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盘扣一生第四章4/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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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39
从陈英雄那里才晓得他也是被一群河北大串联来的红卫兵弄走的,并且给他冠以的莫须有罪名是包庇落网藏匿右派分子和资本家小姐,被腐蚀蜕变背叛革命的变节分子。陈英雄说他也觉得这事蹊跷,一路上还跟那些红卫兵理论一番,说自己是南下干部,43年参加八路军,打过日本鬼子,保卫过延安,为革命受的伤还掉了一只胳膊。但是那些红卫兵那听他的辩解,跟他大声嚷嚷说:“革命不分先后,只看立场是不是坚定!既然你是43年的老革命,咋还贪图资本家小姐的姿色,包庇落网藏匿右派分子,这还不是腐化堕落和变节背叛革命吗?”他恼羞成怒地骂这些红卫兵是“兔崽子”,后来就被红卫兵从后面打了“阴砣子”。陈英雄还说自己被弄到青羊宫后和三师兄王贵元一起关在一间屋子里,这才晓得自己的老婆杨继美也被红卫兵弄到青羊宫来关在另一间屋子里,他恨得牙痒痒,恨不得要去跟红卫兵拼命。
只是三师兄王贵元有过被战俘集中营关过的经历,小声跟他说现在生气骂娘都不管用,就是出去了恨哪个也都没有半点意思,遇上了这种事情就只能自认倒霉,未必你还敢说毛泽东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不好,还是错了,说党中央的“五一六通知”不对?王贵元说现在最明智的就是闭目养神,啥也不想,啥也不顾,尽量节省体力消耗和保持精力,有备于在最难过的时候有体力和精力支撑。在心里坚守自己的信念和信仰底线,自己跟自己的心结作斗争,拿四川话说就是当“滚刀肉”,这样才会少吃点亏,苟延残喘也是一种抗争。
陈英雄这个时候才觉得三师兄王贵元其实是个相当有主意的人,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就听从了王贵元的话,虽说昨晚上和今天一天粒米未进、滴水不沾,也算是硬扛了下来。陈英雄说他现在最怕的事情就是杨继美受这么大的折磨和屈辱心里过不去,想不开。陈英雄还说他最气愤的就是今天一早,他们每人都被三四个红卫兵和造反派扭住,每人都被挂上一块牌子戴一个高帽子,上面写上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他说当时自己就想革命革到这个份上真他妈的没意思,还是三师兄王贵元说得对,现在就只有在心里坚守自己的信念和信仰底线,自己跟自己的心结作斗争。他说但愿杨继美也能这么想才对……
三人喝酒喝到半夜时分,细想了好久,怎么想也都想不出他们的那些所谓罪名和事情的细节,咋个会叫那些大串联来的外地红卫兵知道,这中间肯定是被熟悉他们的人陷害和“点水”了的,那是啥子人才会这么万恶呢?
叫方继业没有想到的是噩运很快也降临到了他的头上,他回到厂里的第三天,那天被他挡在了厂大门外的那帮红卫兵,联络上了厂里的东方红工人革命造反战斗兵团,几十号人横冲直闯地冲上厂办公楼,由不得厂长、书记包括方继业说些啥子,就给他们挂上了走资派的牌子和高帽子。而方继业的所谓罪名是“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坏分子”,这个罪名可是吓人的很,在被扭办公楼的时候他被那些红卫兵狠狠地踢了几脚。这帮人宣称他们是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要彻底揭开东方红造纸厂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的盖子,就必须彻底砸烂东方红造纸厂走资本主义道路代理人当权派和厂党总支部,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要革命、要造反,就必须造反夺权,彻底掌握东方红造纸厂生产管理的权利!原来的工厂领导班子都被扭到厂大门外当街批斗,整个马路和工厂大门被围的水泄不通,打倒东方红造纸厂走资派的口号吼得震耳欲聋。
这样一来,厂里的另外一派革命造反组织东方红产业工人革命军不干了。于是,一派要批斗厂里的走资派,要夺权,另一派不让批斗走资派和夺权,两派人马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吵得面红耳赤,甚至还动起了拳脚。急得厂总支书记把挂在颈子上的牌子和戴在头上的高帽子扯下来摔在地上,大声地说:“我们这班厂领导的权利不是我们自己吵闹得来的,你们有本事就去找市轻工业局,市轻工业局要我们交权我们马上交,老子下车间当工人去!”
