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盘扣一生第三章3/1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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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1/35
1958年,全国在经济战线上展开工业大跃进、大炼钢铁和人民公社化运动,在思想战线进一步开展反右倾机会主义路线。而进入到1959年下半年的10月,先是全国性的调整纠错,继而又是更加深入地批判“猖狂的反对社会主义道路的逆流”。
国营东方红造纸厂经过大跃进的洗礼,得到进一步发展,新增了两台新型1092圆网造纸机,蒸煮车间和洗筛漂车间产能也相应增加,锅炉房原来那台6吨锅炉也更新成12吨锅炉,全厂职工增加到接近500人,产量翻番。两个月前,二十三岁的方继业刚由学徒工转正就担任机修动力车间锅炉班组副班长,继而又被厂党总支直接提任命为第一车间党支部书记,同时兼任厂共青团委书记,这在国营东方红造纸厂绝无仅有,甚至在整个市轻工局下属工厂中也是独一无二的。当然,方继业有这么大的进步并非是得到了曾书记的格外关照和宠爱,而却确是他自己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干出来的,别的不说,就说他们锅炉班组连续三年厂级先进班组,连续两年局级先进班组,去年还分别荣获省市总工会先进班组光荣称号。而他本人原本应该被推举为市级劳动模范的,但一两年的学徒工当劳模的确实没有先例和有些牵强,最后厂里跟市轻工局商量后才决定另行推举了锅炉班组的班长李师傅。为此,当了市劳模的李师傅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经常毫不隐讳地跟别人说:“我这个劳模得的是有点耙合……”
近一个时期报纸电台上都在大肆宣传工业大跃进和农村人民公社化运动的丰硕成果,但现实中生活必需品早就开始定量供应,而且显得越来越紧张。食堂供应的伙食油水越来越少,好长一段时间连肉星都少见了,方继业总感觉肚子里空落落的。不过叫他感到幸运的是自己当初进厂当工人的时候选择了锅炉工,这种工种粮食定量配额是全厂所有工种中最高的,整整42斤定量。他为此暗自庆幸,而更出乎他意外的是他现在虽然已经担任了党支部书记工作,但他的粮食定量依旧没有变动。他欣喜的同时也为此矛盾,内心总有几分愧疚,好像自己占了国家的便宜。所以,他一直保持尽量不脱产,在他第一车间党支部书记管辖的机修动力车间和蒸煮车间范围内见啥干啥,始终跟工人师傅们摸爬滚打在一起,他只有才感到心里稍微平顺一些,少一点忐忑。
其实,从内心来说方继业现在越来越看重自己的这点粮食定量,他总是觉得自己肩上应该承担一点家的责任,替家里多分担一些焦愁,这个家就在梵音寺老店铺里。这两年二师兄王子华和三师兄王贵元两家人先后都添了小娃儿,而二师兄王子华算是干部,粮食定量24斤,组织上还要号召党员干部节约2斤,实际拿到手的粮食定量只有22斤,三师兄王贵元就更不要说了,像他这类人物粮食定量直接就是21斤。因此,两家人先紧着小娃儿的嘴巴后,大人再咋个节约和算计,甚至饿着肚子粮食都差一大截。已经有半年时间了,方继业强制自己每月必须省下14斤粮票来,分别接济二师兄王子华和三师兄王贵元两家人各6斤,另外2斤粮票他原本是留给大师姐杨继美的,杨继美鼓捣不要,说自己一个女人能抗过去,他就每月都鼓捣硬塞给陈英雄。廖华和邵姐两个女人很感激方继业,每次嘴上都跟他说不用你自己留到吃吧,但最终还是流着泪接过那几斤粮票。当然,关于粮票的这些事情都是他私下干的,这些事情他在厂里一点都不敢败露,因为他是共产党员,是党支部书记,打死都不能说个“饿”字。他每天的劳动量也不轻,大小伙子一个每月只吃28斤也确实少了点,不过他还必须装出一副吃饱了的样子,因为他的粮食定量是在那里摆起的,他无话可说。
