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二十七,髓之床(下)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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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睦手记之五
    那天见面后,他们竟邀我一同参与髓之仪式。毕竟当我解开额头的布巾,他们也难掩脸上的惊愕之情,那时便知道我已成为深渊的子民。芈先生马上对我发出邀请,还跟我说了髓之仪式的来龙去脉,主祭大人在旁边点头同意,但她的表情,我可以看出她的尴尬与勉强,她自己对仪式有所抗拒。当然,这样的事情换作任何一个人也会觉得匪夷所思,只有谷地易瞳师们将其视作理所当然。
    我也求之不得,虽然我的头剧痛,但非常清醒。这正是深入观察谷地社会的大好机会。
    在谷地,高耸的岩壁随处可见,除非在薄雾镇边缘的高塔上向东面流放地沼泽看去,否则不太可能看到太阳从地平线升起。那天早晨我到达镇里时或许已有点晚了,深谷大殿的队伍早已在中心的广场聚集。
    广场中央挂上了半个人高的铜制面具,面具有些铜锈和缺口,不是全新的。大面具双眼外凸,耳朵修长,面带深不可测的笑容,刻着粗犷的谷地风格图案,那样子整体就像地底深渊那施术的巨人。大面具的旁边的木梁上还挂着一些小面具,锈迹更严重,面相和那大面具不同,小面具更像是普通人的容貌,只是眼睛巨大而空洞。
    主祭大人仍然盛装,处于队伍的中央,但她今天身穿黑色长袍,更显严肃端庄。她身边的几个人都头戴黑色头巾。若头巾换成白纱,此刻倒真像一个中原的丧礼。为了看清身旁几人是谁,我暂时解开了额头上的布巾,忍受剧痛环顾一周后重新盖上。
    她此刻正盘膝坐在大面具前,并与之对视。她前面坐着芈先生,芈先生手上拿着一根扭曲怪异的权杖,权杖上面有三只眼睛,杖柄就像人体扭曲纠缠在一起。主祭身旁坐着的是她的侍卫们。两位男侍卫身形有所不同,但能看出是两兄弟。还有一位背着大弩的女孩,估计是他们的妹妹。她身后是较年长的易瞳师。有几位我最近在镇里经常见到,另外一位我认出是薄雾镇外小乡村那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他们是常驻在镇里给民众讲道的师傅,估计并不在深谷大殿内工作,他们今天也如期来参与仪式。众多年轻的易瞳师坐在他们身后,所有人与主祭都静默地注视面具。此时我也坐好,跟他们一样参与仪式。
    这仪式正是我在薄雾镇乡郊空地参加过的“仰盱”。在场的所有人一语不发,静静地与面具对视,揣摩那大面具深不可测的神情。
    这些面具所刻画的想必就是那深渊的施术巨人。这些巨人和深渊子民的关系非同寻常。而又和易瞳师口中那些无形的深渊古神有何联系?这些施术巨人从哪里来,又来了多久?易瞳师们是否知道关于这些施术巨人的知识?猎瞿,然后将瞿目献祭深渊古神,又意味着什么?一边进行仪式,我脑海中一边不断思索诸如此类的问题,我好像更加能理解此仪式的含义,但只要一思考便又觉头痛。
    仪式一直持续。镇民们也陆续参与到仪式中,不知不觉,我身旁已全是民众。到了中午,虔诚的镇民们已密密麻麻坐满整个广场。几百人同时静默,一语不发,这种感受比上次在小村里的体验更令人震撼。
    因为对仪式的尊重,我不好四处张望。但我知道此刻我身后广场外的街道同样坐满了人,街道被挤得水泻不通。我听到有人推着板车,在抱怨街道阻塞,另外一些人在跟他们小声解释仪式的过程,对,此刻静得连相隔一条街的说话声都能清楚听到。抱怨的人只好无奈绕道,板车在凹凸不平的石阶上磕磕碰碰,声音越来越远,全场又保持静默。
    即使是不明所以的谷地外来人,看到如此情景,也应该忍不住感到震惊。很奇怪,人的社会需要不断观看,不断说话,这成为一种理所当然的习惯,这样大规模的静默注视,正常人必觉得奇异反常。
    但是我想这正是深渊子民们的生活方式,那些又聋又哑的深渊子民根本不需要声音。深渊深处,比此处还要更加寂静,无边漆黑,只有赤色的星星和幽蓝的菇菌作伴。
