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之际，小二收拾好包袱出城逃命去了。
    张显赫将客栈内外都搜了一遍，除了看见一个身形肥硕的男厨子仰躺在厨房里打瞌睡，再没看见别的人。偌大的客栈空空荡荡地，一点凡间的热闹气儿没有了。桌上的茶壶空了，姜琛无聊地把玩着陶制的茶碗，暗自看着窗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经过的车马，不知在想什么。
    “这里看上去倒像是与世隔绝了一样，鲜少有外乡人进来，国家封闭而又落后，百姓甚至连真正该信奉什么神明都不知道。若不是亲眼看见，我还真不敢相信凡间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张显赫从后厨提溜了一壶热水过来，把茶壶添满了。
    蒸汽从壶嘴里徐徐冒出来，给空气里增添了一丝温度。姜琛看着窗外正在收工打算回家的商贩们，道：“他们看上去很普通，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除了在见到我们的时候那种极端排斥的态度。如果说一个人倒也罢了，除了那个店小二，几乎所有人看到你我都是以一种异样的、充满敌意的目光，这跟天机教一定有脱不开的关系。”
    “有一个地方是最值得注意的。”张显赫道：“教派对民众的洗脑是从娃娃抓起的，店小二讲过新生的孩童都要刺上圣徽的图案。刺青虽然是一种表彰身份的手段，可是对于尚在蹒跚学步的孩童来讲有什么意义呢？会不会这刺青有什么问题？”
    “在尚未弄清楚这邪教以何种手段控制百姓思想之前，一切的猜测都是可能的。还记得我们下来之前，司命对我们说过什么吗？”
    张显赫的双手交叠在一起，放在了桌上，回忆道：“他叮嘱我们，此行下凡只是为了抓捕妖孽，其余的事不可强行干预，以免酿成祸端。”
    “每次做任务之前，他都会如此叮嘱我们。”姜琛接过话头，继续道：“可是我不明白，如果我们放任不管，任由这个来历不明的国师为祸人间，死在他手下的人越来越多，早晚天机国会有覆灭之灾。如今我们帮天机国灭了他，即使不可避免会牺牲掉一些人，但是天机国从此就转危为安了。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你我都是在做善事，为何会成祸端呢？”
    张显赫摇了摇头，扁了扁嘴：“这个问题太深奥了，我可回答不了你。况且，这也不是司命一个人的想法，天上那些老顽固不都这么一套话挂在嘴上麽？就连帝君也……”他话到嘴边，或许是觉得有些大不敬，便又咽了下去。
    二人随即又陷入了沉默。远处，又一辆马车往这边走来了，这次跟以往不同。马车上运载着的不是沉重的木箱子，而是一口大水缸，水缸被麻绳紧紧捆着绑在车上，上面还压着一块青石板，也不知里面放着什么稀奇的东西。由于马车的一个轮子磨损厉害，车身不是很平衡，每走一步都极为颠簸，那水缸里盛的满满的水也不断的溢出来，洒了一路。
    凡间祭祀会用到牛羊肉是最基本的，只是运送牛羊肉不必泡在水里吧。而且，天机国地处内陆，周围并无海域，水源也很稀缺，这里面放的大概率也不是什么捕捞上来的鱼虾。
    姜琛正欲开天眼瞧个仔细，没成想那缸里的东西突然顶翻了整块青石板，从里面蹦了出来。“它”就那样湿漉漉地蹦到了几尺高的空中，留下了一个不怎么完美的弧线，随即便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像条泥鳅似的顾涌来顾涌去，狼狈不堪极了。
    这下子，所有人都看清楚了这是个什么东西。那是一个女人，但也不完全是，因为她虽然有着跟女人一样的上半身，可她的下半身却是一条长长的鱼尾。这条鱼尾很漂亮，像是锦缎织出来的，在夕阳的余晖下每片鳞片都像宝石那么闪耀。
    原来是个鲛人。姜琛的心里没有太大的波澜，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鲛人了，对于这种生物没有太大的好奇心。鲛人非人非妖，由于法力低下，常年都隐居在深水潭中，鲜少踏足凡人的地界。这条鲛人也不知为何上了岸，又恰巧被这群国师的弟子给逮住了，估计要拿去祭天了。
    见鲛人从缸里跑出来，负责押送的几名弟子齐齐拔剑对准了她，怒道：“给我老实点！你现在这副鬼样子可是打不过我们几个的，劝你不要白费心思，老老实实待在缸里，我们也不会为难你。”
    “你们几个还是人吗？我好心救你们，你们却恩将仇报，要抓我去祭天！”鲛人忿忿地朝他们喊道。
    这一声吼出来，本来静静饮茶看热闹的张显赫顿时一口茶水喷了出来，眼睛也瞪得老大。姜琛认识他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失态，这里头肯定有情况！姜琛盯着他的脸，问道：“这个鲛人，你认识？”
    “不！不认识！”张显赫心虚地低下头去，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
    “不管你说什么，今个儿我们几个必须抓你去跟师父交差。不然我们也吃不了兜着走。”其中一个弟子说道。
    另一个则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埋怨道：“你跟她费什么话啊，一条鱼罢了，人抓鱼那不是最寻常不过的事吗？”
