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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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清朗,惠风和畅,蒋殷刚从天家的勤政殿里头出来,许是饮了杯赐酒的缘故,他浑身都有些臊燥的发热,迎头被风一吹,热意更甚了。
蒋殷撩开衣领,阔大的袍袖跟着一展,整个人似要乘风而去,后面跟着的小黄门瞧见了,殷切踱步上来,还没来得及从袖口里抽出汗巾子,身后又传来一道急唤:“蒋二!且等等我!”
那小黄门没来由地一颤,哆嗦着又把汗巾子掖回。
蒋殷循声望去,眉头不怎么耐烦的微蹙着,饱满的额头被日光照得恍如在发光了,眼睫下投下点阴影,他微眯着眼,半晌才兴致缺缺地勾起嘴角:“我道是谁,原来是三皇子。”
这态度不可谓恭敬了,但当事的两人乃至身旁众多小黄门,无一人有觉不妥。
蒋殷其人,乃卫朝大将军蒋方良的嫡次子,卫朝开国有一百三十年许,鼎盛时期曾一统中原南北,依附者众,未有敢不称臣者,那是何等的风光。
但老话说得好,盛极必衰,老卫家的祖宗恐怕也料想不到,后世子孙还会有被蛮夷追撵至汉水以南龟缩的一天,卫朝与北方蛮夷隔汉水遥望,亏得有蒋殷的老子蒋方良大将军守汉水以拒敌,如此这卫家的江山方能偏安一隅,暂得安宁。
蒋方良早年丧妻,虽妾侍无数,但拢共只育有两子,嫡子蒋玄随父御守汉水,最心爱的小儿便是蒋殷,不知是蒋大将军的意思,又或是天家授意,蒋殷从五岁起便被留于大京,至此再未出过京都,每年也少有与父亲和大哥相聚的时候,天家感念蒋家功劳,便时常召蒋殷入宫叙话,每每多有赏赐,今日便也是如此。
三皇子卫康上前来揽住蒋殷肩头,嘴里笑道:“蒋二啊蒋二,你好没意思,你进得宫里来,如何不遣人唤我?亏我一直留意,不然岂不是错过了?”
蒋殷晃了晃肩,将那多出的手甩下,又再次将领口拉大开,热气烘烘的散发出来:“当然没意思,我隔三五日就要来一回,你天天寻我作甚。”
卫康脸上流露出明显尴尬的神色,点了点扇,他哈哈笑过一回,自个儿解了这尴尬:“蒋二,你总说你瞧不惯那些世家大族的做派,我瞧你这什么话都敢说的性子,但是与他们一样!”
蒋殷闻言稍有动怒,过后却反而笑了:“这么说来,他们倒也有可取之处。”
说完又乜了卫康一眼,嘴里道:“三皇子就差多了。”
不等卫康再说,蒋殷已经先行移步朝前,卫康一时站在原地,脸色青白交加的,瞧着很是骇人。
身边侍从脑袋垂得低低,恨不能跟胸长在一起,连半丝儿喘气声都听不着了。
一把折扇叫卫康紧了松,松了又紧,这才再次露出个笑,又脚下不停地追着蒋殷去了。
前头蒋殷又遇着一人,乃是卫朝太子卫贤,两人正絮说着什么,卫贤从小体弱,好不容易靠着御医调理大好了,但身量却有些不足,明明跟蒋殷一般十六七岁的年纪,却瞧着小了一圈的样子。
卫康心里没来由一紧,嘴里先快活地开口:“贤哥哥,你也来找蒋二来了?!”
卫贤偏头瞧见卫康,一双眸子温和且沉静,他点点头:“三弟。”
卫康走上来,这回不敢再去揽蒋殷了,没得对方不给面子,叫他又丢一回脸,他脸上尽是融融的笑意:“贤哥哥来了也好,蒋二最喜欢与你在一处。”
卫贤摇摇头,宽和陈述道:“他不过是觉得我安静罢了。”
卫康委屈地瘪嘴:“可不是!他总嫌我呱噪嘞!”