    静默的注视一直持续到晚上。人们放下手上的工作,一天不吃不喝,只为了与面具对视一整天。正如那天在小村庄空地里一样,此刻芈先生举着那怪异的大杖站起来,转身又再坐下,此时他与面具的视线同一方向,仰望星空。主祭大人,易瞳师们,群众们纷纷站起来,转身后又再盘膝坐下,抬头仰望。
    在站起的瞬间,我看到街道对面的小巷子里,纵街的石阶上,通往塔楼的楼梯上,二楼三楼的亭台里,全都挤满了人,有些民众甚至骑着房顶的屋脊,手上拿着铜面具,一同转身。目测也有一两千人,这场景实在壮观。
    天空完全黑透,断崖间的繁星达到最大的亮度。此处看去,可看到紫微垣和太微垣的一部分。但雾气仍然浓厚,紫微星与璇玑二星高挂夜空,其余星星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而本应可看到木星,但在此角度,与明亮的角宿二星一样,正好被悬崖所遮挡。
    易瞳术后,我可看见月亮上的高山深谷,竟和大地上所见的地理非常相似。我也同样能看到太阳上燃烧的无数火柱,星空间漂浮的雾气尘埃。其他星似乎是闪着蓝白强光的圆形球体,但实在太远,无法看清。若解下额头布巾仰望星空,头脑剧烈疼痛,有时会痛得神志不清,差点晕倒过后。一旦能适应这种视觉,我必定能著一部前所未有的天文典籍,胜于甘石巫咸。
    我想,深渊的子民以过人的目力仰视星空,一定早已比凡人更能理解星空的奥秘,而他们却将这些奥秘深埋于谷底,实在可惜。
    午夜时分,芈先生站起身来,向广场外走去,主祭也跟着芈先生身后缓缓站起,民众也起身拥挤,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
    一行人开始行进,街上民众纷纷让道。有些民众仍在身后跟着,大部分转身回家休息。一行人一直走,走到镇郊的树林。深夜的树林漆黑一片,易瞳师们点燃手中火把,径直穿过林地。见火光靠近,鸟儿惊叫着向四处飞散。林间有动物穿梭发出的动静。我们经过一片树木相对较少的空地,那正是三个月前狩猎宴会时,瞿兽被八尺一剑斩下的地方。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我们仍在树林里。林地比想象中大得多,也阴森得多。我们经过我从没见过的狭长湖泊,沿湖边一直前行,流水声音越来越大,水流在崖边倾泻而下。我们离开瀑布,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这些在我们面前胡乱生长的枝叶有被砍过的痕迹,开出一条路来。我想山林里的猎人已无数次地走在这些林间小道上。
    一行人停下来了,他们仍然沉默不语。我轻声地问我身旁那薄雾镇乡郊的年长易瞳师,他说前面便是雾锁之林,谷地雾气最重的区域,极容易迷路,需要深渊子民带路。我向身后望去,已没有民众跟来,队伍最后方只有举着火把的年轻的易瞳师。
    不久,一个深渊子民从密林中出现,来到我们跟前。他又高又瘦,头上缠满布巾,只露出一只红色的眼睛。他不断做着手势,大概意思是每个人都必须紧跟着他前面的人,最前面手握大杖者必须紧跟着他,一旦走散,便永远迷失。
    走着走着,雾气果然越来越浓。火光中,周围树木扭曲怪异,树枝倒插于地上与树根无异,而树根却破土而出,向天生长。树木失去正常的形状,像一团团乱缠的鸟巢,分不清根茎。我们有时须手脚并用攀过拦路的树根,有时须附身爬行,穿过横跨的树干。
    队伍不时停下来等待,等到整个队伍几乎人贴着人,才继续往前。
    往前走,雾已经浓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看见火把周围被照亮的一圈,若人群距离拉大一点,可能根本无法判断前面的人离你有多远。此刻前面的易瞳师离我极近,后面紧贴我身后的有另一位。我透过布巾可以略微看到前面易瞳师颈项内的血管,里面有微小的颗粒。想必雾气已浓得血液在体内结块。他咳嗽两声,似乎觉得不太舒服。我也感到喉咙有异物,一声咳嗽,竟直接喷出花瓣。血液在外面空气化为固块的过程消失不见。
