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完结的短篇 四季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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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她一直都在找一个人。
整整一个春天,一个夏天,一个秋天,都在盲目而有些焦躁的寻找中过去。
而现在终于是冬天了。角落里的那只秋蝉已经丧失了歌唱的能力,渐渐地在衰弱死去。
她曾经和它日日相对。一个聒噪不已,另一个以沉默伴随,彼此有着绵长的默契。这啼叫中断的那一天,她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从床榻上打起了帘栊打算出行。
"竟然这么长了……"
对着菱花镜握住了一直长到脚底的发丝,她暗暗地嘀咕了一句。
从朦胧晕黄的镜面上看去,握在手里的像是长夜里丝丝纠缠的烟雾,若不梳理的话踩上去定会被绊倒。
她撩开了几缕发丝,纤长的手指缓缓停在领口的衣襟上。
那里是一朵盛开的芙蓉花。她梳理好发髻,插上簪饰,在亵衣外披上了数层颜色不一的绢衣。
这样看起来,那娇小的身体也像裹在花瓣中的芯。
再三端详过仪容后,她终于坐上了出门的步辇。
"得得"的声响中,车身轻盈得像在空中飞翔一般,许久许久,到了一个路口终于停下。
下车后,眼前十分开阔。长而宽敞的驿道和成行青葱的松柏,天色澄净。远处一带仍可见朱红的宫墙,墙身上积着深深的雪,几株腊梅在上方努力地探出虬枝。
"终究是出来了……"
还来不及多感叹几句,她便看到松柏下赫然立着一个人的背影。挺括的袍带以及清雅的站姿,看来像个在朝的青年,手中却不见觐见的公文,只握着一枝长笛,立在那里一片静默。
"啊,是你……就是你么?"
她只觉得满心惴惴的欢喜,却又生怕会认错了人,一时间只是举步不前。他像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便要转过头来了。
"是的,是我啊……"
浅淡的笑意,就在他转过头来的刹那,宛转开放。
他额头下飞扬的眉,他微挑的唇角,都在温和的发线下层层涌开……她摒住了呼吸,终于要见到他了。
终于--
刷拉!!……
骤然地,眼前像是被雪地所折射似的,明亮的、刺眼如银针般的白光将视线汹涌地淹没,涌起纷乱的盲点。
"你,你……"
她大惊失色,想要呼喊些什么,猛烈的风声立刻将一切声音吞噬,肃杀的雪片在天地间狂乱地舞动,风景在转瞬间支离破碎,连同他模糊的脸……
冬会初雪
"蘋儿,蘋儿!你醒醒!!"
--不出意料,她又再度被唤醒了。
一切只不过是一个如常的梦魇。大汗淋漓醒过来的时候,她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结果,对着茜槿焦虑的脸露出略带歉意的笑容。
"没事啦,梦魇而已。"
"最近你老是梦魇呢。今晨宫中的赛诗会,不会有妨碍么?"
茜槿仍然有些忧色。
她猛然想起自己肩负的任务,哎呀一声立刻翻身起床,急匆匆地梳洗。由于冬季天冷的关系,胭脂膏都冻成了暗红的一块,需要用手掌的暖气呵开。
"要不要画点梅花妆?"
茜槿指着窗外。
"看,昨夜天寒,梅花开了一大半,正好应个景儿。"
"真的呢。"
她的手指本来已经伸向了彩笔,沉吟了一下又放下,只顺手从匣子里拈了一点鹅黄,贴在脸颊上。又把云鬓细细堆了上去,插上数支簪子,便打算动身了。
茜槿只当她是因为天冷懒得细细妆扮,收缀好后两人便和其余的侍婢们一起去娘娘寝宫外请安。
众人散去后,她被特意留了下来。
"她韩翠蘋不过就是多识几个字,会写两句诗,就被娘娘这么看重!"
