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絮叨叨的抱怨渐渐停下，凌榭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现在就有种自己未婚先当爹的感觉。
    他不是一个容易心软的人，慈不带兵，他能撑起自己的商业帝国就足以说明他并非什么善男信女，慈善事业该做做，但生意场上甭管合作伙伴还是竞争对手，没一个人觉得他是一个多容易就升起恻隐之心的人。
    但是这半年多和张念真的相处，竟然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就开始心疼这个孩子，不受控制地想要对他好。
    凌榭原本以为自己是在张念真身上看到童年的自己，想要对张念真好的原因不过是出于寄情，就当是在补偿童年的自己。但后来他发现似乎不是这样，至少，不仅仅是这样。
    看到张念真放在外面的手，凌榭抓住张念真的手腕，另一只手掀起被子准备放进去，岂料昏迷中的张念真却突然反手抓住凌榭的手。
    凌榭还以为张念真醒了，转头一看，对方的眼睛还闭着，眉心却皱了起来。
    这是睡得不踏实啊，还下意识戒备着呢。
    凌榭想起了那个夜晚，那个张念真躺在摇摇椅上，被他哼着摇篮曲晃着椅子哄睡着的那个晚上。
    犹豫片刻，轻轻浅浅的曲调从唇齿间溢出，没过一会，张念真紧攥着凌榭的手就慢慢放松了，皱起来的眉心一点点展开，呼吸也轻了许多。
    凌榭平直的嘴角终于有了一点点弧度，他给张念真重新盖好被子，继续安安静静守在一旁。
    张念真醒过来的时候，傍晚余晖从窗棱缝隙中钻进来，给桌子上的茶具镀上一层绒绒的光。
    不一会，大夫走进来，看见张念真醒了，下意识舒了一口气。
    “我就猜测张副部该醒过来了，幸好幸好，少楼主可以放心了。”
    “他在哪？”
    长时间没有开口，乍然一说话声音沙哑得过分，但张念真却一点也不在意似的，冷冷的目光淡淡看着大夫。
    大夫放下手中刚刚煲好的汤药，“副部是问少楼主？去厨房给做饭去了。药膳是从明天开始才吃，少楼主说副部失血过多，今晚的菜得做些给你补血的，他会做，便要亲自下厨，不放心厨房做的。”
    大夫走过来，想扶张念真起来，但张念真却自己撑着手臂坐起来。
    大夫眼中流露出惊叹的目光，“副部这身体素质确实非常人所能及，这要是换了一般人，受这么重的伤能不能保住性命都两说，副部却都能自己坐起来了。本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但按照以往副部伤势的恢复速度判断，用不了半个月应该就无大碍了，下地行走不成问题。只是要想继续操练，少说也还要两个月。”
    两个月，即便是濒死的伤张念真都不会给自己那么长的休息时间，别说现在他自己感觉也没有太严重。
    张念真没说话，他向来不会与人争辩，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也自己决断。
    大夫让人去厨房告诉少楼主副部醒了。
    很快凌榭就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一进来瞧见张念真靠坐在床头，一双幽深的墨色眼睛正看着他，从张念真走后就一直悬了将近两个月的心才终于真正放下。
    “还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你身上的伤都已经重新处理好，要是还有哪里不适可得说，不许瞒着。”
    凌榭一路走进来直到张念真床边都在絮叨。
    大夫惊奇地看着，难以置信。他是楼外楼的老人了，从时间上来说那绝对是看着张念真长大，更深知张念真不与旁人亲近的的冷淡性子。以前也有不少人逢迎讨好张念真，许是觉得一个孩子身手再好心性到底单纯，好哄骗，但最终被那双冷冰冰的黑沉眼眸一扫，就什么奉迎话都说不出来了。
    可现在凌榭说了这么多，张念真居然没有一点冷对的迹象。
    “我没事。”
    在凌榭进来之前，张念真跟大夫要了水润喉。大夫当时还在奇怪怎么张念真会在意这点小事，重伤都不见他动动眉梢，却计较自己嗓子沙哑。这会看张念真跟凌榭说话，大夫似乎明白了原因。
    凌榭白眼，“还没事，你不知道自己是被抬回来的吧？你走之前我还跟你说要注意安全，结果还把自己给折腾成这样，你……”
    凌榭自动打住了絮叨，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再者张念真自己肯定也不想受伤。
    “饿不饿？”凌榭这话题转得有点快，但张念真接的上。
    “有些。”
    凌榭惊喜，他还以为张念真不会给他反应呢。
    “我饭菜快做好了，就还有一道汤正煲着，还得一会，你先喝药，喝完了药应该就快好了。”
