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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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下脉搏,跳动着有力的温暖节奏。
一下,一下。不疾不徐。鲜活生命的力道。
不远处一连片的马声嘶嘶,是战马被硬生生扯住马缰的怒吼。
我抬眼,已至不远处的成璧正睁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地盯着我和半遮在我袖间,抵住易逐惜颈项的美丽薄刃。
而其他闻风急停的晋国人马则是疑惑地看着成璧,然后随着成璧的视线,看向他们早已卸下易容,有些邋遢却依然风姿绰约站在风中,被某个男子亲昵搂住相当暧昧的国主。
再然后,注视到他们国主身后的男人身上。
万众瞩目,不过如此。
我莫不快意地想着,迎向最后一个,也回头看向我的人。
易逐惜。
他没动,不代表他什么反应也没有。
与他紧紧贴靠,半是挟持的我又怎会感觉不出来。
他在轻颤。
很冷,很怒,很不可遏止。
似乎他全身上下从里之外心肺肝脾肾筋骨肌肉皮发都在颤。
连回眸静静瞪向我的目光,都是层层叠叠上下翻腾。
我简直快分不清,那里面究竟是悲伤,是愤怒,是不甘,还是再不甘愿也必须放手斩断的另一些什么。
看着看着,就叫他人也跟着一阵翻腾。
“你不该看轻我。”我撇开视线,看向他颈间已被薄刃抵出的一丝红线,“谁看轻我,谁就先输了。”
“……我从来,没看轻过你。”易逐惜的声音有些沉重,带着不稳,喉间闷笑数声,颈间便又流下一道血痕来,“我也从来,没看清过你。”
我不语。
“的确,将下棋的对手解决了,也就是胜了这局棋罢。”易逐惜继续说着,转开眼去。
“错。”我从他的肩上缓缓抬起头来,无声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一个字,亦如此酣畅淋漓。
看着易逐惜半皱起的眉,我转头,对着不远处一直不语的白绰道:“你也错!”
一直阴沉着脸色的白绰愣了愣。
我便点了点头。
带着些恼恨,却没有半丝迟疑地,将刀枪剑戟贴围了白绰整个脖颈的二十二人同时收回兵器,发出整齐划一的噌锵一声。
白绰更显疑惑地看着我,戒备地站着不动。
“回去吧。”我笑着,抛下一句叫白绰疑惑再疑惑的话来。
白绰显然不信,略带蔑视地瞪了我一眼。
“最后的机会了。”我轻道,“霜天他,不希望你死的。”
闻言,白绰忽而一僵。
朗眉星目,却缓缓舒展开。
与我静静对视。
那么多疑惑与答案,便统统湮灭了去。
白绰深深呼吸,看了一眼背身向他的易逐惜,再看回我,笑得柔和凄楚:“你果然是特别的。不过,聪颖如许的霜天怕是要比你更迟钝些。”
平缓的语调,若不是这刀光剑影血味弥散,倒真要叫人误以为是好友团聚,闲话家常,掏肝掏肺。
我却不知如何回答。
霜天自小接触太多血泪纷争被太多欲望邪念觊觎窥视过,冷淡沉敛到抛弃情感,也是无可厚非。
霜天曾说,我和他很像。
但他却比我更辛苦。
因为霜天比我更有野心。庞大的野心。
裹在那个漂亮至此的躯壳里。
只会更狠,更绝,更忍。
而追逐这种人,也注定更艰辛。
我已为霜天惜过爱过恨过惆怅过淡忘过,换一个人,又将如何。
“我和你,不一样。”白绰道,扬眉一笑,“至少我不会离开。当他终于想起来看我的时候,我还在他身边。”
说完,他转身就走。
意气高扬,谁人奈何。
却是突然一顿步伐。带些凄苦地最后一句,清幽传来:“我只怕等到我也如你一般离他而去,他才会想起来,有一个人,曾陪了他那许多日子。”
我看着白绰再不迟疑绝尘而去的背影,竟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挥之不去。
同情么。
“什么意思。”
这时候,易逐惜才冷冷一句。
“就是这个意思。”我道。
“……战胜白霜天以报十年之仇不是你的夙愿么。布局十年功亏一篑,值么?”