俗话说穷则思变,人真要饿心慌了就啥子法子都能想出来,一时间锦江河边的空地和厂里草料场里那些暂时用不上的空地都成了宝贝,好多人争着抢着去刨一块地出来种上瓜果红薯之类的。方继业哪好意思去跟人家抢地盘,但他没事的时候倒是爱去看人家种地,有时候还下手帮人家的忙。一天他在草料场里瞎转,猛然间发现在那些草料角落里有好多残存下来的干瘪麦粒,他蹲下身来一粒粒地挑拣,一个小时就挑拣了一小捧,估计有半两的样子。他马上想到了车间里的切草机,等他跑到车间钻进切草机下面看时,机器下面早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想必他想到的人家早都下手了。不过他心里还是很高兴,把这些收获悄悄晾晒起来,以后每天抽一点时间去草料场捡这些干瘪的麦粒,半个月下来积攒了差不多有1斤干瘪的麦粒。他把这些干瘪的麦粒用电炉炕熟,然后碾成粉,晚上饿得睡不着的时候用开水冲成糊糊喝,也算能抵挡一阵子。
到年底的一天傍晚,方继业跟以往一样晚饭先去草料场那边转一圈,过后就到蒸煮车间里跟工人师傅们一起干活。车间里正在放蒸煮好的草料,带着蒸煮草料味的蒸汽笼罩着整个车间,外面传达室的师傅跑来喊他说:“小方书记外面有个女的找你……”他隔着浓浓的蒸汽大声说:“我咋个会有女的找我哦,你怕不是弄错了哈。”人家说:“不得!咋个不是找你的呢,人家把你啥子都说得清清楚楚的,还说她姓杨呢。”方继业这才信了人家说的是真的,他想大师姐杨继美咋个会找到厂里来了呢,是不是出了啥子事情?
方继业赶紧跑到厂门口,果然是大师姐杨继美站在寒风中等他。大师姐看他穿一身单薄的工作服,还一身难闻的味道,说:“你咋晚上还上班呢?”他说:“我们晚上是要上班啊,我们一直都是三班倒不间断生产。”大师姐说:“你不是已经当车间书记了咋个还上夜班呢?”他憨痴一笑说:“我当书记了就更要跟工人师傅们打成一片,再说我年轻,住在厂里下班后又没有啥子事情做,就感到难受还不如到车间里帮着干活,这样还热和些……”两人边说边走来到了锦江河边。
大师姐转身将围在自己颈子上的那条黑色羊毛围巾取下来围在方继业的颈子上,说:“天这么冷,你还穿这么少,你不要命那!”方继业说:“不冷,我们蒸球上热得很,一动就流汗嘞。”
天开始下雪了,雪夜里的锦江河畔风好大,大柳树上光溜溜的枝条被风吹得来回摇晃,发出凄厉的吱吱声来。河对岸城里的灯光映在河水里波光粼粼,显得是那么的凄凉与忧伤。雪花无声飘落地在他们的身上,继美轻轻地靠在他的身上,低声地说,你心里还想我爸和我娘不?”方继业胆怯难堪地说:“我……我咋不想呢,师姐,我对不住师傅和师娘,还有你……”大师姐将他冰凉的手拉进自己的怀里说:“我从来就没有怨过你,我心里知道你的心思,姐打你小的时候就喜欢你,所以姐也就不在乎你咋个对姐了。再说姐也晓得你长大了,你长大了就有了你自己的想法,一个真正的男人是该有你自己的想法和喜好,姐不怪你,姐高兴……这就是姐的命……”大师姐潸然泪下的紧紧地捂住他的双手。他挣脱了大师姐的手,将大师姐揽进怀里说:“姐,都是我不好……要……要不……”
