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住所，两百个三明治，不算多，因为戴天替我完成了一半。可是，我还是筋疲力尽了。事实上，我非常喜欢这样的感觉，因为只有将全部筋力耗去，我才会觉得充实，恼人的空虚才暂时离我远去。
    一踏进门，便嗅到气氛不同寻常！
    周纶一身艳装，香芬刺鼻，花蝴蝶般从她的房间飘了出来。
    “青青，伟大的女王，你终于回来了！”她拢着手，笑意满盈，眼光却不怎么友好。
    “女王？”我摇头苦笑，换了鞋越过她进了自己房间，疲惫令我本能地关闭了所有感知，现在的我只想安静地睡去。
    可周纶不这么想。
    “当然！青青，你真有本事！居然把大人物钓上手了！”浓重的酸味儿，仔细拧拧能兑出半瓶山西老陈醋来。
    我头重如铁，斜靠在羽绒枕上，望着她的目光茫然而空洞。
    “纶，你吃枪药啦？”
    “昨晚送你回来的极品男人！”周纶瞪圆眼睛，鼻孔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他就是大家口中的大人物！香港传媒巨头宁昭丰的独子、响誉世界的学者、本学院最年轻的客座教授—宁惟汐！”
    “不会吧，周纶！你不是说大人物有三十多岁了么？”我夸张地瞪大眼睛，戏噱地望着她。
    “唉，情报机构失了手，消息有误！”周纶跺着脚叹息。
    “您老人家也会在情报上出现误差？！太不可思议啦！”我眨着大眼睛，表现得惊诧无比。
    “就说是呢！青青，你今早答应把他让给我的，我再介绍一打帅哥儿给你好不好？”
    我叹了口气，面上没有一丝动容，“你酸酸涩涩，原来就是为这个！他还做了我这学期的毕业论文导师！”
    “啊~！”周纶发出一声极为锐利刺耳的尖叫，“凭什么？！”
    我漫不经心地把玩自己的指节，声音疲累无波，“他是个恶魔导师！我精心准备了他的论题，只得到了C。”
    “哦？”周纶大眼珠乱转，托着下巴若有所思，“连你都只得了C！若是我，岂不是Fail！不行！极品男人和顺利毕业。。。还是顺利毕业比较重要！要是我妈知道供了我三年最后为了男人白念，不疯才怪呢！”她面上转怒为喜，笑颜如花，“我看，他做你的导师，还真是合适！其实，你们还真班配！”
    我不置可否地闭上双眼，意识已渐入幻境，声音飘乎若雾，“今晚又打算到哪Happy？要是后半夜回来，记得锁好门！要么。。。就干脆别回来了！”
    周纶跳了过来，帮我盖好被子，“你放心！我一定把门锁得严严实实的！”她伏在我耳边低语，“安心睡吧，小宝贝！”
    我阖着眼敛拢被轻笑，橡木地板在尖细的高跟鞋下挣扎地嘶吟，然后她出了门，宾利车特有的马达声响起，男孩儿娇情地调笑，周纶莺声细语。。。
    这一位似乎不一般呢！我拧亮床头的一盏蒙光台灯酣然睡去。夜里睡觉的时候，我通常都是开着一盏灯的。因为，我厌恶黑暗，它总是让我惊悚和颤栗。
    清晨，门廊下又是厚厚一叠信。多数是汽车、化妆品和超市散发的广告。中国的邮票和印签总是特别醒目，我挑了出来。
    北京邮政！信中从来没有只言片语，只有汇款单的复印件。三年了，妈没给我写过一个字，也许我们之间确实无话可说，就连我回去也都是住在同学家。妈说过，我是狠心的刺猬，身边的人越是关心我，就会被我伤得越深！但是她不知道，这只刺猬自己早已是遍体鳞伤了。。。
    开户的NatWest银行打来了电话，我的一笔大额汇款到账了，两万英磅，差不多是人民币三十万。三年了，每个学期初，妈都会汇给我两万英磅，这一笔是第六笔，也该是最后一笔！一共十二万英磅，妈认为这是她欠的债。可，十二万英磅买不回一个鲜活的生命，更买不回往日的一切。那些阳光下美好的回忆永远的离我远去了，化为记忆的碎片，此生再不忍触及。
    我叹了口气，写了一张两千磅的支票放进背包。每收到一笔汇款，我都会将其中的十分之一捐出去。余款都存入‘Angel’这个户头，分文未动。
