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盘扣一生第六章6/6/66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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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6/66
    成都的初冬已经有些寒意,但在川西高原边缘西昌和渡口一线地域,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气温仍像成都初秋一样的暖和。刘副科长全权委托方继业负责这地域的蓑草收购工作,方继业带领几个原料采购员已经在德昌、米易和永郎等县乡布下蓑草收购网点,一个网点一个人,开始收购蓑草。这个季节正是蓑草夏草收购旺季,今年几个收购网点都是新开设的,当地供销社是否积极,帮忙宣传到位,周边农户踊跃交售,多的赶着牛车马车来,少的用毛驴驮着来,零星的用人力背着来,彝族汉族老百姓喜笑颜开,乐意不绝。
    前几天刘副科长专门赶来视察了一圈,看着收购的蓑草成色和品相都是上乘,喜笑颜开,夸方继业说:“小方厂长,我们真的是旗开得胜啊,有你这么帮我,我好省心哦!”方继业谦虚地说:“刘科长你千万不要这样说,我还是啥子厂长哦,我现在就是你手下的兵,说好听是一个采购员,要按通俗讲就是一个草贩子而已。”刘副科长说:“你拉倒吧,抓革命促生产,厂里那几个跳得凶的都是些啥子人,叫我说都是一个个好吃懒做偷奸耍滑的人,就晓得乱搞啥子造反革命,尽他妈的瞎整!要真正的说抓生产,不是我吹的,还是要靠我们这些老实巴交干活路的人。你过去年年是厂里的先进和劳模,曾局长精心培养的年轻有为的厂级干部,现在这样都是委屈你了。我把话说在这里,用不了好久你小方厂长必须得官复原职,不然厂里的干部工人都不答应。”
    方继业说:“我凭啥子要官复原职,我又不想它那些。”
    “凭啥子,就凭我们是实打实的真干,一心为公、为厂里,不为别的!你看现在那些造反派有自愿报名出来受苦收购原料的,厂里那些最脏最苦的活路现在有造反派愿意去干的,他们一个个以前就好吃懒做偷奸耍滑,看到文化大革命机会来了才起来造反的,想当官又不带头吃苦,还没有啥子本事……”刘副科长愤愤不平地这么说。
    方继业提醒刘副科长说:“你这话我们在外面说说还可以,你千万不要拿回去说啊。”刘副科长说:“我晓得。”
    方继业准备过几天就去云南元谋县那边设点,今天一早坐车到米易湾丘五七干校来看陈大柱,也算是要跟陈大柱道个别。在五七干校九连见到了史局长,史局长指着远处的山坡上对方继业说:“老陈在那个半山坡上放牛。”他塞给史局长两包纸烟,说:“那我过去跟我姐夫说会话。”
    坐在山坡上的陈大柱戴一顶破草帽,穿一件开了线的毛背心,白衬衫污浊不堪,吊着一只空荡荡地衣袖管子,蓬头垢面,但倒是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只不过以前的那种豪迈气势不见了踪影,英雄气短威风不在,远处看去跟一个放牛的老农没有啥子两样。当他看见方继业从山坡下上来的时候,老远就喊道“我说今天这些牛咋撵都撵不开呢,原来是你娃跑我们抗大这儿来视察了,牛都欢迎你!”陈大柱和史局长他们经常嘲讽五七干校是“抗大”,抗击造反派的干部大校。
    方继业说:“我那够视察的档次,我现在是一个草贩子,我们已经开始在这一带收购蓑草了。”
    陈大柱招呼方继业坐下,方继业从挎包里拿出那条已经拆了封的纸烟给陈大柱,说:“刚才看到史局长,给了史局长两包。”说着又将背在身上的军用水壶取下来,从包里拿出一包卤牛肉,说:“我在供销社打了两斤米酒,下车的时候看见路边有家卖牛肉的,来!还是老样子,你先来……”
    陈大柱接过水壶喝了一大口,方继业拿过水壶也喝一口,冲陈大柱一阵傻笑。然后说:“陈皓远死了……”
    陈大柱望着远处山坡上吃草的牛,好长时间不说话,听着方继业说那些邵姐他们告诉他的传闻。等方继业说完了,他拆了一包纸烟点上一支,才说:“你觉得可惜不?”方继业腾都不打地说:“不可惜!”
    陈大柱看了一眼方继业,说:“不是都说你心肠子软,让得人嘛,咋这会儿你心肠子就一点都不软了呢,人都死了你还不说句让得人的话?”
