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盘扣一生第一章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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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的田野里,烈日炎炎。不满八岁的宋良喜身穿好几块补丁的青色粗布衣裳,背着书包和算盘,在那条坑坑洼洼的田间小路上拼命地奔跑,算盘拍打在他屁股上发出“啪啪……”声响来。瘦弱的宋良喜跑累了,实在跑不动了,停下来弯下腰双手支撑在膝盖上,大口地喘着粗气,眼里噙满泪水,无助地看着地上的那些坑坑洼洼。歇一阵气的宋良喜支起身来继续往前跑,当他气喘吁吁地终于跑到祠堂门口,已经累得有气无力,扶着祠堂大门框,听见祠堂里六爷在对七爷说:“那你说良喜不能再姓宋又该姓啥子呢?”
七爷急不可待地大声说:“姓啥子?唉,四爷六爷,你们未必搞忘了民权原本姓啥子嗦?他娃姓方得哇……”
听到七爷说出这种惨绝人寰的绝情话,唐氏差点昏死过去,六爷再也忍无可忍,愤然地一拍椅子扶手,怒不可遏地大声嚷道:“你!你未必还想要把民权的牌位也请出这个祠堂不成……我看你们哪个敢!”
这时,一直闭目的宋四爷终于睁开了眼,说出半句没头没脑的话:“民权屋里的和你们说的也是……”已经六神无主的唐氏听得真切,泪眼巴巴的盯住宋四爷,希望宋四爷嘴里能吐出半根救命的稻草,不想宋四爷只是说:“那六爷和七爷都是啥子意思呢?”
站在六爷身后的六奶奶用手指戳了一下六爷,六爷欲言而止,没有接宋四爷的话。七爷转过身去装着没有听见,整个祠堂里又陷入一片沉默和寂静……
祠堂里一片沉默和寂静了好长时间,静的像有根钢针掉地上都会听得见一样。就在整个宋家人低头不语,或是面面相觑中,年幼的宋良喜跨进了祠堂门坎,一步一步地走到唐氏身边。此时,整个祠堂时辰静止,宋氏家族的人都憋住一口气在看着这个身子骨幼嫩的娃儿,大家都在想这娃儿想干啥子?是苦苦央求他娘不要改嫁,还是哭着喊着哀求堂上的几位爷爷和叔伯把他留在宋家?可是,出乎祠堂里所有人的意料,这个细弱的娃儿却像在一瞬间里长大了一样,用异乎寻常地眼光扫视了一遍整个祠堂里冷漠的人,竟然慢慢地径直走到大厅神龛前,捧起他爸的那块灵位牌,然后走回到唐氏跟前。宋氏宗祠里所有的人肃然无声,百十双眼睛都集中在了这个年幼的娃儿身上。忽然,这娃儿亮出他那细嫩的童声大声地说:“娘,你起来,以后我姓我爸原来的姓。我们方家人不兴这么没有骨气和下贱!”
宋四爷和七爷瞠目结舌,六爷爷心里五味杂陈,其他叔伯长辈们面面相觑,年幼的宋良喜,不!从这一刻开始应该叫方娃子了,年幼的方娃子拉着唐氏起身,头都不回地走出宋氏宗祠。
清油灯下,唐氏正熬夜赶着给方娃子做最后一件衣裳,方娃子看了一眼娘,想说些啥子,欲言又止。唐氏停下手上的活,对方娃子说:“良喜,你现在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你要说啥子你就说嘛,娘都听你的。”
方娃子怯生生地说:“娘,你……不要去黄家行不行?你和我一起去成都,我到六爷爷说的那家火纸铺学徒,娘,我供你……”
唐氏看着方娃,叹了一口气,说:“儿啊,你就没有听六爷爷说啊,学徒三年就只管饭,你拿啥子供娘啊,你有这份心思娘就知足了。再说了,娘去那边不仅就是为了抵那个债,你别听你七爷爷在那里瞎说。”
“那娘还为啥子呢?”方娃子不明白地问唐氏。
唐氏放下手里的活,把手里的针在自己的头发上刮了几下,对方娃子说:“我们家欠黄家的钱是一方面,但我们家还欠人家黄家的情你知道不?在娘最难的时候,只有黄家最后肯借钱给我们。最可恶的就是你七爷爷,给你爷爷和奶奶办丧事的时候他闹腾得最凶,鼓捣说我们这样不可以哪样也不行,非要啥子楠木棺材还得是里外漆三道生漆的,七天灵堂七天流水席。娘那个时候就晓得这些都是你七爷爷的圈套,他是安心想要我们把啥子都弄空了他好下手。娘是宋家的寡妇,这个孝道不得不守,娘那个时候真是心里有苦说不出来才给你七爷爷借了八块银元。你七爷爷家晓得我们是还不上这个钱的,所以非得要我们押上了这两间房子,这样我们俩娘母啥子都没有了,更就还不起原来给你爷爷奶奶看病借人家黄家的钱了,娘是实在被逼无奈没有法子才那样做的。”
方娃子静静地听娘说话,唐氏缝完手上的针线活,一边给方娃子试着新衣裳一边又说:“现在这两间房子终于不是我们的了,娘也没有啥子好念想了。娘过黄家那边去,即了钱债又还人家的人情,娘不是守不住的人,娘实在是不愿意再在宋家受这种窝囊气。”
方娃子还想做最后的努力,说:“娘,你就不能不去黄家嘛……”
唐氏推搡了一把方娃子,说:“你不是已经把娘推上绝路了嘛,还瓜兮兮地说这些话啊!”
