关爱的手段收拢人心的。
    他想逐渐把这个孙子培养成自己的傀儡，等他成长到能接收启凤集团股份时，再直接从他手里拿走那些股份，最后再合法且合理地吞掉启凤集团。
    他并不觉得自己从一个孩子手上牟取利益有什么问题。
    在他眼里，启凤集团是他儿子一手创立的，他儿子的遗产，他这个做父亲的，当然有资格获得。
    只是，事情操作起来，却并没有他计划中的那样顺利。
    首先，是左家人多心杂。
    他能命令自己的儿女善待左畅，那些成年人也不会刻意去为难一个能给他们带来好处的孩子，但是家里年幼的孩子们，却控制不了自己排外争宠的心理。
    就像左希等人，哪怕面上对大人乖巧应声，背后她们也还是偷偷地把左畅扔进了水里。
    再加上大房和三房都担心，笼络住左畅后，二房会成为最大的赢家，进而掌控整个左家，所以他们也没少在背后扯后腿。
    其次，便是左畅的性格。
    所有人都以为，一个刚刚失去父母的孤儿，该是最好掌控的，但真正操作起来却发现，再没有比左畅更难搞的小孩了。
    平时安安静静的，打骂都不出声，但一旦他们让他开口向钱多多和赵初提要求要好处，他就会直接摇头拒绝，说什么都不管用。
    你若逼得急了，他便反手把自己锁进储物间，彻底跟外界隔绝开来。
    执拗得完全不像一个无依无靠，寄人篱下的孩子。
    这样的人，无疑是极难掌控的。

    作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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