"不过,淑妃娘娘那边也有人辅佐,不一定就比她差了……"
侍婢们离去时几句闲碎不甘的言语落进她耳里,像是黯淡的蛛丝,抹去了也不觉得舒畅。
娘娘隔着帘子吩咐她,去御花园剪几枝梅花装入美人瓠里,做为行酒令时的起兴之物。
寝宫距离御花园颇有一段距离,沿途经过数间行宫,路上的雪虽然已被扫除了大半,仍然透着彻骨的寒意。
走了近两刻钟,终于到了花园外的低墙边,昔日的姹紫嫣红已经化为连绵的玉树琼枝,只有梅花带着或浓或淡的嫣红,盛放于漫天漫地的雪野里。
她远远看着那些修得规规矩矩的枝条,陡然觉得有些乏味。
江南是她的故乡,记忆里那片梅林的名字叫做香雪海,冬春交会之际,漫山遍野盛放如雪白的浪潮,更衬出这深宫禁苑里寥寥数株的孤寂。
此时拂晓笼罩的黑幕已消散,天空露出淡淡澄蓝,想来白日会是怡人的响晴。梅枝映衬在那明亮的背景之中,看起来跟梦里的情境依稀有几分相似。
翠蘋穿行过重重疏影的屏障,浮动的暗香淬染过衣裙。
她想到了那个身影,清高落寞像一只鹤、却又迷离得如一阵烟,还有那张尚未见得真切的脸,不由一阵怅然。胸腔里几句散漫的离歌,渐渐涌上来--
"清晨帘幕卷清霜,呵手试梅妆。都云自有离恨,故化做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这歌中所言,是宫中流传的一则传奇。如此遥远而亲切,是蘋儿少女时枕边入眠的诗句。
她毫不留恋垂垂暮年的宫廷里夸夸其谈的联歌诗会,心里念着的只是那相距并不遥远的前身,盛唐时众口铄金的传奇。
春殿梨花
"贞观之后,便是英姿飒爽的女皇,祥瑞之气被泽天下,各样珍奇之物走过长长丝绸之路抵达京城,你没生在那样的年代,自然不知道那有多么好……"
这样碎碎的念叨,开始源自家中的老嬷嬷,后来换成了宫中回廊边年迈的宫女。他们的白发上面颤巍巍地簪着红花,看得叫人悚然心惊。
在翠蘋的记忆里,最后一次去逛西门的集市,呼吸到天朝自由的空气,是在一个暮春。
那天,邻居家的女孩儿一定要拉她去点心铺买新制的冰糖梅子。在街上走得几步便有些汗透重衣,衣铺里早早挂出了夏季的轻软布料,长长的水绿色、桃红色的绢丝在风里飘摇。
"得得!!"
沉重的马蹄一路挟卷着灰尘踏碎平静,直向她冲来!
她来不及闪避,身边忽然伸出一支手臂一把拉过了她。
是位少年郎。
她还来不及道谢,高头大马逼到了身前,那上面一张肥白的脸正对着她,瞳孔里的光线有捕获猎物的惊喜。
她当时不知道,那是圣上下派到民间四处猎艳选秀的太监郑公公。
有时候她会想起那个救过她的少年。
急促间她看不清对方的眉目,只记得她的身量只及他的胸口,撞到的衣襟上似乎有种淡淡的香薰。
气味渗入她的心中,一寸寸地,与那逐渐模糊的记忆一起,终于化做她梦里的梅花林中心心念念的身影。
后来在宫中,她为着这模糊的牵念写下诗句,然后悄悄丢进到门前太液池里去。
有段时间她着了魔,她每天都写,那些沾染着强烈思念的句子附着在花瓣上、红叶上、纸鸢上,在流水中载浮载沉流向高高的宫墙外。
某一日终于东窗事发。她被自己侍奉的嫣妃特意召见了。那是宫中如今最受宠爱的妃子之一,一向与另一位宠妃淑妃不和。
她第一次单独被召见,看见娘娘闲卧在庭院中低矮的绵榻上,长长的黑发和衣裙饰带似水流泻。
请安过后,娘娘并不回头,只是低声询问--
"那些花与红叶上的诗句,是你自己所做的么?"
