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冬卷  第四十五章 夜深谁点千帐灯(上)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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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仪三年,北州大水,千里绝食,流民遍野。朝臣皆群而议,独夫人不言。及上垂询,夫人以尚书左仆射之位,自请钦差。上变色,以为不然,夫人跪条陈,上复驳之。再请,上准之,亲授尚方宝剑,钦差仪仗,工部侍中吴乃文随行。
    及出京,夫人与文轻装道阳城间行,出叶城后,至北州界碧城,流民拥塞,呼号泣涕,噪而相逐,侍卫欲驱之,夫人不许,涉水而过。
    及至重灾安郡,郡守沉疴不起,民怨沸腾,夫人携琴至楼头,一曲音中正而意清远,呼号稍减,夫人复仗剑断琴,立誓曰:“水患一日不平,民怨一日不散,清一日不歇,若果真无能,当伏剑自刎,身为血食,以谢天下。”
    民初定,夫人传令下,代政安郡,监理北州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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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书上的记载远不如真实来得惨烈绝望,看似平静的言语之下到底有多大的代价,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选择承担。
    “我家大人乃当朝二品大员,天子近臣,尚书左仆射云珞寒大人!皇恩浩荡!”
    想起这一句话,她忍不住又一次咳嗽起来,胸中气血翻涌,几乎要呕出一颗心来。
    缓缓直起腰来,她默默转头,看着摆在身后的那一张“祝公望琴”——蕉叶式,形似蕉叶,琴首无凫掌而有一叶柄,造型玲珑精巧,虽谈不上名流,却也别有趣味。
    按着蕉叶式的样子,琴面中央自该有一长条浅沟,琴底中央有一相应凸棱,为仿蕉叶之茎,琴两侧边缘略有起伏。
    然而这张精美的琴,如今的鸿沟处却是一道极长极深的裂痕。
    她那日在城头的一曲《秋江夜泊》,自是清微淡远,中正广和,却又带着淡漠的悲哀和离别。无数惨呼里,她手中这样的琴音,丝丝入扣,缓缓渗入空气之中。
    这样平和的曲子,她却弹到了冰弦尽断,最后一个泛音,挑断君弦与臣弦的那一刻,她忽然浮上隐秘的快意和深深的刺痛,可是转眼之间,章泉歌已经飞身上了城楼,那一声呼喝里,她拔出青锋,自是断琴立誓……
    子昂自有摔琴事,若说是换他那在杜工部言下“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的文名,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她呢?她云珞寒凭什么断琴发誓?
    她自不没有权力说是生不逢时,“尚书左仆射”这样的高位已经是旁人一生未必能企及的荣耀,但是在她,却只是觉得忧心。
    渊泽风似乎在这件事上,实在是欠了思虑。
    所以她那日摔琴,与其说是摔琴,不如说是自绝。
    琴与琴人之间是何等契合?若说琴弦如命线也是不假了——人在琴在,人亡琴亡,若有夸大,不是不能。然而除了琴,她又能斩断什么呢?
    “数时,子昂现,微欠身,众人侧耳垂目之际,子昂将琴举,摔之,乃为片、为线,众哗然。”
    陈子昂陈伯玉的摔琴,与其说是什么“此种乐器本低贱乐工所用,吾辈岂能弹之”,倒不如说是因为只有琴是他的性命,是文人的性命,只有这样才够决绝,而一管玉箫一支翠笛,少了这等人性的渗透,少了这其中仿佛他自身代言的作用,也就无关于旁人。
    她一剑斩下,从此绝响。
    伯玉,伯玉,你当年一摔琴,自是因为你将自己掷在地上,才有人那样的动容;便是伯牙子期的“知音”往事里俞伯牙的那一摔,也是将自己的心埋了。
    而我,我这后世里的卑微幽魂,自不是神人,也没有什么知音,城头一曲,那样的法子太冒险,不过就是妄图动用大面积的摄魂之法,冒着反噬的危险想要安定民心罢了。但是章侍卫长的那一句高呼,却是真的让她动容了吧?
