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秋卷  第二十九章 赌书消得泼茶香(下)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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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宽敞平稳的马车忽然间颠簸了一下,摆在中间一张小几上的茶水略微泼洒出来。
    坐在慕容谦益对面的白发女子静静地双手交叠,马车辘辘之间,白玉面具后的蓝紫重瞳间缓缓地映照着云影天光,自几日之前,他们终于同车而行,她虽是一如往昔的容颜静默,却终于不再拒绝他的盛情。
    丝毫看不出,前日朝堂之上她曾经离死神只不过一步之遥,森冷刀锋就如冥中幽焰吻上她的魂灵;更看不出,如今这女子已然成为文官之中几乎位极人臣的存在,尚书左仆射、翰林院判。
    她这样的升官速度,实在是叹为观止了。两年之内,她和他俨然平级,不过身为右相的慕容谦益似乎没有什么怨恨的心思,只是依旧淡淡地同她讨论着什么。
    “珞寒,会试的结果就出来了,舒湛影又推给江澜平,自己倒是轻省。澜平让我改日过去把卷子拿来,不如你看一看,这样总是好的。至于户部在折腾着的新一批预算,今日只怕事情也就这样了,你也不要太担心,这待到明日,我回去再看看能不能谋划得细致些,你最后拿个主意就好。”
    云徽清略略抬眉,点了点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要不,先把你送回去吧。”果不其然,慕容谦益又一次试图搭话。
    云徽清垂下长睫来,终于略略颔首,提笔写了几个字推给对面的慕容谦益。
    “那也好,就看你的意思了。”马车微微一顿,略略一倾,慕容谦益语毕挑起帘子,云徽清敛起朝服的下摆,走下了马车。
    转身向着马车,正准备行礼,谁知那本应端坐车中的男子也已经站在她身边。
    云徽清继续走向府门,下人已经为她开了门,正在一旁垂手侍立,她略疾行几步,慕容谦益跟上她的步伐,竟是不落分毫。
    “可能入内一叙?”他淡淡挑眉,在府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忽然发问。云徽清难得地回了头,手扶住门框,静静地看着他。
    慕容谦益默默地望着她,她似乎是在掂量什么,眼神一闪,终于向一旁略略让了让,伸手请他进去。
    “喵呜”一声,大门刚刚合起,一团雪白便已经扑了上来,慕容谦益略一闪身,云徽清却是伸出手来,再自然不过地将那一团抱进怀里,“四脚香炉”在她怀里惬意地蹭着鼻尖,慕容谦益看得清了,有些无奈地笑笑。
    “难得你喜欢,这也就好了。”
    云徽清略有些淡漠地挑起眉来,慕容谦益沉默下去,不再多言,随着她一道便入了书房。
    她抬手示意他自便,慕容谦益看着她这四壁萧然的清寒,戏谑颜色更是收了几分,敛衣落座。
    那“四脚香炉”已经滑下她的怀抱,自己静静地找了个角落,懒懒地晒着太阳。
    她转身间为他煮水烹茶,再落座时,捧了箸匙筒等诸般物事上来,又端起茶匙等等,一一呈上,物事都不算稀罕,只不过是邢窑的白瓷,所谓“天下无贵贱通用之”,在她手里自有秘色瓷比不得的晶莹圆润,而她换了一袭素淡白衣,垂下眉眼低敛广袖,从容不迫,翩然出尘。
    那一只白猫静静地卧在她身边,垂下的衣摆在地上如同花瓣缓缓绽放。
    温壶,她右手微微抬起来开了壶盖,左手提壶注汤,水流高高低低之间,神色从容,丝毫不乱,显然是做惯此等事情。加盖,荡壶——本是浑然天成的动作,只是这荡壶的动作她做来之时,据说陈年旧伤的右手似乎微微有些颤抖。慕容谦益刚想施以援手,她却已然垂下衣袖来,左手持壶,倒水。待茶杯与盖碗都一一温罢,她再抬手已然是斟茶。
    她缓缓抬起左手来,虽说提壶自然该用右手,然而她左手做来也毫不逊色,拇指与中指勾住壶把,皓腕一抬一压,水流不急不缓,
    碧色澄澈,白瓷莹润,茶香并不浓郁,只是淡淡地飘散开来。她为自己也斟了一杯,然后放下茶壶,这才将慕容谦益的一杯捧了起来,递过去。
    “珞寒,”慕容谦益接下那一杯茶,却不饮,反而静静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指尖还残留着一点茶壶的热气,却掩饰不了苍白冰冷。云徽清略一扬眉,微微用力,却没有把手抽出来,只是叫他握得更紧,“手这样冷,总该暖暖的。”
    云徽清垂下长睫,略略摇了摇头,因为被慕容谦益抓住了手,也写不了字,一时只这样僵着。
    二人对望,慕容谦益手上略放松了些,面色却更郑重:“珞寒,我只是想给你这一生的温暖,可以么?”
