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盘扣一生第八章8/10/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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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0/94
方继业和上海工业用呢厂毛厂长是多年的老朋友,加之轻工部每年给厂里的造纸毛毯计划指标都落在上海工业用呢厂,毛厂长也晓得今后成都国营东方红造纸厂新上造纸机所需用毛毯计划指标也会落在自己工厂头上。所以,对方继业他们很支持和大方,没有要他们多费口舌,就签字同意给他们安排两床1575长网造纸机计划外造纸毛毯。
可是,当他们办好正事感到南京路火车票预售处,要买从上海回成都的火车票实在是太难了。张谦自告奋勇地去排了一个通宵的队,轮到他到卖票的窗口时去成都五天内的火车票已经告罄。张谦回头求助方继业,方继业大声叫唤他说:“就买去重庆的,硬座都行!”
张谦买到两天后去重庆的火车票,满头大汗地挤出人堆,对方继业说:“师傅,现在出个差真是太难了。”方继业说:“没有到成都的车票,那我们就去重庆松山化工厂一趟,看能不能弄到轻质碳酸钙。”
两个人从火车票预售处出来,顺便转了一下南京路,张谦给他女朋友小华买了一件的确良衬衫,这让方继业心里想做一件事情。
回到旅店,方继业就跟服务员打听上海大成旗袍店,服务员说:“这个阿拉不晓得啰。阿拉只晓得大世界那里有一家上海大成女装成衣店,是专门售卖和定做女式成衣的。不远,就在前面两条街,侬去那里看看便晓得了哦。”
方继业说张谦买火车票排了一夜的队,要他在旅店里好好休息,说自己去大世界那里看看。张谦精力旺盛,说自己不累,要跟着一路也去大世界那边看看。
两个人到大世界转了一圈,果然在旁边一条路上找到那家很大的上海国营大成女装成衣公司店面,进店一看没有啥子顾客,店铺里展示的基本都是现在流行的女式时装,只在店铺的一个角落里看见有几套旧式旗袍。方继业问店员说:“请问你们这里是原来的上海大成旗袍店吗?”年轻的女店员爱理不搭地看他一眼,说:“侬要买衣裳就买衣裳,侬问这个干啥?”
方继业讨来无趣,心里不爽又不好说人家,继续在店里看了一圈,心里很不了然地想离开。这时候一个50来岁的男店员走过来客气地问他说:“这位同志请留步,请问侬是不是想买一身旗袍,又没有看上钟意的?”方继业这才对人家说:“也不是,不好意思啊,我就是想问问原来的上海大成旗袍店现在还在吗?”
老师傅说:“这里就是原来的上海大成旗袍店,只不过1954年公私合营后改名叫现在的上海国营大成女装成衣公司,这里是公司对外展示和售卖定做的店面,工厂在闸北那边。”老师傅一边说话,一边上下看方继业一眼,又说:“请问侬是……”
方继业客气地说:“哦,师傅是这样的,我说从四川成都来的,我师傅叫杨炳泉,民国6年到13年在上海大成旗袍店学徒,我师傅教导我们说师爷是上海大成旗袍店第一剪刀张轩明大师。我这是出差来上海,就想瞻仰和朝拜一下师承的根基,也想有个机会给祖师爷还个旧愿。”
老师傅笑了,小声对他说:“原来是这样啊,不过侬要瞻仰和朝拜,还个旧愿不应该在这里。侬这样啊,侬在外面再转一圈,阿拉过一个小时下班,到时候阿拉带侬去见一见师奶奶。”方继业心里万分激动,直间对老师傅说:“谢谢、谢谢!那我们先就不打扰你,我们过一个小时在来……”
老师傅笑着说:“不用谢,要论师承阿拉和侬还是同辈师兄弟呢。”方继业躬一下身子,说:“师傅说笑,小老弟哪敢啊!”