那晓得人家造反派早有准备,随手就拿出一张通知出来,上面盖着市轻工业局的大印和市工人造反兵团的章子,造反派得意洋洋地大声宣布说:“市轻工业局的大权早都被我们造反派夺了,你还说你厂里的权利……现在我代表全厂的革命造反派宣布彻底打倒走资派,斩断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黑手批斗大会正式开始!”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黑干部!”“打倒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都黑手……”此起彼伏。
就这样批斗大会一完,方继业和厂长、书记就被马上秘密押送到城外龙泉驿一个废弃农场的牛棚里关押起来,这一关就是一年多。
很快,各地众多繁杂的红卫兵和造反派组织实行大联合,也分晓出了两大派别。红卫兵成都部队,简称“红成”和成都工人革命造反兵团,简称“兵团”,为造反派一方。成都产业工人战斗军,简称“产业军”为保守派一方。从此,整个成都的造反派组织和保守派组织各为主张,针锋相对,唇枪舌剑,最后以至于发展到了武斗,把整个成都闹得乌烟瘴气。
外面的世界纷繁乱杂,儿童福利院里却难得一片暂时的单纯安宁。
中秋节这一天,薛院长挺着大肚子,一脸幸福地对正在给孩子们切月饼的薛芳说:“将来你啊,可不敢想薛妈妈这样耽误了,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稍微做点什么连气都喘不过来。”
薛芳一脸绯红地对薛院长说:“我才不嫁人呢!我要给您当一辈子的女儿。”薛院长爱怜地戳着薛芳的头说:“你这孩子是不是在这福利院圈傻了,跟你薛妈妈还顶嘴!这人的血脉啊,是要延续下去的,我们现在做的工作就是要帮助这些已经失去了亲人的孩子们将他们自己的血脉延续下去。再说你就是嫁了人照样是我的女儿啊……”
薛院长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神圣和严肃,显然她是觉得自己的工作很重要和很必要。她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薛芳的头发又说:“这其中也包括了你,有一天啊,你要是遇上了一个好心的男人,或者是薛妈妈帮你看上了哪家的小伙子,薛妈妈就把你嫁出去。我告诉你,做女人啊,还是年轻的好……”
薛芳被羞臊得捂住脸,说:“薛妈妈,你别害臊我了好不好……”
薛院长笑着说:“我哪里羞臊你了?到你结婚的那一天,我就把小裁缝做的那件好看的旗袍给你穿上,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
薛芳更是脸红,娇羞地说:“哎呀……薛妈妈你咋个叫人家小裁缝呢?”薛院长故意得寸进尺,说:“他不是小裁缝是啥,难不成还真是你的大哥哥啊?”薛芳假装生气地说:“我不跟您说了!”