    一生的温暖。
    ——世轩,如果这辈子我们注定无缘,那我终究还有“自君别后,红尘无爱”的誓言。一生的温暖,有一只“四脚香炉”能叫我抱在怀里,也就够了吧。
    云徽清心下悲凉,只是缓缓地抬起头,又慢慢地抽回了手,却迟迟没有写任何一个字。
    慕容谦益沉默着,云徽清却是抬起手来,转而将手边已经快要凉了的茶一饮而尽,他自然不知道方才一刻她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更不会知道心头某种压抑许久的悲痛忽然间被勾了起来。
    蘸着一点残茶,她手腕一压一抬,连毛笔都不要,就这样在桌案上写起来:
    “若徽清归于希夷之时,堂上已有正妻,借问希夷如何?”一句话似乎还不过瘾,她一时间怀疑自己到底是清茶润喉还是烈酒穿心,“不离不弃,不为下堂;停妻再娶抑或贬妻为妾、抬妾为妻?”
    慕容谦益一见之下,忽然就站了起来,一时间他死死看着那行字,想要开口,却沉默了下去。
    她问完了,看他这样的神态,忽然自己也就性意阑珊,觉得自己实在无趣。她自己也知道,她如今心里头心心念念只有“世轩”如同咒符,这样心思里,慕容谦益便是怎么答,只要她不顺心,也就一定会不和她期望的东西谋和。
    若是他坚持“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那她自然可以反问她云徽清在慕容谦益心中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她是断然不肯为人侧室,断然不肯再端茶送水看正房脸色的性子,
    但是他若是许诺“贬妻为妾”,那她更可以疑心,疑心今日他对她海誓山盟,转头来另一个女子出现在他身边,他便叫历史重演;疑心他不忠旧情,是“贵易交,富易妻”的负心薄幸。
    果然是怎么说,怎么错。
    然而慕容谦益终于艰难地开了口,面容上浮现悲悯而惨淡的笑意:“珞寒,你知道我未曾娶妻,这样的问题,谈来也无用。我只能说,一切如你所愿。”
    慕容谦益是不是看不清的,面前的云珞寒言语虽然残忍冷酷,但也不过就是平日有些折子里言语的翻版,若论心,她却终究不是那样冷血的女人
    ——也许,只是她受伤深了,再不敢轻易许诺了吧。
    谁知道云徽清听得这一句话,却是肩头一颤,心上一震。
    ——多少年了,她未必不希望有一个人可以给她一个肩膀作依靠。如今终于有一个男人给了她“如你所愿”这样的承诺,不是赤裸裸的相爱,却也让人一清二楚了。
    但是,世轩,世轩,你知道的,清儿这一生只爱过你一人,我凭什么去接受他一个陌路人的关心呢?
    这样的情分,这样的机缘,可她咬着牙念着世轩的名字,心下依旧尖刻不留情面,更是字字诛心的残忍。
    “希夷,‘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若清执子之手,与子可能偕老?黄泉碧落,或君为鳏夫,或妾再成寡妇,何者为上?”
    ——希夷,你真的是不知道的,其实我想问你的也是我想问天下的,你我若是携手,且不说权臣联姻给皇帝带来如何威胁,单问你一句,是你做鳏夫,还是我做寡妇?