老师傅说:“这有啥不敢的,事实就是这样的,真的,阿拉姓曹。”方继业也赶紧跟曹师傅通报了自己的姓名,说:“我叫方继业,那我们一会儿再见。”
一个小时候后,方继业他们在上海国营大成女装成衣公司店面外和曹师傅会面,曹师傅很健谈,领着他们边走边说:“小方师傅真是有心啊,都这么些年了还这么上心,阿拉是民国27年在上海大成旗袍店学的徒,民国34年出的师,那是师爷年岁已经大了。所以,阿拉是跟师爷的大徒弟闵华鼎师傅学的徒。师爷1963年作古,现在师奶奶还健在,身体还好。阿拉师母是师爷的二女儿,公私合营后师傅和师母就开了一个店,一直坚持做旗袍,给师奶奶养老。不过现在穿旗袍的女士很少了,好在阿拉师傅和师母的店在上海名气很大,都是靠给过去的老顾客和海外回来的华侨定做旗袍勉强支撑。”
方继业也给曹师傅讲自己师傅和自己的大致经历,说:“我师傅杨炳泉在师爷这里学成后回到成都,在成都开了一家华兴旗袍店,我是民国33年跟我师傅学徒,一直到1951年当兵去了朝鲜。不过我现在没有从事制衣这一行,从部队转业后到了造纸厂工作,不过师承的手艺还是没有忘,师傅的教导更没有忘。”
路程不远,走了有半个小时,就到闵师伯的店铺,方继业看门楣上挂有一块“海派大成旗袍老店”的匾额,匾额题字竟然是国母宋庆龄,难怪曹师傅说他们师傅和师母的这个旗袍店名气很大,顿时心生敬意。
曹师傅要方继业他们在店铺外面等一下,自己先进了店铺。过了一会儿曹师傅出来叫他们进去,只见店铺里间圈椅上坐着一位朱颜鹤发精神矍铄的老太太,两旁站着一男一女两位长辈,三面墙上挂了许多照片的相框,其中,国母宋庆龄1959年5月题字的那副“海派大成旗袍老店”最为显眼。曹师傅给方继业介绍道:“小师弟,这位老太太就是尚一鸣师奶奶,这位是阿拉师傅闵华鼎,也是现今海派大成旗袍店的掌门人,这位是阿拉师母张清云师傅。”
方继业肃然起敬,拜手稽首,跪地顿首再拜道:“徒孙方继业拜见师奶奶和大师伯、大师母……”张谦手提礼信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也跟着要跪下,方继业小声止住他说:“没有你的事情。”
师奶奶仔细看了一眼跪在地板上的方继业,说:“侬是哪里人氏,跟哪个学的徒?”方继业仍跪在地,说:“徒孙是四川成都人氏,师傅是杨炳泉,师傅在世的时候经常教导我们徒弟说,他是民国6年到民国13年在上海大成旗袍店里学徒,我们的师爷是上海大成旗袍店第一剪刀张轩明大师。师傅还教导我们学艺不可忘了师承根本,师爷有句警言:衣着光鲜是做人之本性。所以,我们做裁缝的只能是景上添花,不可学艺不精耗费客人钱财。但光鲜的衣着遮挡不住人世间的丑陋,再精湛的手艺也不可背了良心,学艺最重要的是学做人!徒孙牢记师爷的警言,不忘根本。这次出差来上海,就想瞻仰和朝拜一下师承的根基,也想有机会替我师傅给祖师爷还个旧愿:学艺最重要的是学做一个有良心的手艺人。”
师奶奶叫方继业赶紧起来坐下,从大师伯手里接过一个册子,翻开册子一页念道:“杨炳泉,四川人氏,民国6年4月进店,民国13年8月出师……”师娘问大师伯说:“闵儿,还记得侬这位师弟吗?”
大师伯回应道:“记得,行七,七师弟。”大师伯问方继业说:“侬师傅杨炳泉回四川后是怎样发展的,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方继业如实禀告说:“我师傅杨炳泉在师爷这里学成之后回到成都,开了一家华兴旗袍店,收徒七个,我行七老幺。成都解放后由我师傅发起成立华兴制衣社,共计有两三百人,主要给解放军生产军服。1954年公私合营的时候制衣社一部分设备和工人被部队被服厂接收,剩下百十来人成立成都华丽制衣厂,我师傅是1955年年底过世的。”
“那侬现在还在那个成都华丽制衣厂工作?”大师伯这么问方继业。
方继业说:“没有,我是8岁那年,民国33年上半年到华兴旗袍店跟我师傅学徒,1951年5月我参加志愿军去了朝鲜,1957年8月我转业回到成都,后来进了成都国营东方红造纸厂。”张谦在一旁插话说:“我师傅现在是我们厂的副厂长。”方继业止住张谦说:“多嘴。”然后接着说:“文化大革命前我是在厂里当过一段时间的副厂长,后来被打倒了,现在刚回厂里恢复工作。”
大师伯说:“这么说来侬也不简单啊,15岁就出国保家卫国。只是侬现在不做我们这一行了,手艺一定也生疏了吧?”
方继业将带来的礼信呈现给师奶奶后,说:“是经常不做了,手是肯定有些生疏,不过根本还是不会忘了的。要不这样,今天时间也不早了,徒孙就不多打扰师奶奶和大师伯、大师母了。我们买的是后天回去的火车票,我明天再来请师奶奶和大师伯、大师母赐教如何?”