"……是。"
她跪在冰冷的砖石上,不安起来。宫中所有的女人,身躯和生命都属于皇宫和天子的,这些忤逆哀艳别有寄托的诗句足可要了她的命。
"我很喜欢。以后,你便留在我身边侍候吧。"
嫣妃的声音柔媚低沉,她说话的时候,庭院中正有一朵洁白的梨花飘坠。
"……谢娘娘。"
翠蘋料不到会因祸得福,有些惶恐。她看着已经夜色渐浓的中庭,那些陨落似雪的梨花和树下那个躺在花瓣中的人,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了巨大而不详的预感。
很快翠蘋便成为嫣妃的得力助手。宫中时常有些饮酒诗会,她侍奉在嫣妃身侧,在击鼓行令或者即景联句的急智游戏中,不露声色地为主子效命。侍奉淑妃的蔡薇儿看着她的目光,从来毫无善意。
蔡薇儿和她主子的脾气如出一辙。淑妃是宫里出名的处处争强好胜眼里难容沙砾的女人,与她的封号中那个贤良淑德的"淑"字颇有距离。但这样强硬火辣的性格,某种程度上正和了那位孱弱无助的圣上的需要。
翠蘋还记得第一次见圣上的时候,心里难言的惊讶--
万民景仰的天子裹在华彩的龙袍里,神气却恹恹的毫无精神,没有传说中九五至尊的威严,言谈举止有气无力,连相貌也不见得比邻街的私塾先生英俊几分。
后来她逐渐习惯,习惯了听来的传奇在心中验证后崩毁。
当然,她也逐渐地习惯了每天清晨听到邻近的宫人们匆忙漱洗的声响,侍奉完主子回来后会在灯下疲惫地叹息。辗转难眠的深夜里那悠长不息的更漏一次次转过,徒然留下虚空。
日复一日,翠蘋缓缓行走在宫中的各个角落。
有时候闭着眼睛也能知道,这一角回廊曾是武皇醉酒之处,那一处轩榭是玄宗与贵妃观望星子的所在,还有那含章殿前的砖石上,曾经仰卧着梅花妆的美人身。它们记载着璀璨的传奇,却只向她袒露着忠诚冰冷的原貌,流年之间脉脉无语。
翠蘋开始不记得上一次家里捎冰糖梅子是何年何月,亦不记得几度看见嫣妃的庭院里梨花开落。
她尽心尽力、勤勉忙碌,且不再写诗。娘娘提醒过她,不要被别人发现那些字迹,她模糊记得最后一次向红叶上题字,她写了几句大白话--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红叶谢,好去到人间。"
红叶在水里翻卷,很快被浪冲至不可见的远方。
夏望繁星
宫闱从来都是是非之地。
嫣妃病重的流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盛行的,翠蘋并不知晓。但连茜槿都已经忍不住窃窃私语时,她便发现有些事情,是怎样都掩盖不了的。
嫣妃时常地咳嗽。翠蘋要时刻从玉瓶中倒出香雪润津丹,服侍嫣妃服下。
嫣妃保养得很好,如画的眉目,脸上苍白似雪的病容,似乎从翠蘋进宫到现在就没有改变过,脸上因为咳嗽而时常带起红晕,越发显得容颜娇媚。惟一改变的就是那高高隆起的小腹了,那是尊贵且受到眷顾的证明。
淑妃却开始迅速而明显地衰老。她的修养欠缺,喜怒皆形于色,原本娇艳的脸日渐扭曲。
而淑妃所生的皇子不幸夭折之后,嫣妃自然成为了她的眼中钉。
"哼,你们的主子,指不定生下什么来呢。"
蔡薇儿擦肩而过时不加掩饰的话语,听得翠蘋一阵心惊。
皇上来探望过嫣妃几次。近年来关东旱饥,民间纷纷爆发起义,令他惶惶不可终日,厮混宫闱之心少了大半。
有流言说,他已经秘密建立了逃亡的行宫,一旦长安城内有变即刻起程,三千家眷皆可弃之不顾。
在各种蜚短流长耸人听闻里,嫣妃的平静反而显得无比怪异,仿佛不知道自己处在宫内谣言旋涡的中心。
她如常和翠蘋观赏着夏夜里愈显灿烂的星河,喁喁细语。中天的月色长长地铺下来,殿中泛起粼粼的水光。
那一年是多事之秋,也是好运巅峰的坍塌。
夏初,嫣妃死了,死于难产。
数日后有人从淑妃的枕头下搜出了贴满恶毒符咒的娃娃,淑妃平时便与嫣妃交恶,此时又有物证,自然难以争辩。