    难得,还会有人这样相信她。
    最后的断琴立誓,便是她将自己的命,交给了这把长剑,交给了城下的百姓。
    略略平静一些的胸膛,她终于松开了手。抬起头,水盆里弥漫开的血丝,缠绕成一朵朵凄冷的桃花。
    然而白玉面具后的眸子依然冰冷坚毅,她知道,很多事情不是她那日在城头鼓琴一曲可以轻易解决。她可以用术法定一时的人心,却不能用幻术乱一世的人性。
    水势自然不如前几日之滔天骇人,但是民众混乱的局面,却比洪流更甚,她需要真正的平定,就像洪水必须根除一样。
    她走到门边,静静地叩了叩门板,不多时,章泉歌已经出现在她面前:“大人?”
    首先是要找到当地士绅——如果还有的话——国库并不充裕,拨出来的救灾款子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如果富户不肯开仓放粮,仅仅依靠所谓的朝廷赈济,只怕这一刻挨下去,下一刻她真的就要……
    下意识地抬起手来,她似乎是想阻止自己脑子里冒出的那个念头,她知道,不能走到那一步,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那么,除了放粮,便是修筑堤坝,她看过安郡的地形,也明白治河之所以多少人都只能“堵”的缘由。说起来谁不想高瞻远瞩、一劳永逸?但是疏导毕竟太难,她并非科班出身,稍有不慎,又是一场黎民浩劫。
    “筑长堤,引水归海,修闸门,分水灌溉,溢水减洪”……
    蹙眉抽出自己曾经写下的方案,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今日所见,潜龙江绝对不是那么容易驯服——河道上淤积泥沙,是否才是洪灾根源?
    “束水攻沙……以河治河,以水攻沙”。
    她缓缓地添上了后面的一行,只有四个字——“以法制人”。
    那,如果真的修筑堤坝,黎民生计便该如何?
    “大人,周员外、刘员外、王员外等一干人等求见大人。”
    ——好吧,走一步看一步,她总要先把这些富户搞清楚。前日下了的帖子,果然还是有些用处。
    早就安排下的席面上,只有一道青菜,油盐都极少,一盆饭,火候也似乎没有掌握得当,而其他,不要说酒,甚至也没有茶,只有清水。
    几位富户想必还未见识过这样的宴会,坐也不敢坐,只是站在那里,几乎僵住,面面相觑之间,也有极度鄙夷的眼色。
    云徽清走进来的时候,一袭青衣,戴着面具,眸子里的光芒极冷,身边是也换上素服的吴侍中。
    吴乃文看着桌上的状况,略略皱起眉头来,却随即浮起一道了然的神色,对在座众人道:“云大人和本官实在是令各位见笑了。官府的库粮和库银自然该用在赈灾上,实在没有余力办什么宴会,倒是要请各位不要嫌弃。”
    云徽清的目光淡淡扫过吴乃文,随即看着席间众人。一个似乎是被称作“王员外”的男子谄媚笑起来:“云相和吴大人自是天子近臣,为民着想,两袖清风,如此高风亮节,实在令尔等自愧不如。”
    吴乃文沉颜,声音一冷:“明人不说暗话,诸位总该明白,既然是天子近臣,那何必要到安郡这种地方搏命?对于我们来说,就算民意是重中之重,那在安郡这么远的地方,挣一点微末名声对于紫轩帝京有什么用?”
    云徽清眸子里闪过一道赞许神色——果然是慕容谦益跟她提过一句的人,虽然一路上的做派让她反感,但是真到了有事情的时候,却也绝对得力。
    吴乃文静静地看了一眼身边似乎一切了然的女子——云珞寒,我吴某人算是确定了,你是一个值得慕容相爷这样推重的人,我吴乃文怎样待慕容相爷,也自当怎样待您,一切正该是全力以赴。
    他继续唱念做打一应俱佳地说下去:“诸位也都是明白人,若是命没了,我们要一点微末名声也换不回什么。”
    “大人……大人此言何解?”一个中年男子忍不住发问。
    吴乃文看着那人略显苍白的面容,微微牵动了唇角,淡淡地望向身边的白衣女子。云徽清默默点头,白玉面具下的容颜静默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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