    “那你呢?”方继业这么问陈大柱。
    陈大柱抽着烟,说:“我倒觉得可惜了,你们这大师兄其实还是个人才,能当上整个成都市工人造反兵团的参谋长,没有点心智和两把刷子还真是不行,只是路子走歪了。”
    方继业喝了一大口酒,说:“当初你要是不那样对待他,他也许就不会走错那第一步,就没有他后来的一步错、步步错了……”
    陈大柱抢过方继业手里的水壶,说:“嘿,你这娃咋这样说话呢,你说这话好像是我错了一样。”方继业突然鼻子一酸,泪水充满眼眶,说:“自从听说大师兄死了后,我时常做梦,梦见大师兄跟我讲学徒的那些规矩,每天领着他们归置旗袍店里的清洁卫生和迎来送往,每年过年和师傅师娘过生的时候带领我们给师傅师娘磕头行礼,还陪着我回新繁看我娘……”
    陈大柱把水壶塞给方继业,笑着说:“到底还是心肠子软,做梦都想着你这个大师兄的好处。你大师姐也是看似一个得理不饶人的人,其实也跟你一样,也曾经和我说过跟你同样的话,说我那时咋就不放你们大师兄一马呢。”
    方继业说:“对啊,你咋就不放他一马呢?”
    陈大柱再点一支纸烟,说:“组织上没叫我放他一马,你师傅也说要好好给他一个教训,他要知错认错,认真改正他自己身上的坏毛病,那看到还会有机会和受重要的。可惜他却一条道走到黑……所以,我说他可惜了!”
    方继业说:“我说他不可惜,他后来做了那么多对不起师傅和师娘的事情,还有根本不记师兄姊妹之间的情义。所以,我说他不可惜!”
    陈大柱看着方继业,说:“也包括他跟你横刀夺爱?”
    “去你的!不许你说这个……”方继业给了陈大柱一下。
    方继业和陈大柱就这样在那个半山坡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喝着米酒和抽着烟,述说朴实的家常,感受悠远的情怀,到了最后陈大柱有些醉眼熏熏,说:“我现在放牛就会想起40年前给地主老财放牛,陕北那里穷啊,缺水,地力薄,地主老财剥削穷人更狠、更变本加厉,根本不把穷人当人看。所以,红军一来一呼百应,我们陕北就有好多人参加红军。我那时觉悟低,岁数又小了一点,不敢离家走太远,就跟着我爹一起给地主老财扛活,不过我们村里还是有十二三岁就参加红军的。后来我家被地主老财追杀,我才参加了八路军游击队,我从来都没有后悔出来闹革命,包括我折了一条胳膊。前两年挨批斗,我就在想我一个放牛娃出身的,咋会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呢?那个时候我就认定毛主席说的是对的,我们革命队伍是出了问题,是混进了假革命、真反革命的人了,这些人家就应该是那些打着造反革命旗帜的人。你是不晓得,当年延安整风运动的时候就出过这样的人,革命口号喊得山响,拉帮结派,就会窝里斗!”
    陈英雄侃侃而谈,感叹地说:“不过除了你们那个大师兄,你们这些个师姐师兄弟们啊,真叫人羡慕,一个护着一个的,你大师姐护着你,你又护着你大师姐,还有王子华最讲义气,接了你师傅的班,一个人扛起了整个华丽制衣厂,做最基层的干部一干就是十多年,要不他早都到区里或者是市里机关当干部了。贵元兄弟和邵姐两口子,这么些年过得憋屈,但对我们大家没得说的,要不是他们两口子帮我们照看着陈凯,我们家陈凯不就真成有爹妈的孤儿了嘛。徐宝根师兄这人我虽然没有见过,但对你大师姐真是尽心到了家,你们一个个真像都是亲兄弟姊妹一样。哪像我啊,孤身一人跟着部队来到你们成都,末了落得一个姥姥不疼外婆不爱的。跟你说句实话吧,我到这儿来快两年了,每次见你来就跟见了亲人一样!”
    “我们本来就是亲人,看你说得好见外,还就跟见了亲人一样,好像我们不是一样!”方继业指着陈大柱说,陈大柱赶紧检讨说:“好好好,我说错了。”
    多少年都过来了,说真话,其实方继业心里一直还跟陈大柱憋着那股子劲的,听陈英雄这么一说,他心里的那股子劲全没了。他心里同情陈大柱的落魄和心里的孤单,特别是看见他那支荡来荡去的空袖管,心里更不是滋味。他坦诚地对陈大柱说:“当初你写信给部队,鼓捣把我从部队弄回来的时候,我真是恨死你了。真的,我心里恨不得你剩下的这只胳膊也没了才好呢,叫你这一辈子再也不能写字写信了!可是我现在对你的恨没有了,也不晓得因为你现在成了我姐夫,还是你现在都成这个样子我说不清楚。大师姐是个好女人,你不孤单,你为革命丢了一只胳膊,我们都记得到,起码我方继业记得到!”