于是,皇帝的一道圣旨下,淑妃也被送进了黄泉。
两个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妃子就这么相继死在夏季。一辈子的争斗都化做了宫苑池塘中凋落的旧荷。
翠蘋对于这个夏天的事情却很模糊,因为她生了一场大病,等到病情痊愈,嫣妃繁奢的宫苑已变成空落落的庭院。
翠蘋心里空了一大半。她模糊地觉得,某种赖以生存的信念无声无息地崩溃并散成齑粉,一直跟随的梦魇就从那时候开始寸步不离。
有时候她立在墙角轻轻叩着城墙中空的砖石,隐隐地听到回音。不知道是谁立在墙的那一边,虽然只相隔一堵墙,却如同在遥远的数里之外。
有时候深夜里对镜梳妆。她想到某一年烈马的马蹄兜起漫天的灰尘,身边有人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她慌乱之中就是没来得及去看那张脸。
或许那根本只是一场白日梦。那一天究竟是不是暮春呢?冰糖梅子是不是应该在那样的时令售卖?她已经都记不清了,只是数年前,似乎听来探望她的家人说,邻居的姑娘已经出嫁了。
有时候坐在幽深的长廊边,她看着穿廊而过的风,试图从里面捕捉到那只飞走的蝴蝶。它会一直飞过重重阁楼,飞过道道门禁,飞过宫外甬道上那些新鲜的黄菊,那里数年前曾停驻着过来探望的家人的身影。
天气日渐转冷,墙角的夏虫变成了秋蝉,也有一些无法抵御低温僵死了。
翠蘋某日踱到殿外,连绵的屋脊之上,低垂的云翳是黯淡带血的金红,看起来分外刺目。
她突然看到那由护城河外流来的活水之中,一枚鲜红的物事载沉载浮,上面隐隐便有斑驳的墨迹。
秋缘红叶
圣上抱着嫣妃性命换得的孩子,悲戚不已。
为了避免孩子像母亲一样死去,同时也为平定民间叛乱,他在孩子的庆生宴上大赦天下,死囚皆自天牢提出,代以流放之刑。赋税削减,免除三年徭役。同时放后宫三千宫女悉数遣散入民间。
大赦那天,翠蘋和茜槿前后行在赦出宫廷的宫女们长长的行列中,走出了那个将自己禁锢了近十年的深宫。颤抖着踏出离开宫墙的第一步后,两个人搂抱在一起禁不住号啕大哭。
一同出宫的姐妹纷纷寻找归宿。当年的垂髫少女已经变成二十四五岁的妇人,虽然算不得人老珠黄,却也是再耽误不得了。
翠蘋被京城同姓的富商韩泳收留,韩泳牵线做媒,欲将翠蘋嫁与家中私塾先生兼好友。
此人姓于名佑,曾在京中有着微末的官职。
翠蘋只觉得一切都像梦境幻影,曾经那样求之不得的幸福,居然这样快就有了尘埃落定的归宿。
初见于佑的那一天,下了雪却很难得的又放了晴,天色看起来高远澄净。
韩泳家的朱墙碧瓦下积着深深的雪,几株梅树下赫然立着一个人的背影。
他微负着手,一片静默。
他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便转过头来了。浅淡的笑意,就在他转过头来的刹那,宛转开放。
他额头下飞扬的眉,他微挑的唇角,都在温和的发线下层层涌开……
她屏住了呼吸,看着他一点点露出完整而清秀的脸,就那样在触手可及的眼前。
--就是他了吧。
就是他了。
翠蘋一遍遍地对自己说。
她知道自己是再也贪心不得了,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她要陪着这个良人,安稳终老。
认识后没有几日,在韩泳的主持下,两人顺利成婚。
于佑很满意自己的这个妻子。不仅容颜秀美性格温婉,更是能诗能文。他平日仍旧去韩家私塾授课,回来之后与妻子一起作画、吟诗、下棋,柴米油盐的日子过得很是惬意。
这日一时兴起,他便让她进了从小闭关苦读的书房。
翠蘋抚摩着那熟悉的笔水砚山,想起小时候读书习文的日子,不由微笑。视线移到于佑的画笥上时,她突然瞥见一团鲜艳的红影。
刹那间,心忽然突突跳个不停。镇定了心神将那红影取出来时,摊在掌心的赫然是一枚红叶。