    我这一生牵累的人还不够么?希夷,你是不知道的。
    希夷,你是女帝托孤、当朝重臣,家世显赫,权谋无双,才比谢安,貌若潘安。可我算什么?身有残疾命带克夫,如果这还不够错,那么性情乖戾为人冷酷又当如何?
    克夫,我果然是克夫的吧,这短短半生里二入洞房,二夫尽因我这等女子,身亡。
    十五及笄,曾将挚爱挫骨扬灰;二八华年,玉枕穴上金针一道,三尺魂魄魂飞梦惊;琵琶别抱,身入宫门,双十之年,亲杀骨肉稚子,亲弑天下至尊。
    我不是受伤深了,只是将旁人伤得太无情了。
    世轩,世轩,你不要怪我,我也不是发疯的。这男人固然不错,可是比起你,我不知如何比拟。他是不知道我们渊家这生生不离的爱恨纠葛的,他进不来你我的世界,只是一个过路人罢了。
    她容颜惨淡无人看清,面前男子坐了下来,只是深深叹息:“珞寒,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就算从前如何,自今而后,再不会是这样的一生。”
    云徽清略回复了些许血色,摄定心神看着面前的男子,提起笔却又放下:她到底想写什么呢?说他没有权力,而她也没有能力来许诺这样的未来么?
    她到底是不曾感动还是不敢感动呢?到底是一直就能冷下心来把他一把推开,还是现下要重新冷却自己的心魂呢?
    旁人是不知,但旁人不是不见。其实本来她该明白,根本就不会有人癫狂的,她说是这样,其实彼此都只是沉沦而已。她总归是不知道如今何去何从,没有人为她作出决定,这让她深深惶恐。
    世轩,世轩,南宫世轩。她一遍遍念诵里,是眷恋也是执念。
    说到再嫁,慕容希夷总说自己了解,可是又能知道多少么?
    他自然不会知道,她如今只能拒绝,因为这种拒绝也许早就不是因为前一段感情太过美好,而是因为那下一个,还在遥远的地方。她掌握不了的事件带给她深深的不安,再强势的女人心里也注定要柔软温和地装下许多无奈。
    许多事情只有发生在适当的时候才是美好的,错过了,就注定无法圆满,那就,不要强求。今日之事谁人也不知道可不可能在另一个日出里重演,她是命薄如桃花的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真的把自己留在朝堂。
    “妾非丝萝,并非依托乔木。”从回忆里抽身,她居然可以只用这样一句话,一笔带过所有鲜血淋漓的往昔。
    慕容谦益不答,似乎是在思忖什么,她却忽然间一抬手,将茶壶在掌中一转,下一时水流飞溅,却尽数倾入他的茶碗,待长袖一挥,她将
    “清一生擅制香,未必不擅炼毒,小女子不才,请慕容相爷一观,此中鹤顶红、孔雀胆、七星海棠、烟花三月,皆不为毒,至烈之物皆为师门所承,索命勾魂未必话下,如此陈列,随君心意!”
    ——希夷,我不是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但你今日看我,我自己都慈航难度,如何用一苇度你?世轩我不能辜负,便是含笑饮鸩酒,至死方休。如此这般,难道我还有权利要求别人和我一起万劫不复么?
    “就算是鸩酒……我也认了。”慕容谦益似乎叫她这一番话也真的是累得心力交瘁,端起茶杯的手已然有些颤抖,然而就是这样倦怠,他神色凄凉间依然有些傲然的决绝,“珞寒,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我认了,这一辈子我只认这一次,还不够么?”
    云徽清背过身去,忽然就是灭顶的悲凉心境,一时间怅然若失,竟然只能看着面前的男子将那一杯酒一饮而尽,向她扬了杯底。
    她牵动唇角,一时间既想恸哭又想大笑,却终究只是沉默。
    这样的伤人伤己,难道真要折磨自己一辈子,也折磨他一辈子么?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放不下的呢?如果真的是放不下,却又逃不开,那么她今时今日还敢侈谈解脱么?
    迷局,还是迷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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