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盘扣一生第三章3/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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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27
1957年的夏天,成都这座前年古城已经焕发出它崭新的容颜,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批新建设的标志性建筑成都火车站、成都百货大楼、成都新华书店大楼、成都旅馆和成都剧场等耸立这这座城市土地上,大街小巷、商铺旅社、学校医院、机关单位和工矿企业,到处红旗飘扬、花团锦簇,欣欣向荣、蒸蒸日上。
方继业离开这座城市已经整整六年,当他重新踏上这片美丽富饶的土地时正好二十二岁,经过抗美援朝的战火洗礼,他成年和成熟了,也变得高大魁梧了。
五年前他在朝鲜前线接到过陈英雄的一封信,陈英雄在信里大骂他是个骗子!还跟他毫不掩饰和忌讳地发誓诅咒说,你娃要是在不给家里你师傅和我写信,那你小子只要运气够好不吃枪子儿,老子看你回来不!你回来我会加倍收拾你……那时候郝副参谋长在一旁严厉训斥和监督他,他想过要给家里师傅和陈英雄写信,跟家里师傅和陈英雄认错求原谅,但当他信写一半的时候,他听身边一个解放过来的老兵说一句话,就马上又打消要把信再写下去的所有念头。那个解放老兵说:“写啥信哦,当兵在外有个今天不知明天,以前在国内打仗还能求解放军打你不伤不死运气最佳,现在美国人跟你打钢铁,这阵仗打不死都是烧高香的,就当自己已经死一回,老子不给亲人添堵,运气好来日方长再相会,运气不好来世再见也不迟!”
解放老兵油条,话中也有理,不下狠心那能死而后生,就当自己已经死一回。他掏出自己的那可手榴弹又检查了一遍,心想反正鼓捣不写信郝副参谋长也拿自己没有办法,到时候他也会给陈英雄通风报信,这样总比三师兄一年多没有音讯强。那次一想到三师兄的事情他心里就揪心,这事儿在他心里一挂就是好几年。也不晓得后来三师兄给家里写信没有,现在咋个样了,是还在部队还是已经退伍回家了。想到自己最终还能回到这座熟悉的城市,也应验了自己的运气好,其他啥子事情跟这一比较都不足挂齿。
毕竟几年没有跟家里人联系,方继业心里还是有些忌惮和畏怯,因为一切过错和无理都在自己。所以回到成都他没敢马上回到自己熟悉的那个梵音寺店铺那里,或者是制衣社里,好在刚才在市人事局交自己档案时,打听到人事局有专门的旅社免费接待需要中转的复退军人。于是,他在接待人员那里开了免费接待手续,找好住处,然后躺在床上考虑自己该咋个解眼前的困局。
其实,方继业在志愿军全部撤离朝鲜回国后本可以继续留在部队的,因为他已经是副排长了,而且他还是全团最年轻文化层度最高的副排长,营团首长都看好他,可以说他留在部队前程光明一片,唯独郝参谋长对他耿耿于怀。当然,这中间有些事情他本人是永远都不会晓得,郝参谋长跟陈英雄是啥子关系,那是铁的过命关系。这么些年来郝参谋长总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老战友陈大柱,因为他连老战友拜托的那么一点小事情都没有办好,愣是犟不过方继业这娃。所以,在几个月前他知道部队要从朝鲜撤离回国并且要精简的时候,就给陈大柱写信,问陈大柱该咋样处置方继业这娃。陈大柱当然心里一直记着这事儿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不就是机会来了嘛。于是,他立即以区手工业局的名义外加他局长身份给部队团政治处去公函,说方继业原本就是地方工人队伍里优秀青年后备力量,是原区工委会准备重点培养的年轻积极分子,只因1951年夏天正值抗美援朝紧要关头,地方组织才把最优秀的青年积极分子输送到了部队。现在抗美援朝胜利结束,国家需要加大力度搞好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原先地方组织输送到部队的青年骨干通过朝鲜战场火线历练,更适合回到地方参加社会主义建设。所以,请部队领导在部队撤回祖国精简时予以酌情考虑地方组织的需求和实际情况,将最优秀的部队青年复退和推荐给地方组织,让这一批青年才俊在社会主义建设中发挥更大的作用。那份所谓的公函洋溢着浓厚的军地、军民情义和地方组织的殷切希望,同时列出一串青年才俊的名单,而方继业的名字位列前茅。