蒋殷只觉血脉奔腾,额中突突,天家赐酒,果然不同寻常。
另外两人的谈话也听不大清了,蒋殷想起近来大京新起的一股潮流,说是有些名士们解了外衫,赤身赤足奔走,且行且歌的事,一时间连大京传唱的诗篇都多了起来。
他初初听闻,不过嗤鼻罢了,但方才与卫康一番对话,却又觉得这些人有了可取之处,他稍学上一点,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燥热从身体中透出,五脏都有了灼灼的意味,外衫仿佛也成了桎梏和束缚,蒋殷索性踢了鞋,雪白的足踏在青砖上,清凉舒服得叫他喟叹出声,脚踝处微微凸起,初探出水的荷尖一般,指甲与蒋殷本人很是不同,竟有些粉白可爱了。
卫贤关切来拦他:“蒋殷?可是不适?不若去我那里坐上一坐吧。”
蒋殷皱了眉头,烦躁道:“不必。”
卫康附和着说:“贤哥哥常年呆在宫中,可是不晓得,外头那些名士们都喜欢这样干,我们蒋二不过除个鞋,要我说,解衣衫又有何妨。”
这话说的,蒋殷不由抬头正眼看了卫康一眼,有那么些顺眼的意味。
卫康一喜,竟也毫不犹豫的跟着除了自己的鞋履。
蒋殷再次往前行去,走上几步就拉扯下衣领,领口被扯得大开,连胸前茱萸都若隐若现起来。
“蒋二且等等我!”卫康袍袖鼓风的追上。
蒋殷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他有些辨不清方向一样,只知哪里清凉便往哪里行去,身旁跟着两位皇子,一位不住喋喋温言劝慰,一位却嬉笑着跟蒋殷闹在一起,身后跟了一溜儿的小黄门,倒显得浩浩荡荡。
行到一处偏僻破败的宫殿外头,蒋殷突兀停下。
卫康催问:“怎么不走了?咱们继续走啊蒋二。”
等安静下来,卫康才听到仿佛有断续的叫骂声传来,这可奇也怪哉,空落落的宫殿,哪里来的叫骂?难不成是……有鬼?
卫康冷不丁打了个哆嗦,寒气透过脚底往上窜,又见蒋殷扭头就朝宫殿大门走去。
可见纵是有鬼,恐怕也降不住蒋二这尊煞神。
入到殿中,叫骂声越发清晰,似乎是有一群嬉笑的孩子。
宫中有小孩是一件极寻常的事,就拿如今的天家来说,恐怕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有多少个子女,那些有位份的娘娘还好,皇子们尚能得到妥善照料,若是那些个洒扫的侍水的,便没有这样的尊荣了,有些将孩子生下就直接溺死的也有。
这桩奇事往上倒个几十年许还见不着,但自三十年前,蛮夷将卫朝皇帝卫孝允生擒于汉水边,又极尽折辱虐杀,卫朝血脉几至断绝,逃到汉水以南的卫军不得不匆匆从稀薄的卫氏宗亲里择一人为帝,至此,这老卫家便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了,反正指不定哪天北边的蛮夷就打了过来,帝裔也就成了催命的符咒,如此糊涂不清,说不得还为老卫家留下了希望的火种呢!
“蒋二!”眼见蒋殷的身影快要从视线中消失,卫康咬了牙再次跟上。
里头破败的景象更甚,竟连宫殿都塌了半边,墙侧摆了个豁口的大水缸,此时正围了三五个男童,一个笑道:“我看将他按入这缸中,叫他好好洗洗眼才好。”
“他不是饿了吗?正好让他灌个水饱!”
“我方才明明见着有人给他送吃的了!他定是藏起来了!”
“他以为不说话,我们就奈何不了他,且让他试试厉害!”
原是寻常的欺压戏码,蒋殷顿时感到兴致缺缺了,他百无聊赖的原地抱臂旁观,似在看一场可有可无的把戏。
倒是后面跟进来的卫贤气得抵拳轻咳,身旁伺候的人赶忙递上药丸,卫贤右臂轻轻挡开,嘴里低喝:“这是在干什么?”
那几个男童这才惊觉,一个个两股战战地伏地。
他们这一让开,终于露出中间被欺负的人,蒋殷看戏般的眼神微微变了变,嘴里嗤笑一声,有些了然了。
原来那人竟有蛮夷的血统。
此时那人上半身衣物已尽被打湿,也跟着伏地跪下,只匆匆朝他们这里掠过一眼,就再不曾抬头,他将头伏得这样低,高挺鼻梁却还隐约可见。
他这模样,与时下审美可是大大不合的,因蛮夷手段残暴以极,他们那高鼻深目的长相便也成了恶鬼罗刹一般,君子当如玉,方能有端方温润之美。
说起来,若是蒋殷能敛一敛他的脾气,做个不说话不行动的木头美人,倒是极符合时下审美。
卫贤似也被那人特异的相貌噎了一噎,缓过心神后,还是开口问:“你们都是哪个宫里的?竟无人教你们规矩了吗?”