    越往前走,越感到身体不适,心跳加速,四肢无力。这应是血气不畅的症状。我听见人群中不断传来咳嗽声。当我还在怀疑我们在此半路命丧的可能性时,我发现我们在向下行,没有多久,便进入一个洞穴,雾气也逐渐变薄,随后,天空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石头与泥土覆盖头顶,树根像死人的手指一样从头顶下垂到我们面前。
    不知道在洞穴里走了多久,有几个易瞳师手上的火把已经燃尽。我转头向队伍后面看了一眼,后面竟传来更强的火光。易瞳师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深渊子民跟随。他们的头同样被破烂而厚实的布巾缠绕,手中提着老旧而形状怪异的铜灯,紧紧跟在后面。绕到山洞里较直的路时,我们趟过一大片不见尽头的浅溪。队伍前面也越来越亮,有些不知从哪里冒出的赤色群星直接走到了队伍前面,与那带路的子民走在一起。身后也一片火光,深渊子民的人数越来越多。浅溪映着无数火光的倒影,被我们的脚步绕动,波光粼粼。深渊子民们外露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闪着星型红光。我第一次觉得深谷的深处景象是如此动人。那阴森诡异所带来的恐惧,此刻如雾锁之林的大雾,早已烟消云散。
    队伍趟过浅溪,走出洞穴,竟豁然开朗。我们在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上,向天看去,我们又处于高耸垂直的岩壁之间,夹缝间仍能看见星空,此时已接近黎明。空地前面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一条吊桥出现在我们面前。吊桥对面是一个岩壁上的巨大山洞,比我见过的任何城门还要巨大,起码有皇城城门的三四倍高。我想那里应该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
    深渊子民们停下脚步,前面的引路人们给我们让出一条道,有些将手中的铜灯递给他们面前的易瞳师。芈先生手持那怪异的权杖重新走在最前面,后面是主祭大人和她的侍卫,我走在一众易瞳师中间,一行人缓缓通过吊桥,来到对面的空地。那大得匪夷所思的漆黑山洞就在我们面前。
    仔细看,山洞中是一个老旧厚重的金属门,旧得看不出是铁是铜,还是我们所不知道的什么金属,但可以看出是由完整的工艺一次成型,毫无堆叠的痕迹。那不是人类的造物,没有人类能铸造并立起如此巨大的金属门板。门板上刻着那易瞳术石板相似的纹理,不知是不是年代太过久远,纹理没有易瞳术石板的那么精细。这个比例的门,到底是为了谁而造?那巨大的施术巨人闪过我的脑海。
    门前却又有一个人类比例的石盘,与无名店那烹煮瞿肉的大锅差不多大,由一根雕着诡异图案的石柱支撑,高度大约到腰部,明显又是为了人类而设计。真是匪夷所思。
    芈先生此刻转过身来,双手握杖,杖上的三只眼睛正好对着少女主祭。
    “主祭大人,请与之对视,以唤醒您体内的瞿母之血。”芈先生这样说到。
    主祭与那根杖一直对视,一片静默。我转身向悬崖对面望去,赤色群星们已消失不见,又再剩下深谷大殿的一队人。大约过了四分之一个时辰,我看见主祭脱下了身上厚重的黑色长袍,脖子上满布汗珠。初春的深谷我们都觉得寒冷刺骨,而主祭大人却热得大汗淋漓。寒风吹来,我甚至能闻到主祭大人的阵阵体香。
    此时我才细细看到那权杖上的三颗眼睛。倒三角型的上面两颗与深渊子民的眼睛一样闪着红色的星型光芒,而下面一颗,明显是人的眼睛。而那杖的杖身,就和人体的四肢一样,互相纠缠在一起。虽然扭曲而抽象,但还是令人轻易联想到那是一个人体破碎的四肢与身体。那根杖给人的感觉,该怎么形容?对,就像有生命,那根杖还活着。
    此时,我已忍不住好奇,解开额头上的布巾,忍受剧烈的头痛,放纵那禁忌的视觉。我看见那根杖是由铸铁所造,铁层下竟真的包裹着血肉,血肉包裹着乱缠的破碎骨头。我看见里面的血管,血气的小粒竟还在流动。那权杖柄正中央最粗的部分,有个小球被碎骨包裹,那是还在跳动的心脏。那小球比正常的心脏小得多,必定是那些医术高明的施术巨人所造之物。