陈英雄陈大柱还真不愧是郝参谋长说的那种军政军地不分,有啥他干啥,要他干啥他也干啥的主,对军地联络联谊这套操作烂熟于心。加之这支部队本身就是他过去的老部队,现在团级领导全都是当年他的那些生死战友,营连级干部好多还是他带过的兵,部队临开拔上朝鲜前线时后方家属基地还留在成都,甚至还有一些干部家属就在他陈大柱治下的区手工业局下面单位工作,你想想他陈大柱那封公函的分量!同时,陈大柱这一招也在他的老部队里弄了个满堂叫彩。说好听的陈大柱给部队去的是一份公函,说不好听的他陈大柱就是给自己那些老战友写了一封求助的私信,而且这封私信这么说都是堂而皇之和“大公无私”。当然,他所列出的那一串青年才俊的名单,除了方继业的名字外全都是郝参谋长事先提供给他的。
接下来部队撤回国内,之后就是适应部队需要和祖国建设的精简,当团政治处通知方继业去谈话时,政治处的那个干事问他说,:“你入伍前你们区手工业局的局长是不是叫陈大柱。”他说:“不对,陈大柱我们都叫他陈英雄,是我们区工委手工业会党总支书记。”人家说:“这就对了,他现在是你们区手工业局局长,我刚当兵那会儿分在炊事班,他那时是我们的听头上司事务长。”方继业心里马上警觉起来,说:“这个关我啥子事?”那干事也不隐瞒他啥子,直接说:“现在部队回国了,部队需要精简,祖国建设也需要更多的部队优秀青年,正好你们陈局长他们手工业局来公函点名要你,还说等你复退转业回到地方后要好好培养和重用你呢。”
方继业当即就傻了,说:“我……我在部队干的好好的,跟部队也有感情了,我……我还年轻,我现在还不满二十二岁,我想在部队继续干呢!”可是人家跟他毫无商量余地,怕是这事儿团里早都铁板钉钉定了的,那干事说:“这个恐怕不行,现在地方社会主义建设更需要像你们这样的优秀青年,再说你原来就是地方输送给我们部队抗美援朝的进步青年,又是地方早就确定好的重点培养的后备干部对象,你在部队立过功,还入了党,现在地方社会主义建设更需要你,要不你们区手工业局咋会来公函点名要你呢?再说了,你是地方组织先输送给部队的优秀青年,现在部队要支援地方社会主义建设,也必须把你再输送回地方,这叫军地合作协同作战……”
方继业这才恍然大悟是咋个一回事情,他马上想到五年前陈英雄的那封信,想到那时候陈英雄就说过“老子看你回来不!回来我会加倍再收拾你。”他一脸沮丧,急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人家看他这样又开导他说:“你这个同志,人家陈局长点名要你,还会耽误你革命和你个人的进步?干啥都革命,有机会咱为啥不干不进步呢!说不准你回地方要比在部队进步还快呢……”这话中有些方继业以前就听过,他晓得那是陈大柱留在他老部队里的名言,现在落到了自己的头上,真是有些讽刺和不幸。
方继业在部队是侦通排副排长,授准尉军衔,在部队已经算是干部,但只被列入预备军官,现在就要他复退转业等于是毁掉了他的整个大好前程,实在是有些心痛和惋惜。他为此在心里嫉恨陈英雄,跑到操场上偷偷大哭一场,他哭着在心里骂陈英雄卑鄙无耻下流,这都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现在跟他来了这么一手,这样小肚鸡肠的人还能当啥子局长,要在他手下干事还能有个好?还进步快呢,不弄你个倒退几十里才怪,真是要毁老百姓的!他就是不明白陈英雄咋个会是这样的一种人呢,不就是当初自己欺骗蒙蔽过他一回嘛,叫他得罪了杨师傅,这又咋过了嘛,说不准杨师傅早就消了气,他还嫉恨干啥子?还搞这么大的动静,别说那会杨师傅说他是“以正义之名行不义之事”,现在他也还在干这种以正义之名行不义之事的事情!方继业那时就在心里下狠心,这一辈子都要恨死陈英雄,他陈英雄就算是个再有权有势的局长,自己回到成都也绝不甘愿就范和屈服于他,不信就试试看!