    “我不是鱼！我是鲛人！”鲛人女子越说越委屈，哭腔都出来了：“我怎么这么倒霉，每次做好事都得不到好报。呜呜呜呜，几百年前救了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说话不算数；现在又救了你们这些恩将仇报的家伙，我的命好苦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张显赫猛地呛了一大口热茶，连连咳嗽了好几声，脸都憋红了。
    这绝壁是有情况啊。姜琛心里乐了，故意道：“这鲛人看着委实有些可怜，张兄真的不打算出手相救？要不然我去救她吧，看她这么可怜就这么放着不管的话实在是于心……”
    话还未说完，面前坐着的人便沉不住气了，他从窗户翻身而下，以迅雷之势冲了过去几招就把那群拿着剑的酒囊饭袋都给打趴下了，顺手扛起那个鲛人就跑，连声招呼都不带打的。
    姜琛围观了这出好戏，并不打算跟上去坏他俩的好事。为了帮他俩一把，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他将手里的茶碗朝外一扔，不偏不倚正好丢在了那个水桶里。茶碗顷刻之间便化成了方才鲛人的模样，速度之快，凡人绝对是察觉不到的。
    于是，经过了那一阵混乱，倒在地上的天机教弟子们爬起来以后，看见鲛人又老老实实地进水桶里了，顿时都很诧异。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一个人都没看见。不过这鲛人既然没丢，那便算了，还是赶路要紧。一行人将青石板抬起来重新压在水缸之上，最后骂骂咧咧地走了。
    而真正的鲛人，早就被张显赫英雄救美带走了。他就这么风风火火地抱着一条长有鱼尾巴的美人跑了足足十里，确认那群人没有追上来以后才停了下来。因为怕她认出他来，他将她丢在一群芦苇丛里面，转身就要开溜。
    鲛人扒开长长的芦苇，理了理自己乱糟糟而又湿漉漉的头发，露出一张很清秀的美人面，冲他的背影喊道：“张显赫！我就知道是你！两百年了，可算让我找到你了！”
    面前的男人背对着她，冷冷道：“你认错人了。”
    “不，我不会认错的。你的身形，样貌，说话的声音，还有身上的气味可都刻在我的脑子里了，就算你化成灰我也认得你。”鲛人辩驳道。
    她此刻的鱼尾巴还没消退，行动多有不便，可她还是在地上拖行着，一步步笨拙地挪到了他跟前，抱住他的大腿，傻笑道：“两百年不见，你比以前更帅了。你看我呢，有没有觉得我比以前漂亮了？”
    两百年不见了，她怎么还是老样子，一如既往这么蠢。张显赫无奈地叹了口气，往她的尾巴上注入了一丝灵力，道：“珍珠，从前你救我一命，今日我也救了你，便算是两清了，以后别来缠着我。”
    随着灵力的不断注入，鲛人腿部的鳞片慢慢消失了，鱼尾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少女白嫩修长的腿，这下她可不用再在地上跪着了。珍珠站了起来，美滋滋地望着他，眼里仿佛有星星，笑道：“我没想过会在这个地方遇见你，你不在天上待着，怎么来凡间了？”
    “下凡办事而已。你呢，怎么会被几个凡人欺负的这么惨？”
    “这件事说来话长。”珍珠抓着他的衣角，生怕他逃走了，絮絮地讲道：“不过不管发生了什么对我来说都不要紧，反正我现在找到你了，不会再跟丢了。”
    “其实呢，我给你带了个礼物。你闭上眼，我要给你一个惊喜。”张显赫被她烦的不行，打算撒个谎甩开她。
    “不用这么客气，咱俩都认识几百年了。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呢并不贪心，送不送礼物都没关系，只要让我跟着你就行了。”珍珠害羞地盯着脚尖，眼睛的余光却还是不断地往他这边瞟。
    即使眼前这个人的脸永远像万年不化的冰山，她也总能从他冰冷的眼神里提取出一丝温度，并且自作多情地以为他对自己有情。也正因如此，他说什么她都信，从来不会怀疑，不会犹豫。
    珍珠闭上了眼，嘴角却还是忍不住的上扬。两百多年过去了，她终于又见到他了，真是太好了。好到她都觉得这一切不怎么真实，像活在梦里。要是此刻天地间的时间静止下来，周围只有他们两个人该有多好啊。
    “显赫，你知道吗？我等了你两百年，这两百年我一直寻找能见到你的方法，可是我太笨了，想要修仙也不成。”她忍不住要倾诉自己的心声给他听。
    “可我还是没放弃，鲛人一族虽然极少有能修成仙的，可是娘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我一直努力，总有一天能够实现这个小小的心愿。”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穿神仙的衣服，真好看……娘说神仙是不会老的，我本来还不信，不过见到你的时候，才发现你好像真的一点儿都没变。倒是我，我现在的模样怎么看年纪都要比你大一些……你会嫌弃我吗？”
    起风了，周围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只有风声在她耳边吹拂，吹干了她鬓角的碎发，令她产生了一点不舒服的感觉。她的眼睛悄悄睁开了一点，想偷看一下那个礼物。没想到，对面空空如也，整个芦苇荡里除了她再没有别人了。
    看来他又骗了她，把她丢下一个人走了。她颓然地叹了口气，忍住了盈眶的泪水，苦笑着自言自语道：“没关系，我会再找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