薛院长认真地看着薛芳,心事重重,她想跟薛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欲言又止。薛芳看出了薛院长有心事,小声说:“薛妈妈您放心,王叔叔把小北方送过来了,我晓得好好看着他的,绝不会要他离开福利院半步。现在学校里停课了,我会教他,保证不会叫小北方的功课落下来。”
薛院长说:“薛芳,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说,现在你王叔叔和陈叔叔他们成天挨批斗,最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了他们的踪影,我听说他们像是被秘密关押到了哪个地方,我怕我们这个儿童福利院也安身不到多久了。”
薛芳说:“薛妈妈不会的。”
薛院长说:“但愿吧!不过我们还是得有个准备。我已经跟李会计和崔师傅他们说好了,要是有个万一,你得替薛妈妈撑起来我们儿童福利院……”薛芳听了薛院长的话,有些害怕起来,说:“不……不会的,我撑不起来的,我……”
“你是共青团员,你是我们儿童福利院的第一批孤儿,你更是我们儿童福利院自己培养起来的新一代保育老师,不管以后出现再大的困难,薛妈妈都希望你能撑起我们这所儿童福利院!如果你都退缩了,那你的那些小弟弟小妹妹们咋办呢?”薛院长是认真地在跟薛芳说话。
薛芳说:“我……我去找上级,我去找区民政局……”
“没有民政局了,起码是现在没有了,市里和区里的所有机关部门单位都被乱了,所有的领导都被批判打倒了,都被关押在了我们不知道的地方。那些红卫兵和造反派砸烂了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新中国的政府部门,而他们夺了权只知道造反有理,却不知道怎样管理国家和建设国家,哪还顾得上我们这所儿童福利院啊?”薛妈妈伤心地流下了眼泪。
薛芳说:“薛妈妈,我晓得了,我记住了您说的话。我恨死了那人搞乱的人,他们的爸爸妈妈咋不去死了,死了就叫他们都成孤儿,那样他们才会晓得个好歹,晓得解放军和共产党的好处!”
薛院长严肃地跟薛芳说:“不许这样的说话,记住你是我们儿童福利院自己培养出来的保育老师,你的语言和行为是要影响我们儿童福利院里的每一个孩子。所以,我们必须善良和有同情心,要有一颗仁慈的心,要有我们的语言和行为规范,更要有我们的职业道德规范。这些薛妈妈要你牢牢地记住,不然我们就不配做一名人民保育老师……”
薛芳愧疚地低下了头,说:“薛妈妈我记住了!”
薛院长慈爱地说:“那你去给孩子们分发月饼。”
薛芳端起装月饼的脸盆挨个儿地给孩子们分发月饼,薛院长坐在大梨树下给孩子们讲嫦娥奔月的故事。孩子们围在薛院长身边,要薛妈妈给他们唱一段好听的梆子,薛院长唱了起来:“弃红尘来月宫添为领袖,也不知人间事又几春秋,我也曾采群芳酿成美酒,抬众仙庆佳节共醉琼楼……”薛院长嘴上唱着,心里却酸楚和惆怅,她想着半个月前的那个晚上,自己的丈夫王根生伏在她怀里痛哭,说这样天天被批斗挨打真是受不了了,我们那么多的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难道就是为了这样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们牺牲了的那些战友在地底下能安心吗?
薛芳给孩子们分发完了月饼,站在那里听薛院长优美的唱腔入了神,她从衣裳口袋里拿出那年小方哥哥做的那个凤凰涅磐扣,心里想着小方哥哥啥时候能来福利院里呢,因为她悄悄地给心里的小方哥哥留了一块月饼。她看着手里这只小方哥哥做的这个叫凤凰涅磐的盘扣,想着小方哥哥说的“我们营在上甘岭上每坚守一天就挂上一个这种凤凰涅磐扣,教导员说我们全营每一个战士都要在这场战火中凤凰涅磐、欲火重生。”她想刚才薛妈妈说的那种“万一”的话,如果真的十四那样的话,自己为了整个儿童福利院的孩子们也要凤凰涅磐、欲火重生!
突然,大门口传来一阵吵闹声,接着就有人带头高呼口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揪出大叛徒,狗特务!”
薛芳和薛院长不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事情,急忙叫孩子们先回教室里去。薛芳刚和薛院长把受到惊吓的孩子们领回教室,就看见一群穿军装,带红袖套,扛着红旗,打着标语的红卫兵冲进院子。这些红卫兵还虚张声势,口号喊得震山的响亮,对阻止他们的看门任师傅又推又搡,福利院其他保育员都吓得不知所措。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