方继业在人事局交档案的时候人家要他等一两天,说是要等审看了他的档案在确定他的分配去向,只是他自己心里明白,就凭陈英雄的本事和他兴师动众地给部队写信发那份所谓的公函,自己以后肯定凶多吉少。但是,方继业心里还是有份侥幸心理,想万一呢?所以也就只能暂时静观其变再说。这时候他心里最念想的还是杨师傅,他晓得自己当年跟大师兄赌那口气,没有听师傅的话就偷偷地不辞而别,还跟陈英雄编排说是师傅同意了的,这种欺师灭祖的行径肯定会叫师傅彻底凉透心,这也是他这么些年来不敢面对师傅,甚至连信都不敢给家里师傅写一封的重要原因。他想师傅为了这事一夜间急白了头发,这种伤害说欺师灭祖都都是轻的,简直就是伤及到了师傅的要害,等于要了师傅的命门。其次他想三师兄的最后情况自己一直不晓得,他是后来跟家里联系上了还是一直没有音讯,是伤残了还是牺牲了,受伤现在也应该康复了,或者是回家了,是牺牲了现在也应该是明了了,总不会是那种最不幸结局吧,还是那样真是不敢想象,他这么越想心里越不踏实。
他从床上爬起来出了旅社,身不由己的往梵音寺店铺方向走去。旅社距离梵音寺店铺并不远,也就三四条街远,走到一半心里就自己给自己打退堂鼓,实在是没有勇气再往前走。他转过一个路口,又向守经街制衣社那边去,走了一截还是没有勇气。他心不在焉,漫无目的,像自己再也找不到家,找不到亲人一样,在这座模糊陌生的城市里行走,脑袋里全是师傅、大师姐和陈英雄怒视自己的面孔,耳畔边也好似响彻他们愤怒地训斥、谩骂和指责的怒吼声。他感到一种可怕的孤独,这种孤独在他很小的时候有过,那种被最亲的人所丢弃的滋味是针扎心一样的疼痛。也不晓得走了多久,走了好远,突然他听见一阵儿童唱歌的声音,抬头一看原来竟然走到了薛院长他们儿童福利院的门口。
他探着身子往福利院大门里张望,大门和院子里还是老样子,只是大门和可以看到的院子里的房子门窗重新油漆过,而大门口添置了一排齐腰高的栅栏,给人一种新鲜的模样。突然,有人在招呼他:“喂,你是干啥子的,你找哪个?”他顺着声音往大门里侧面收发室看,窗口伸出看门师傅的脑袋来,他冲人家说:“我……我不找哪个,就看看。”看门师傅走出收发室,隔着栅栏看了他几眼,说:“看样子你是退伍军人?”他回答说:“啊,我是,刚刚朝鲜回国回成都,路过这里看看。”看门师傅也“啊”了一声,说:“这里有啥子好看的,就是政府收养的孤儿和走失儿童,你是志愿军真是幸苦你们了!”
方继业转身准备离开,这时候他嘴里突然对人家冒出一句:“现在院长还是薛同志吗?”看门师傅应道:“啊,对啊,还是薛院长,你认识?”他说:“认识,我还帮她做过事情呢。”看门师傅听他这么一说来了兴致,说:“你还帮我们薛院长做过事情,是我们福利院这里的?”方继业说:“对啊,刚解放的时候你们福利院收容流浪孤儿我就参加了的,有一个叫……叫薛芳的女娃儿现在还在不?”看门师傅更是兴味盎然,热情地打开栅栏小门让他进到里面,说:“这么说你同志的资格比我还早呢,进我收发室里坐坐……薛芳那女娃儿还在这里呢,现在都念小学五年级的课本了,挺乖的。”
方继业像是终于找到了回到成都的感觉,进到收发室里坐下,掏出纸烟来给看门师傅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问师傅说:“师傅贵姓?”师傅笑着说:“免贵姓任。”任师傅抽了一口烟,说:“要不我给你去看看薛院长空不,你们老熟人了,你又刚从朝鲜回国还是见见的好?”
两人正说着话,方继业就看见薛院长真好从院子那边屋檐下走来,他赶紧掐灭烟头走出收发室,向前急走两步立正,给薛院长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并且报告道:“报告薛院长,原华兴制衣社学徒方继业向您报到!”薛院长先是愣一下,之后反应过来指着他说:“你……你就是那个方……小方师傅!”方继业向前一步和薛院长握手,说:“是,薛院长我是小方。”薛院长激动地看了他好久,说:“哎呀,一咋眼都大小伙子了,现在长这么高,去朝鲜抗美援朝五……哦六年对吗?”方继业继续报告说:“报告薛院长,我51年5月入伍,现在复原刚刚回成都。”薛院长对他说:“来来来,到我办公室去坐坐,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你呀你……你怎么会那样呢……”
薛院长转身对任师傅说:“任师傅,我带小方去我办公室里说说话,我们老朋友了,回头我给你登记补上啊……”任师傅说:“没事薛院长,我这就给登记上,小方同志,刚才他说他叫……叫方……”方继业回头对任师傅说:“对,方继业,谢谢你啊任师傅。”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