我却摇头:“已经结束了。”
易逐惜的疑问更深,眸色更冷,却已不再颤抖。
看着我,就像是看着一个陌路人。
“我们也该走了。”我道。
“走得了么。”易逐惜看向成璧身后的黑压兵阵,冷哼一声。
“你说呢。”我笑。
易逐惜不语,半晌才道:“原来,你还留了一招。”
而此时的我也与易逐惜一道,甚至可说与列阵观望的所有官兵一道,看着一名快马加鞭匆忙掠过军阵,穿行至成璧跟前的传令官仓皇下马,满头大汗地向成璧报告着什么。
距离太远,根本听不清他们的话语。
成璧听着,眉头皱起,远远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的笑,也更深了几分。
易逐惜道:“你做了什么。”
“你该知道崖谷关周边,最近山贼蠢动,扰乱频频。”我道。
“所以你和成璧的护卫军都被尹世军调去镇压……”易逐惜说到这里,平静无起伏的语调突然一顿,眼中精芒一闪而过,转而凌厉地沉了下去。
“在不知道敌人会用什么绝世兵器对付你的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拿着你送他的破烂兵器。”我想起对付李兰青时的招数,挑眉,“而在你很想做一件事又不得的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引诱敌人,让他‘逼’你去做那件事。”
——山贼作乱,本就是我威逼利诱的。
与誉齐什么关系都没有。就算有那么一点儿,也正好被我拿来当做了最好的幌子。
易逐惜微一耸肩:“……尹世军,被你玩在手心了。”
“不,是被你玩在手心。谁会比我更了解你易逐惜是什么人,又怎会为了我一个人冒这么大险离开京城,跑到如此荒远的地方——你早就知晓尹世军叛逆的意图,却苦于没有证据,于是来到这里闹这一场,让尹世军露出狐狸尾巴。”我道。
易逐惜深邃地看着我,忽而轻笑:“不愧是我最大的敌人。但你也该知道,即使你和成璧的几千兵力加起来,也无法……”
“我还没有告诉你,所有山贼都已经被我掉包了。”我打断他,手指拂上易逐惜颈间宁静跳动的脉搏,轻道。
我最后的一道,机关算尽。
“……你的影翼占领了他们的巢穴,却装作山贼的样子与你手下兵力明着战斗暗中交汇。”易逐惜扬眉抿唇,“多少人。”
我扬眉:“七万。”
易逐惜闻言微惊。
每名“影翼”,皆身手不凡,各专奇技。
——我的七万“影翼”,不多不少,恰好相当于他易逐惜三十五万精兵!
“对崖谷关虎视眈眈得最厉害的,该是霜天。而他也才是这一场戏里站得最高隐得最暗也掌握得最彻底之人……你说现下,他该是已布下多少兵力准备攻城了呢?你说我此刻助他一把,将崖谷关搅得鸡犬不宁,已经足够了吧?”我悠然说着,看向远处成璧,“你说,成璧又会如何选择?”
成璧。
潜伏他国将近半生的后燕皇子。
亲眼看着我屠了他国都,后燕国主唯一仅存的嫡亲皇弟。
当时是怎样的情状,堂堂皇子又怎会被丢弃在即将成废墟的修罗场,不得而知。
又为何来到晋国,怀着怎样的目的为他国鞠躬尽瘁,不得而知。
是打算效忠本国,还是借他国之力踏稳脚跟,得到与本国敌对者相抗衡的力量,不得而知。
我却牢牢记得那一场秋叶狂舞,和在狂舞秋叶里更加飘逸绚烂的舞剑身姿。
也牢牢记得那一场暗夜风啸,和在风啸暗夜里义无反顾强支清醒折返而回的纵马身影。
如今的成璧,笔挺如枪坐于马背,看不出什么表情地深深看着我。
似乎一直就没有移开过视线。
成璧呵,一回头,便是你也许期待了十数年的晋国江山。
易逐惜却在我手里。
只要你随性一把,即可搅到天翻地覆。
也同时意味着,你与我之间的分道扬镳,再无聚首。
你,如何选择。
我突然想笑。
笑这既不是期待也不是怀念更不是留恋的心情下,莫名的失落与忐忑。
却笑不出来。
因为——
“我,不是你。”易逐惜突然清冷一句。
而他颈上刀尖下的血色,霎时更甚!
他要突围!
强硬突围,不惜被我割裂半边颈项!!
“不要走!”我竟是下意识地低吼而出。奇异地带着一丝哽咽。
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发出这种声音。里头深深埋藏的,决裂之后也要死命拉住救命稻草般的意味,叫我类似痉挛地禁锢住易逐惜迅捷有力不由分说的反制。
易逐惜竟也停下了。
虽然他知道,他必须走。
情况至此,已然脱出他的掌控。再不挽回,怕就真会酿成一国之祸。
因为他是晋国国君。
即使不是他自愿坐上宝座。
才更让我确定,不是为了富贵尊荣,而是真正为了一肩一国的责任,易逐惜才甘用生命去贯彻去守卫。
他会成为一个好帝王。
他,不是我。
本就不是站在同等位置上竞争的人。
易逐惜可倾尽天下之力战胜我,我却一无所有到绝不能再次失败。
到了这最后,反是我一了百了全部放弃一身轻松,轮到他国恨家仇追逐焦心生死难料。
得失之间,就是如此奇妙。
如此想着,全身便又是从骨髓透出的一阵寒冷。我收紧怀抱,试图驱赶心头泛上的那种类似于害怕的情绪,与已然翻卷叱咤着爬遍四肢百骸的裂痛。
我轻柔舔去易逐惜颈项已斑驳的血痕,用最轻佻最戏谑的口吻道:“走吧。”
良久,无人回应。
我却发觉自己的颤抖。
维持着这取暖般的姿势,我垂眸看向地面。
终于,颊边发丝轻动。
易逐惜点了下头。
我疑,我惑,我惊,却也只是轻轻笑了一下,将头埋在他的颈侧。
真好。
我突然想。
真好,还在怀里。
还是鲜活的。
还有,一点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