    凌榭伸手，边上大夫立刻将药碗递了过去。
    一大碗深棕色浓稠的苦药汤子，凌榭光是不经意闻了闻就差点被苦吐，脸都皱成了一团，看着大夫说：“你这药是救人的还是害人的？身体没事喝这么一碗小命都不一定保得住吧？”
    大夫笑起来，“身体没事也不用喝药啊！良药苦口，没办法。再者以前副部受伤，比这更苦的药都喝过。”
    凌榭简直震惊，他还以为眼前这碗药已经到了苦味儿的极限，他光是闻了一下就觉得满嘴苦涩还一路往肚子里钻，苦到眼眶都生理性湿润，大夫居然说这不是最苦的，张念真还喝过比这更苦的药。
    造孽啊！
    “菱角。”
    一直守在门口的小斯闻声进来，“少楼主。”
    “去厨房拿颗麦芽糖过来，快点。”
    “是。”
    菱角快步跑出去，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冲向厨房。
    当初凌擎让凌榭选几个人在身边伺候，凌榭不愿意，但也不好完全拂了凌擎的心意，就自己去挑了一个。选中菱角是觉得在一众眉眼精明的孩子中他显得最老实。跟在他身边，聪不聪明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忠心。
    老实人不一定忠心，但可能性还是更大一些的。
    不一会，菱角回来，端着个小碟子，里面摆放了两颗洁白的圆滚滚的麦芽糖，糖身上带着制糖的时候拉伸留下来的条纹。
    凌榭一手端着药，另外一只手捏了一颗麦芽糖，一起拿到张念真面前，说道：“一会喝完药就立刻吃麦芽糖，能冲冲苦味儿。”
    张念真接过药，片刻犹豫都没有直接仰头喝下，从始至终面无表情，眉头都没抖一下，简直如同味觉失灵。
    凌榭却知道张念真只是能忍罢了，忙将麦芽糖递到张念真嘴边，催促道：“快吃。”
    麦芽糖碰到张念真的嘴唇，张念真难得怔愣了一瞬，下意识地抿着嘴，但等对上凌榭略带担忧的目光之后，又缓缓张开嘴。
    麦芽糖入口，甜香的味道很快散开。
    张念真不怕苦，他经受过的苦又岂是一碗药能比得上的？但此时此刻，他却感觉那在口中蔓延开的的驱散了苦味的香甜味道……不坏。
    看着张念真吃糖比吃药还慢，凌榭扑哧一声笑了，“怎么？还怕这糖比药还难吃啊！我以前就可喜欢吃了！”凌榭将另外一颗麦芽糖扔进自己嘴里，“现在也喜欢。”
    童年里唯一的甜味，就是来自路边一个卖麦芽糖老奶奶的善意施舍。
    将麦芽糖在嘴里嚼变了形，凌榭还笑着问张念真：“甜不甜？”
    张念真点头，很认真：“甜。”
    凌榭笑着揉了揉张念真的脑袋：“估计汤快好了，我去看看。”
    凌榭起身出去，直到走到厨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感刚刚竟然摸了张念真的脑袋，而且他的手竟然还在！人也没被一脚踹墙里抠都抠不出来！
    他家小念真是真的要接受他了！
    那边大夫也早就离开了房间，他已经被震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得缓缓。
    不一会凌榭回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女，帮着端菜。
    饭菜上桌后，几个侍女自动退下，她们都知道少楼主和张副部一起用膳的时候从来不需要人伺候。
    凌榭点着桌子上的几道菜说道：“溜肝尖、家常豆腐和清炖乳鸽是我做的，其他是厨娘做的。这几道可以给你补补血。明天开始你就得吃那些药膳，好好珍惜今晚这一顿吧。”
    张念真没说话，目光却落在凌榭说的那几道菜上。
    凌榭正打算给张念真夹菜，便顺道问了一句：“先吃哪道？”
    张念真愣了一下，没立刻回答。
    凌榭瞬间想到什么，脸色有些不好看：“难不成从来没人问你想吃什么？”
    张念真以前出任务，肯定有在外吃饭的时候。
    若是与杜辛淳一同出任务，杜辛淳肯定不会考虑张念真的口味，自然不问。张念真带着其他人做任务，那些人大概觉得张念真太冷淡不好接触，也就不问了。
    张念真不是会在这种事情纠结的，自然是别人点什么他就吃什么，久而久之，想必就真的一直没有人问过他的口味喜好。
    一直如此，大概张念真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偏好的口味，所以当凌榭问他的时候，他一时间根本没有答案。
    这半年来凌榭虽然经常跟张念真一道用膳，但他也确实没问过张念真喜欢吃什么，他自己本来也不太注重吃食，都是厨房做什么吃什么，他自己随便吃着，也就没想过张念真是不是喜欢。
    是他疏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