上面的墨迹,仍然清晰可辨--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红叶谢,好去到人间。"
于佑只觉得妻子盯着那红叶良久,神情僵硬而怪异,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地把红叶取了过去。
"这是很久前拾到的,都算是陈年墨迹了。"
"在哪里……拾到的?何人所书?"翠蘋竭力不让声音颤抖。
"在宫外的河水中,应该是宫人所书吧……以前我常到城墙边去散步,吹笛之类的,所以才会拣到。"
于佑知道自己说的话多半有些离奇,又微笑着补充。
"我喜欢的女孩儿被掳进了宫中……这枚红叶,不一定就是她所题,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
"喜欢的……女孩儿?"翠蘋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乱响。
"集市上一面之缘而已。"
于佑生怕新婚妻子吃起醋来,急急忙忙把红叶投进画笥。
"那是许多许多年前的事情啦!"
--确是多年前的旧事。
那一年从集市的人潮中回来,他曾默默描画过那个少女的脸,天真娇好却又无比惊惶。
他是看着那些人把她掳走的,他束手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得,比她还要卑微狼狈。
那之后的日日夜夜,他得了空便在森严的皇城外徘徊,让思绪跨过那重重天堑宫门似海。
他也日复一日地不曾停笔,未完的绘卷如雪片般将斗室淹没,直到某一天在落笔的时候,他再也想不起那张脸上确切的眉眼。不知不觉年岁虚长,终于说服自己娶妻的时候,他仍巴巴地托韩泳给自己介绍宫中遣散的女子,心中模糊地存了可笑的期望,线香般一触即断。
在流年里煎熬干净的,不过就是心头的闲愁。往事再不堪,说起来也能够这般云淡风清。
他却料想不到,一贯温婉的妻子紧紧执住了他的手,随后从胸口抖抖地掏出一个锦囊。
他知道那是她贴身带着的,却不知所佩何物。
翠蘋解开了囊口那换过了数道的绳子,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掏出来--自幼随身的长命符,娘娘题字的锦帕,还有一枚卷起的红叶。
新婚的妻子把那张红叶细细褶平,她褶得那么仔细像怕它突然破碎,于佑在她发抖的指缝间看见了一行工整的诗句--
"曾闻叶上红怨题,叶上诗词寄与谁?"
自己的字迹就那样躺在眼前,安静而熟悉,那微皱的叶子像一颗心。他不由得愣在原地。
翠蘋只觉得逝去的年月在身边堆累起来,化成深深又悠长的河流,她站在岸的这一边眺望,依然捕捉得到当初在眼前闪耀而过的流星。
那时她在深深的禁宫中,本已经对此生不再抱什么希望。然而那枚红叶随水漂进了层层宫墙包围的内苑,如夜中一盏遥遥的灯光。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魇。
一直以来都有一个人,在某处等待着、保护着她。
他模糊的面容藏匿在几万里星辰之外,这宛然的墨迹却泄露了行踪。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相信了这一点,蝴蝶便能飞跃沧海,池塘里浮起血色莲花,秋蝉苦苦唱过寒冬,之后便是春天了。
灯烛下两个人泪眼相对,无语哽咽。
她抱住了他,鼻端嗅到熟悉的熏香。
她抱紧了他,满是泪痕的脸上浮出欢喜的笑意。
她从来都想不到,如此平凡的他和她,是那个气数凄凉的暮年朝代,惟一浪漫且被记取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