卫康道:“瞧贤哥哥这话问的,倒显得有些不食烟火了,宫中的人,哪里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呢。”
说完不经意瞅了眼蒋殷,见他没有反驳的意思,竟仿佛受了鼓励一般。
视线移至伏地诸人,又别开眼厌恶地说:“要我说,不过都是些不值得费心的人,不若咱们还是快快出宫去吧,我知有一处新开的酒楼,他家的醉蟹最是一绝。”
“可是……”卫贤似有犹豫。
卫康主动去揽他的肩:“我的好贤哥哥,父皇且还没说什么呢。”
卫贤嘴唇喏动了几下,终于没再说话。
伏地的男童们仿若听闻特赦,一个个不住叩头,又左右对视示意,眼神中的窃喜和恶意几乎溢出,可以想见等蒋殷他们这行人一走,那拥有蛮夷血脉的男子将面临如何凄惨的,变本加厉的折磨了。
蒋殷舔了舔上龈,这时燥热褪去,身体已有些飘然,他垂眼时瞧见脚背不知何时,竟溅染上了些微绿色草汁,雪白细腻的脚背上,那抹污迹是如此显眼,使得蒋殷整个人都有些不痛快起来。
他踱步至那名拥有蛮夷血脉的男子跟前,一时间所有人都噤声了。
他蹲下身来:“什么名字?”
“……卫如归。”声音喑哑醇厚,但声音的主人依然不曾抬头。
蒋殷复又站起,嘴里别有深意地咀嚼道“如归……好名字,是想归去哪里呢?”
话一落,卫如归立马仰头朝他看去,这样一看,卫如归的异族血统又并不很明显了,他仿佛介于两者之间,既有卫人的“润”,也有蛮夷的“利”,凭心而论,这确乎是一张极好看的脸。
他似乎有些压抑的紧张,瞳孔随着呼吸微颤着,唇角抿得很紧。
蒋殷鼻腔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哼声,右脚在卫如归眼前轻悬,清晰道:“舔干净。”
卫贤上前半步:“蒋……”
卫康一把拉住他:“贤哥哥,蒋二不过使唤个猫狗罢了,你着急什么?”
“我……我只是……”
此时蒋殷回头问:“只是什么?”
卫贤手臂有些颓丧地垂下,卫康嬉笑道:“我瞧这猫狗一样的玩意儿,给蒋二舔脚都还不够格呢!”
但蒋殷已经不看他们了,只垂头望着眼下,再次重复:“我要你,舔干净。”
卫如归眼中似有翻搅的潮浪,不停地奔嚎着呼啸着,却又逐渐归于平静,乃至成了一种暗沉的死寂的颜色。
他极缓慢的低头,与蒋殷脚背的距离也寸寸接近,那片莹润的白皙没有带给他丝毫触动,他仿佛是一滩死水,再不起半点涟漪。
湿热的舌轻探出,濡湿粘腻地舔舐,蒋殷在对方触及自己肌肤的那一瞬就已将手背在身后,五指不由自主的紧握着,指尖刺得手心有些发疼。
当卫如归的鼻息再次喷向蒋殷的脚踝时,后者难以忍受一般狠狠踹出。
“唔。”卫如归被踹了好大一个倒仰,沉寂的眸子里竟然还带了一丝迷茫。
但这迷茫也很快消散了,他再次安静地跪地垂头。
蒋殷胸膛鼓起,好几个起伏后,他大步上前,一只手攥住卫如归紧贴头皮的发,竟生生将人的脑袋往后拽得与他对视起来。
“为什么不敢反抗?”
蒋殷指指另几个跪地的男童:“倘若你能悍不畏死的反抗,我或许还看得起你几分,像你这样的废物,就只配被人碾在脚底下。”
卫如归说:“我不能死。”
“你当然不能死,因为你这样的废物,只会生不如死。”右手骤然一松,蒋殷负手退了开来。
他的视线再不曾扫向这群人哪怕一下,这场莫名其妙的把戏是如此的味同嚼蜡。
走至卫康身边时,蒋殷侧首:“不是要请我吃醉蟹?”
卫康拍手喜道:“请请请!且叫你蒋二吃个够!贤哥哥,你也来!”
三人又如来时一般,倏忽就消失了,方才发生的一切恍如幻梦一场。
原本跪地的小童们却如脱力一般,陡然躺了一片,头顶天际湛蓝,一个小童突然翻身问道:“如归哥哥,太子……太子真的会给遣人来寻我们吗?”
“可是他今天都没跟我们说上几句话。”
另一个小童舔舔唇:“如归哥哥,我真的可以吃上肉吗?上次吃肉,还是从徐娘娘的猫儿嘴里抢下的雀子,可惜那猫儿不能吃……”
他旁边的小童跟着咂了咂嘴,又抚抚胸口:“那蒋二果然好生吓人,我差点都要露陷了。”
说完带着好奇崇拜地转头去问卫如归:“如归哥哥,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来这里的呢?”
可卫如归只垂头揪起一根草茎,拇指和食指一错,草茎啪的断开。
那人见卫如归不回他的话,也并不恼,如归哥哥很厉害的,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
……为什么会来?
卫如归心道,自然是因为这里乃宫中最为沁凉阴寒之所在,蒋殷饮了那酒,必然会寻来,而太子卫贤跟着一起又有什么奇怪。
他今日之目的,全然在卫贤不在蒋殷,如今看来,倒有意外收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