杨继美用手捂住他的嘴,说:“我不许你说背心的话,那样的话还不如你天天想着姐的好,姐就是怕你心里憋屈,怕误了你的前程才来找你的,不然的话姐就不会来了。姐就是担心你再也找不着像姐这样真心喜欢你的女人。”
大师姐从包里拿出一个口袋塞给他,说:“这些都是姐替你攒起来的钱,从你去了朝鲜一直到公私合营,一共有一百五十六块。公私合营后我爸原来说的那些话就不管用了,现在你自己收好,以后你要成家都用得上的。”那只沉甸甸地口袋使方继业欲哭无泪,他抓起口袋就要往河里扔,大师姐赶紧抱住他手里的口袋说:“继业,你不能这样!只要你能幸福,你叫姐做什么姐都原意,姐心都是你的了,你还要姐咋个呢……”
“我这辈子不娶谁做老婆,我不要这钱!”方继业仍要抢那口袋,杨继美护着口袋转过身去,她喘着粗气说:“你说你现在一个人住在厂里,下了班没事干难混,你咋个不可以不正经谈个女朋友呢?”大师姐说这话叫方继业哑口无言。大师姐看着锦江河对岸城里的灯光,过了好久才说:“其实我娘喜欢你那因为我哥被日本人飞机炸死后我们家再没有男娃儿了,我娘原本是想再抱养一个男娃儿,可是王神仙说抱养一个男娃儿就会克我爸的。所以,我娘就领你回来权当一个小女婿养着,这都是我娘和我爸埋在心里的一个借口而已,他们是真拿你当儿子看的。你不跟我爸说一声就自己跑到朝鲜前线,你说我爸咋个不气呢。后来我也不晓得是咋个的,人家看上你你又不干,有啥子办法呢?总不能说鼓捣你啊……算了,我还是直接跟你说了吧,我……我要结婚了。”
“你跟哪个结婚?”方继业心里着急地问这话。
大师姐看着他说:“这个跟你还有好大的关系吗……”“咋个没有!”他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大师姐的话说:“我虽说自己不愿意和你在一起,但我心里还是必须要对你负责任,要你这辈子幸福……”“我要你负啥子责任了,我这辈子幸福不幸福关你啥子事情了……”大师姐心里好伤感和好委屈,含着泪跟他说这些,她突然扑到他身上抱住他,哭着说:“其实原来好多时候我都是逗你的,我早就晓得你不喜欢我……但是不晓得是咋个的,你越是不爱理我,我就越是心里像是有你一样!不过现在好了,姐再也不为你烦心了……”
方继业在大师姐后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两人慢慢地分开,杨继美擦掉眼泪后从自己包里掏出两包纸烟来给他,说:“给你这个,是陈大柱要我给你的。”
大师姐说这话方继业就已经猜出八九分,他说:“你真要跟陈大柱在一起生活了?”杨继美说:“我娘说你聪明还真是的,咋啦,陈大柱就不好吗?”方继业说:“好啊!我没说陈大柱不好啊,我觉得陈大柱这人是天底下最朴实实在、最心地善良和最刚强坚韧的好男人,他就是我的偶像,你跟了他他会用命来保护你一辈子的。但他毕竟受过那么重的伤,还少了一支胳膊,结婚是要两个人在一起实实在在地过日子,你想过你以后要面对的好多难处了吗……”“你好讨厌,你咋个说话跟我爸在的时候一样呢!”大师姐使劲地拍打他,说:“我早想好了,我要跟陈大柱这样的英雄过一辈子,我永不后悔!我要给他生个儿子,要我们的儿子跟他爸一样也做个铁骨铮铮的男人。等我们两个都老了的时候,我们一起……”
那天夜里,方继业将大师姐送到新南门大桥边,老远就见有一个人靠在大桥的护栏上抽烟,身边还架着一辆自行车,走近一看是二师兄王子华。他上前去招呼二师兄,王子华转过脸去就跟不认识他一样不理他。他心里难受又不好说啥子,他也不知道该跟二师兄王子华再说啥子,就呆呆地站在那儿。他取下那条围巾要还给大师姐,大师姐说:“你留着吧,是我专门给你织的。过春节初一那样一定要回来啊!”他点点头,说:“嗯……”