方娃子据理力争,说:“我咋个了嘛?”
唐氏看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亡夫灵位牌,说:“你娃儿昨天不是在祠堂里把啥子硬气话都说了嘛,你要姓你爸原先的姓,还要你们方家人不许这么没有骨气和下贱。你要记住,你说了这个话,我们就不再是宋家的人了,男人家说话就得说话算话。这一点你像你爸,娘心里高兴。只是我们俩娘母再也没有了后路,幸得好你六爷爷帮了忙,你才可以去成都当学徒,总算是有个出路。娘呢?娘现在唯一的路就是去黄家,顶人家的债还人家的情……”唐氏说着抱着亡夫的灵位牌痛哭一阵,又对方娃子说:“那年你爸当兵走的时候也跟我说过,说他是宋家收养的,但在咋个也不能丢了姓方的脸,不能没有骨气和下贱,不能叫人家看不起,这一点你跟你爸是一样的!娘其他的也跟你说不到啥子,好在你念了几年私塾,也该晓得和懂得一些书本上的道理了。记住,这些都是你去成都闯的唯一本钱了,以后你再也没有先生了,不要把你跟先生学会的那些都丢了,有机会你就自己接到学。你但学徒师傅就是你的先生,更是你的再生父母,你要有错了师傅再咋个打你罚你都是天经地义的……”
第二天半晌午,明媚的阳光照射在静静流淌地青白江大河,宽阔的河水波光粼粼,一条破旧的木船正从大河对岸摆渡过来。河滩上的渡口极其简易,一块大鹅卵石上搭着一块一尺宽的木板,旁边不远有一截斜插的木桩。从宋家净身出户的唐氏身着蓝布衣衫,肩挎一个小包袱,心事重重地站立在河滩上,原先在宋家时发髻上系的守孝白绳换成了红绳,尤为显眼。虽说唐氏已经三十出头,稍经一番收拾倒显得和颜悦色,轻松利落。跟先前在宋家祠堂里遭人辱没,奚落得一脸憔悴的样子判若两人,还真是那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方娃子依依不舍地依偎在唐氏身边,一只小手紧紧地揽在娘的腰间,他们的身影被太阳照印在空旷荒凉的河滩上,显得是那样的孤独无助和可怜巴巴。
离唐氏和方娃子俩娘母几步远,站着前来领人的媒婆,渡口上还有一对也要过河去对岸去的乡下夫妇。那对夫妻好奇地看着唐氏和方娃子俩娘母,女的小声跟自家男人说:“像是改嫁的。”男的说:“你管得人家的呢,人家要是没得啥子难处哪个愿意改嫁哇?”女的回应说:“也是。”
渡船慢慢地靠近河滩,摆渡的老汉小心翼翼地将船靠拢在河岸边搭木板的大鹅卵石旁,牵着一根竹缆绳索踩着木板跳上河滩,再把竹缆绳套在那根木桩上,对要下船的人说:“看准了踩到板子下哈,小心一脚滑到水里头!”
老汉认识媒婆和唐氏,跟媒婆搭上了话,说:“李婆婆又做好事儿啊?这不是宋家屋里的嘛,哎,不容易啊,都这么些年了,早就该这样了……今天这趟我就不收你们的钱了,就算我也随个薄礼。”媒婆笑着跟老汉说:“那就谢谢你了哈!”
那对乡下的夫妇先上渡船,接着媒婆也上了渡船,方娃子的手还紧紧地揽住唐氏不肯松开,媒婆开始催促唐氏,说:“他婶子搞紧哦,人家黄家那边还等到的哈!”
无奈的唐氏只好将方娃子的手从腰间掰开,两眼含泪哽咽地说:“你不要怪娘哈,不是娘狠心舍得你,是娘实在是没得法子……听六爷爷的话,到了成都火纸铺要好好学徒……娘过去后再慢慢跟那边好好说……要是能行娘再来接你……”方娃子再次用双手紧紧地揽住唐氏的腰,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憋不住了,牵线一样地滚落下来,但他还是坚毅地摇着头,不叫自己哭出声来,他说:“娘……不要去跟人家说,我不要你去说……我不会去那边的,我会听话的……”
媒婆再一次催促唐氏,说:“他婶子搞紧点啊!”
唐氏只好狠心地再次掰开方娃子的手,转身踏上那块木板上了渡船。
载着唐氏和媒婆等人的渡船慢慢地离开河岸,向着大河对岸摆渡过去,唐氏蹲在船沿边伤心落泪,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儿啊,娘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爸……”
渡船慢慢地远去,把孤零零的方娃子丢弃在空旷的河滩上,年幼的方娃子终于忍不住放声哭泣,伤心地抽泣,弱小的身子不停地颤抖,实在叫人悲天悯人。当渡船渐小,摆渡到河心的时候,方娃子一下子蹲在空荡荡的河滩上,嚎啕大哭起来,悲伤欲绝地大声吼出声来:“娘!你就不管我了……娘!我恨你……”
青白江大河堤坝上,六爷嘴上叼着叶子烟杆,面无表情地看着河滩上的方娃子。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