    Westminster教堂前总是有一大群流浪鸽觅食，它们住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每当清晨便奉主的召唤，到这里接受约尼神父仁慈的眷顾。地上的面包屑总是吃不完，每只灰鸽子最后都可以托着滚圆的大肚子飞上教堂顶，伏在天使的身边晒许久的太阳，然后去的去，来的来，周而复始。
    “嗨，青青，好久不见！听说你回了中国，新学期开始了吧，愿主保佑你！”约尼神父三十岁不到，父亲是英国有名的政客，他本人毕业于牛津大学，主修政教研究。在英国，几乎所有的教区神父都有着不凡的出身和令人瞠目结舌的教育背景。普通人是没有这个殊荣为主服务的。
    “您的中文越来越流利了！”我灿然一笑。
    他有着北欧人的血统，高大纤瘦，金发碧眼。一身紫色教士袍，尊贵庄严。
    “中国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国家！我平生一定要到那里去，亲自看一看雄伟的万里长城，皇帝的故宫，老佛爷的御花园还有敦徨神秘的壁画。。。啊，太多。。。太多。。。不学好中文怎么行呢？”约尼神父兴奋得眉飞色舞，碧蓝色的眼眸纯净晶亮。
    “老佛爷的御花园。。。”我失笑，“是颐和园！”
    “对对。。。是颐和园！你看，我又忘了，真抱歉！”他抚着颈上的银质十字架，喃喃絮语。
    我望着那银十字中心的蓝宝石婉而浅笑。那是现任红衣主教，九十三岁的帕奇罗列访问英国皇家教会时亲授的。整个英国只有两枚，另一枚在杜伦（Durham），传说那一位是伯爵的后裔。
    约尼神父在天主面前庄严地为我祈福，我拿起赞颂诗集读了一段，合上菲页的时候将那张写好的支票夹了进去。
    他没有接我递过去的诗集，碧蓝的双眸波澜微兴，“不，青青！我知道你为了完成学业，工作得很辛苦。可是你却每个学期向教会和主做如此丰厚的捐赠，你对主的心意我很了解，所以你一定会得到特别的眷顾！在你来之前，刚刚有人以你的名义捐赠了更多，教区和我本人还没有向你致谢。。。”
    “以我的名义。。。”我不明就理，如坠云雾。
    “是的，教会刚刚收到一张两万磅的支票，支票背面签的是你的名字，付款人是。。。”
    “是谁？”
    “对不起，我不能说。”他无奈地耸了耸肩膀，笑得神秘。
    我坐了下来，凝视着他，清眉微挑，“主说不可以撒谎或刻意隐瞒的。”
    他睨我一眼，倏然笑开，“好吧！付款人名叫戴天。似乎是你们分院学生会那位戴先生。。。”
    “又是他！”我纠住眉心。
    “怎么？戴先生的捐赠有什么问题么？”约尼将圣经抵在前胸，疑惑地望着我，“教会是不能接受有问题的捐赠的。”
    我也只有苦笑。“能有什么问题呢？戴先生身家清白，如此善举于他实在难得！我们都该好好谢谢他！只是他是他，我是我。我的支票在这里！”
    “这。。。”
    我将诗集放在祭台上，妍然一笑，“就这样了，约尼神父！你是这样虔诚的使徒，主一定保佑你的！”
    “啊，青青，愿主与你同在！”他划了个十字，将福音点在我额间。
    我告别约尼神父打算出门，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睨住他，“神父，上帝身边有一位叫做莫迪的天使么？”
    他温和地笑着点了点头，“有的，他是上帝左手九位天使之一。他原是萨洛芬王国的王子，为了所爱的人牺牲了生命，因为莫迪是第一个拥有爱的人类，所以主救赎了他并赐予了他力量，他在众多神力中选择了赋予爱的能力。可他始终是由普通的人类直升神阶，违背了天界的法律，所以主刺瞎了他的双眼！很多文献都记载说，莫迪长有十二只淡金色的羽翼，会是每个女孩的朋友，每个女孩儿一生中都会遇到他一次。如果你遇到他，就是找到了真爱，一定要珍惜！因为他只会出现一次！”
    “原来真的有十二翼爱天使！”我疑惑得低叹。