    那根杖,果然活着,是一根活生生的生命!我又再头痛欲裂,冷汗直冒,那来自深渊的匪夷所思的工艺,令人惊栗不已。不知道芈先生和我身后的易瞳师们是否一早知晓这令人毛管直竖的诡异造物。
    我想再次包起头巾,但此时芈先生递给主祭一把匕首。那匕首的柄满布乱缠的诡异装饰,应该是一把仪式用的匕首。主祭大人接过它,在自己的左手手掌划上一道血痕。鲜血化为落花,飘散在那石盘的白色液体里。液体一接触到花瓣,便升起白烟。
    白烟越来越浓。随着巨大沉重的响声,面前的石门竟由中间分开,向两边的缝隙缓缓滑动。推动门板的到底是什么力量,何种机关?今天一整天都如此令人惊叹,我实在应忍痛坚持下去,不应就此蒙上布巾。
    主祭大人一个人走进那厚重的门内,虽然脱下黑袍,但头上仍插着三根大簪,身穿浅蓝的丝质与棉布混纺深衣,边缘绣着细密重复的眼形图案,腰带更是有着精细而颜色简朴的编织。上好的木屐敲击岩石地面发出干净沉厚的声音,在山洞中回响。虽然冒犯,但我看到主祭背部优美的曲线,上面有明显的鞭刑留下的重重伤痕,从后颈一直到臀部。
    我发现自己抛开冷漠的观测,此刻才设身处地地代入主祭的经历。眼前这位高权重的主祭大人,也不过是一个花季少女,在死亡边缘爬回来,成为无名店的掌柜,又手刃了将她灭族的仇人。我已过而立之年,而她短短的人生,已有过太多我毕生不曾经历的未知与伤痛。我这头痛又算得上什么。
    此刻,这位少女又再只身一人面对无尽的黑暗,走在两边的悬崖中间,走向门后直路尽头的阶梯。阶梯顶端有一个方形的石台,石台四角各立着一个瞿兽的雕像,雕像口里各有一缕灯火。身旁的易瞳师说,那石台,便是“髓之床”。
    说着,左右两边的巨大石门又再发出隆隆声响,慢慢再次合上。我仔细看过铁剑上的颗粒,不同硬度的铁竟有不同的排列,铜的颗粒也相类似。除了五行元素,我知道了世间还有千百种不同的成分。但眼前这道门,我竟看不清楚,无法放大。如果硬要形容,那只是一张黑色的网。
    但我还是能隐约看到门内。
    我看到主祭因害怕而有些发抖,但她身体仍然炽热,瞿母之血一定在她体内不停翻滚。借着瞿兽雕像的灯光,我看到数根巨大的手指从前方无尽的黑暗中出现。我知道少女已惊恐得不知所措,但仍勉强自己站得笔直。巨大的手指满布肌肉,就像人的血肉一样有着暗红的颜色。肌肉互相乱缠,像扭曲的古榕树根,指骨隐约可见。
    手指又再不断分岔,这次分岔末端竟和人的手一模一样,只是满布血红肌肉,像被剥了一层皮。仔细想想,所有生物的形体,不都是这样不停分岔所构成?但那手臂与手指的长度比例,就像正常的人手。几根手臂灵活地伸出,拔出后脑发簪,麻利地拆开盘着的长发。然后轻柔地解开少女的腰带,深衣也被展开,像流水一样滑落石床上。血红手臂陆续出现,围在少女凹凸有致的矮小身躯四周。
    无数的手将少女包裹,虽然外貌比例是人的手臂,但动作轻柔仔细得完全不像人类,就像轻抚琴弦,将要发出美妙的乐音。无数双手不断将她的身体缠绕,直到密集得看不见缝隙。她的颤抖似乎消失了,身体软了下来。这些手臂虽然非常诡异,但少女被环抱其中,似乎感到非常舒适温暖。
    这些手臂将少女缓缓吊起,悬浮于半空。少女眼皮沉重,混混欲睡。我似乎可以体会那种舒适,这些温柔的肌肉,比任何的高床软枕都要舒服得多。
    但此时少女的下方伸出另一根手臂,手臂的末端并不是手掌,而是一根长长的蘑菇。蘑菇菇柄凹凸不平,血管暴突,菇扇不大,但一张一合,顶端有一小孔。我马上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蘑菇轻柔地缓缓上升,伸进那些悬空的手臂里面。然后少女忽然睁眼,瞳孔收缩。慢慢地,她又眯起双眼,脸颊发红。心跳比刚才更强烈,瞿母之血像在少女体内举行着狂欢的盛宴。此时那长着蘑菇的手臂肌肉膨胀,但非常温柔地缓慢移动,一些血色的花瓣在下方飘落,在火光中若隐若现,飘到髓之床那冰冷的石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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