    方继业说这话的时候很激动,也很感慨,说到最后的时候眼眶里又浸着泪水,陈大柱笑话他说:“你这娃啊,也就是给女人惯坏了的毛病,跟你大师姐一个样。说真的,你大师姐虽说成了我老婆,但你大师姐还是跟你最亲了,这辈子是你欠你大师姐的,你师姐跟我说她也欠你的。你们俩啊,才真正是一对打不散的精神冤家,我服了你们两个!”
    方继业心里不服气,诋毁陈大柱说:“你不欠人啊,咋丢下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上这儿来放牛,你装啥子装!我要是你,就不会自己一人躲到这里来。”
    陈大柱苦笑,说:“怎么是我躲这儿来了呢,这上干校你以为是我自己愿意的啊?老子干革命前就是放牛的,怎么干着干着又干回去了呢?我还想不通呢!再说了,我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不像你小子,宁肯上战场顶枪子儿,也不敢痛痛快快地做个男人!”
    “你瞎说!”方继业又被陈大柱说到了痛处。
    陈大柱将水壶里最后一口酒喝干,说:“我不瞒你说,你大师姐这人真是好,好得我都要谢谢你当年的懦弱和胆怯,好得我现在都想打你一顿,真的!其实,我知道不管你是怎么对待你大师姐的,你大师姐心里都是真心喜欢你的。这事儿我不忌讳,我跟你大师姐都不忌讳,我们结婚前就说好了的,谁都不许忌讳之前的那些事情。她跟我说过,其实你们就是差那么一点点的缘分。所以,你们这辈子终究不能成眷属。她后来也想明白了,说都是她自己一厢情愿才将你宠坏了的,她要再不放过你,你这一辈子都长不大。她说你师娘在的时候有你师娘宠着你,以后又是她宠着你,你是真被女人宠坏了的,宠得都不像是个男人了!也是啊,以前我在这方面也是真的看不起你,后来你大师姐跟我说不许我这样看你,说你是一个好人,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人,我才慢慢地不计较你的。可是,我这心里说不忌讳还是忌讳,我就是不明白你小子好在那里?我甚至怀疑你根本就不是一个男人!怎么你大师姐就偏偏死心塌地的心里有你呢?你大师姐也跟我说,说你聪明好学、讲理能干,重情义认死理,还说你不攀龙附凤,反正说你哪那都好,说的我咋不嫉妒你?你大师姐是我老婆,天天跟我说你哪那都好。我说你也岁数不小了,那个叫薛芳的也都那样了,你娃还是赶紧找个女人算了,不然你大师姐心里老是惦记着你的事情。我陈大柱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有想法的啊,我一怕还有人惦记着我老婆,二怕我老婆还惦记得别人。你要不找个女人,我陈大柱心里就不踏实,因为你小子太讨女人喜欢了,这是你大师姐跟我说的,我看也是……”
    方继业不想再跟陈大柱说下去了,就说:“其实,大师姐才是个好女人,我只求你好好的待她。”
    陈大柱躺在草地上仰天大吼道:“我知道!你小子给我滚!滚的远远的……”
    方继业提着空水壶走下了山坡,走了好远都还听见陈大柱在那半山坡上鬼哭狼嚎地高歌,“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鬼子的末日就要到了……”
    方继业望着被夕阳照射的陈大柱,觉得陈大柱好高大,每次来看陈大柱都舍不得离开,只有陈大柱叫他滚的时候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他已经把陈大柱视做自己的兄长,他认为陈大柱是天底下最男人的男人,是一个真正的大英雄。而自己就应该是一个被他看不起的懦夫和伪君子,陈大柱越是叫他滚得远远的,他就越是愿意跟陈大柱亲近。上一次陈大柱问他怎么会跑到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来收蓑草呢?他老实说不想在成都待了。他还虚遮着眼看蓝天、看太阳,对陈大柱说:“我这样可以出来自由,可以在你和大师姐之间来回跑,给你们红叶传书,晚秋有约。”
    陈大柱说他放屁!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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