二师兄用车带上杨继美走了,消失在空无一人的大马路尽头。雪越下越大,方继业手里捧着那个装着一百五十六块钱的口袋和师姐给他织的围巾,仰天大哭一场……
1960年春节的那一天,在梵音寺老店铺的堂屋里,大师姐跪在她爸和娘的灵位牌前磕头,而陈英雄却只是站在那里鞠躬行礼,师兄们都在后面乱嚷嚷,说:“哎,陈大哥你这样不得行哦!你还是要给我们师傅师娘跪下磕头才对哦……”陈英雄转身虎着脸对师兄们说:“我是男儿膝下有黄金,我才不会像幺师兄那样动不动就下跪磕头的,但我保证……”陈英雄说着又转过身去,对着师傅师娘的灵位牌说:“老丈人老丈母娘在上,我陈大柱是一个给地主家扛活的长工出身,我当过兵,打过日本鬼子和老将,我今天和你们的女儿结婚,我今后好好跟你们的女儿过日子,这辈子没有机会报答你们了,我就把对你们的那份孝敬都用在你们女儿身上,这辈子都爱她、保护好她,哪个王八蛋敢来欺负她我就跟谁拼命,咱俩一辈子不弃不离!”
陈英雄说得真是感人实在,叫李师傅和赵师傅两人都潸然泪下,说:“我们老哥老嫂子要是还在的话,那不晓得好福气哦!”
那天徒弟们都到齐了,但唯独还是少了大师兄一个人,有人说曾经在东门外看见过他,但他一晃眼就不见了,怕是他自己不好意思一样。方继业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见过王副书记和薛院长了,问陈英雄,陈英雄说:“王副书记现在已经改任常务副区长和区委副书记,忙的很,我这结婚想请他们两口子吃个饭都没有定下时间来,不过你倒是可以抽时间去福利院看看薛院长。”方继业说:“那我今天就有空,我一会儿就去福利院。”
方继业在去福利院的路上咬牙花高价买了四个“高级点心”,薛院长批评他说:“你来就来嘛,还花这个冤枉钱,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一会我就把你这四个”高级点心”分给孩子们。”他给薛院长汇报了自己的长进后,薛院长夸他说真是了不起,然后要他跟着一路去孩子们的教室里。
由于是过春节,孩子们都在自由活动,薛院长对方继业说:“我听陈大柱说你做旗袍的手艺很好,还有你做的盘扣也很好看。”方继业有些腼腆地说:“不好,我也都好长时间没有做过了,怕是都手生了。不过薛院长要是喜欢,回头我给您做一身旗袍,薛院长穿旗袍肯定好看。”
薛院长笑着说:“我还是穿这身军装好看,要不这样吧,你给我们孩子们做几个盘扣,要他们也学学。”他说:“那要得,我也献丑一回。”薛院长给他找来几根红绳和针线,他在教室里坐下来认真地给孩子们演示,一边做一边给孩子们说:“大哥哥今天教你们做个盘扣,这种盘扣我在朝鲜上甘岭上做过,我们教导员还给它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凤凰涅磐扣。教导员要我做了好多这种凤凰涅磐扣,还命令我说我们营在上甘岭上每坚守一天就挂上一个这种凤凰涅磐扣,教导员说我们全营每一个战士都要在这场战火中凤凰涅磐、欲火重生。”
“大哥哥,那你们一共坚守了多少天呢?”方继业抬头一看,问他话的是那个叫薛芳的女孩,她已经长大长高了,模样也长俊俏了,他问小薛芳说:“你还认识我吗?”小薛芳说:“认识,我还记得你还会做漂亮的衣裳。”他对她说:“我也认识你,你叫薛芳,今年十五岁是吗,你读几年级了。”小薛芳红着脸说:“我已经念初二了,我现在是班长,要帮着薛妈妈照顾好弟弟妹妹们……”
方继业接着刚才的话说:“我们营在上甘岭上一共坚守了十七个昼夜,我们就挂了十七个这种凤凰涅磐扣……”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