    “天使是不会出错的！主也不会！青青，你要相信我！”约尼蓝眸渐深，意味深长。
    我向他盈盈一笑，转身融入阳光。
    “请转达我对戴先生的谢意！”约尼扬声，惊起教堂顶上一片灰羽。洁白的天使微笑着，温柔而宁静。
    西餐厅里，我有条不紊地埋首忙碌着。
    “今天的三明治我全包了！你做多少，我买多少！”一叠面值一百磅的纸币扔在柜台上，银色的伊莉莎白女王头像格外刺目。
    我停下手上的工作，极慢得抬头，戴天扬着下巴，俊脸上依旧是那副不可一世的傲慢神情。
    我不加掩饰地让嘲笑爬上眼角眉梢，抖手丢开西餐刀，“那我不做了！”
    他凑了上来，看定我，褐色瞳仁中烈焰飞腾，“那我就向‘红番茄’投诉你！”
    我笑着咬住了唇，“你随便！”
    他眸中一寒，干脆从餐厅搬来一把硬塑椅子坐在了柜台边上，“这些钱，要么买你！要么买你做的三明治！见鬼，那东西真他奶奶难吃！你选吧！”
    “我为什么要选？我根本没有必要选！”
    “我很有耐心，特别是对你！”他任性地歪在椅中，一瞬不瞬地望着我。
    “你。。。你捐给教会那两万磅，我替约尼神父谢谢你，但请你到此为止吧！”
    “恰恰相反，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捐钱也可以这么快乐的！所以，我决定，以后要常常去捐！”
    “那你能不能不要以我的名义。。。”
    “这好象是我的事吧！”
    我叹了口气，望着他，无声地抗议。
    他眨了眨眼，丰唇弯出一个魅惑至极的弧度，邪邪浅笑。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直到我的手机促然惊跳起来。
    “嗨！”我有气没力地支应。
    “苏青青吗？我是安塞斯，请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下！马上！”希腊老头没等我回答就挂断了电话。
    “Faint！真没礼貌！”我嗫嚅着合上电话，飞速解下围裙，丢进戴天怀里，抓起背包，向后门退去。“戴天，帮我向‘红番茄’告个假！”
    “又该本大厨上场啦！”他嘻嘻一笑，胡乱系上围裙，向我挥了挥手。
    “苏青青？”安塞斯靠在真皮椅背上，第一次认真地打量我。
    我微笑着扬了扬眉。
    “啊，聪明优秀的亚洲女孩！”安塞斯的声音不冷不热，礼貌多过赞誉。
    “中国女孩！先生！”我欠了欠身，笑意更深。
    “啊，是啊，是啊！中国女孩！真是抱歉！”他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忽然皱眉，声音高了半分，“你曾经在BBC传媒作过兼职吗？”
    “恩？”我情理之中的诧异，但自信听觉还没有问题，而且面前尊贵的先生似乎不习惯重复，所以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安塞斯眯了眯眼，浅灰色的眼珠迟滞地转动着，望着我的目光一如研究最高深的科研课题。
    “Anyway，”他收回目光，拉开抽屉，小心地拿出一封信。信封上赫然印着英国BBC传媒醒目的徽记。
    “这封信是学会今天早上收到的。我们很震惊！BBC在过去的两百年中只为数十位亚裔学生提供过奖学金，而近十年来基本没有一位亚裔学生获得过这样的殊遇。”
    他似有不甘地将信递到了我的手上。
    “自己看看吧！三万英磅的奖学金，提供给经济传媒系最优秀的苏青青女士！这是你本人更是本学院的骄傲和荣誉！我为你感到自豪，亲爱的！”他象征性地拥抱了我。我却在他背后扮了个鬼脸。
    ‘不过，三万英磅的奖学金？。。。BBC？’今天是怎么了？都跟钱干上了！难道我脸上写着一个‘穷’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