大师伯说:“既然都是一家人,阿拉欢迎侬再来。”
方继业再次谢过师奶奶和大师伯、大师母,还有曹师傅等人。
从大师伯和大师母的店铺出来后,方继业直奔百货商店,在商店里的衣料柜台跟前看了好久,最终买了一块浅灰色的确良衣料。张谦问他说:“师傅你买这块衣料干啥子?”他说:“你就没有听出来闵师伯是要考我吗?”张谦笑着说:“好像是有这个意思。”
转到照相器材的柜台跟前,方继业问张谦说:“你看哪种胶卷好我买一个,明天要是事成了你给我多拍一些照片。”
第二天一早,方继业带着张谦来到大师伯和大师母的店铺里,他在大师伯案头上铺开买的那块衣料,麻利地剪裁起来。大师伯和大师母看见他做这些也不说话,由着他使用店铺里的工具。
等到他裁剪完毕,大师伯说了一句:“侬这是给师奶奶裁剪的?”方继业“嗯……”了一下,大师母给方继业和张谦端上泡好的茶水。
张谦不懂这些,在一旁就感到好奇,他没看见师傅给师祖奶奶量身子,闵师爷也就是看了一眼师傅的裁剪,就晓得师傅是在给师祖奶奶做衣裳。
方继业裁剪完毕后,开始在缝纫机上缝制,两个小时后一件旗袍的雏形呈现,经过熨烫后,方继业将旗袍套在模特儿衣架上,又开始做配饰的盘扣。他做了一副领口荷花盘扣和几副蜻蜓盘扣,配在旗袍上后仔细端详了一阵,模特儿衣架上这身旗袍清新脱俗,最后对大师伯和大师母说:“大师伯、大师母,徒弟献丑了,还不晓得师奶奶和大师伯、大师母看得上眼不?”
大师伯笑而不答,大师母却说:“继业啊,侬这盘扣是跟侬师傅学做的哦?”方继业说:“不完全是,做旗袍的手艺是跟我师傅学的,盘扣主要还是我师娘教的。”大师母笑着取下这身旗袍,说:“侬师奶奶肯定会喜欢……”
大师母取走旗袍后,大师伯对方继业说:“看侬这手艺还像是阿拉海派大成旗袍,只是阿拉没有想到侬长期没有做这一行当了,手也没见生疏,想必侬学徒的时候是下了功夫的!”方继业赶紧谦虚地说:“谢谢大师伯的抬举,徒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展示一下徒弟师承的根本,得到师奶奶和大师伯,大师母的认可,替我师傅还个旧愿。”
“认可、认可!师奶奶认可侬呢,更是认可侬替老七还的旧愿!”师奶奶穿着方继业刚做的这一身旗袍下楼来,笑盈盈地乐不可支,一袭浅灰色旗袍更显老太太的雍荣华贵和庄重大方。大师母在一旁跟师奶奶赞许方继业说:“侬这孙徒弟现在是造纸厂的干部,但这眼力和手工一点都不生疏,想必童子功是下功夫了的,阿拉看哪那都合适。都怪华鼎昨天还心里嘀咕呢,叫还人家继业破费了……”
方继业赶紧说:“师奶奶,徒孙这不是破费,是替我师傅还旧愿来了,师奶奶您看这个旧愿您应许了吗?”
师奶奶高兴地说:“应许了,我替你师爷爷应许了!”老太太手里拿着一本新的册子,给了方继业后,说:“师奶奶这里有一本新的册子,侬师爷爷的传承都在这上面,侬还有啥要求都说给师奶奶听,师奶奶全都应许了侬。”
方继业万分喜悦,说:“师奶奶、大师伯和大师母,徒孙还有个不情之请不晓得合适不?”
师奶奶抢着说:“侬想上这个册子是不是?”方继业说:“师奶奶明鉴!”
老太太看了看大师伯和大师母,大师伯和大师母都含笑点头。于是,师奶奶对大师伯说:“那把那本册子也拿来把继业徒孙他们都添上。”
大师伯拿出昨天那本册子和毛笔墨汁,准备要往册子上填写的时候,又对方继业说:“侬来写吧。”于是,方继业过去坐下翻开两本册子,在师傅杨炳泉的名字后面填写上:女儿:杨继美。徒弟:陈皓远、王子华、王贵元、刘明贵、贾世民、张鑫淼、方继业。
大师母拿来印泥给师奶奶,师奶奶先在方继业填写的那些名字后面写上:鉴许。尚一鸣1973年5月21日。然后,才郑重其事地按上自己的手印。
方继业高兴地说:“徒孙一定不辜负师爷爷和师奶奶,还有大师伯、大师母的教诲,回去后把这本珍贵的册子交给师傅的女儿杨继美妥善保管,传承好我们海派大成旗袍老店的手艺,并且要发扬光大!”
这时候曹师傅正好赶来,看到方继业心想事成,说:“小师弟真是有心了,并且如愿以偿。”
最后,方继业又请求和大家一起在店面门外拍照留念,还让张谦翻拍了店里珍藏地那幅公母宋庆龄的题字和照片,尤其是还找到了被大师兄陈皓远毁掉的师傅那两张宝贵照片,也让张谦给翻拍了。
离开海派大成旗袍老店后,张谦对师傅说:“师傅,你真是太了不起了,今天看见你做这些,我以后也要向你一样用心。”方继业问他说:“用心啥子?”
张谦说:“用心去传承上一辈人的精神!”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