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小艾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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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剩下大半碗粥,景藩便放下匙子,把那托盘一推,自睡下了。五太太便道:“给老爷打个手巾把子来。”小艾擦了个手巾把子递过去,这天冷,从厨房里提来的热水冷得很快,从壶里倒到脸盆里,已经不是太热了。景藩接过毛巾,只说了一声:“一点也不烫!”便随手一扔,那毛巾便落在地下。五太太皱着眉向小艾说道:“你这人这么没有记性!要烫一点!”
见她仍旧呆呆的样子,便又提醒她道:“不会把热水瓶里的开水倒上一点么?”
小艾把脸盆里的水倒了,再倒上些热水瓶里的水,她那生着冻疮的红肿的手插到那开水里面,在一阵麻辣之后,虽然也感觉到有些疼痛,心里只是惚惚恍恍的,仿佛她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五太太把那热手巾把子接了过去,亲自递给景藩,小艾便把脸盆端了出去,粥碗和托盘也拿了出去,掩上房门,五太太自去收拾安寝不提。
没有几天就过年了,景藩在正月里照例总是大赌,一开了头似乎就赌兴日益浓厚,接连一个月赌下来,输得昏天黑地。一直到二三月里,他们也还是常常有豪赌的场面。有一天家里来了客,在忆妃这边打牌,景藩因为前一天晚上推牌九熬了夜,要想补一个中觉,嫌这边屋里吵嚷得太厉害,便说到五太太那边去睡去。五太太正坐在桌下打牌,陶妈也在旁边伺候着,五太太便别过头来和她说了一声,叫她跟了去给他把窗帘放下来。陶妈先是说:“小艾在那儿呢。”后来也就去了。还没走到五太太房门口,却看见小艾从里面直奔出来,刚巧正撞到她身上,仿佛很窘似的,也没顾到和她说什么,就这么跑了。陶妈见这情形,也就明白了几分,当时就没有敢进去,恐怕老爷正在那里生气,不犯着去碰在他气头上。
她心里忖度着,便向后面走去,刘妈在后面小院子里洗衣裳,陶妈忍不住就把刚才那桩事情说给她听,不过被陶妈一说,就好像小艾是因为听见她来了,所以跑了。刘妈怔了一会,便道:“嗳呀,这两天小艾怎么吃了东西就要吐,不要是害喜吧?……我们这个老爷倒也说不定。”两人只是私下里议论着,陶妈和忆妃那边的佣人向来是一句话也不多说的,但是刘妈恐怕比较嘴敞,这句话也不知怎么,很快的就传到那边去了,那边自然有人献殷勤,去告诉了忆妃。
五太太那天打牌打了个通宵,所以次日起得很晚,下午正在那里梳头,忽然听见忆妃在那边高声骂人,隔着几间屋子,也听不仔细,就仿佛听见一句:“不要脸!自己没本事,叫个丫头去引老爷!”陶妈站在五太太背后,在那儿替她梳头,听见那边千“不要脸”万“不要脸”的骂着,晓得是在那里骂五太太,不由得便有些变貌变色的。五太太不知就里,还微笑着问:“她在那儿骂什么?”陶妈轻声叹了口气,便放低了声音,弯下腰来附耳说道:“我正要告诉太太的,怕你生气——昨天你在那边打牌,我看老爷到这边来睡中觉,我跟进来看看可要把帘子拉起来,哪儿晓得小艾在房里,老爷跟她拉拉扯扯的,后来她看见我来,就赶紧跑出去了。看这样子,恐怕已经不止一天了。……这个丫头,这么点儿大年纪,哪儿想到她已经这样坏了!真是‘人小鬼大’!”
五太太听了,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喃喃的再三重复着说:“你给我把她叫来!”
陶妈去把小艾叫了来,五太太头也没梳好,紫涨着脸,一只手挽着头发,便站起身来,迎面没头没脸地打上去,道:“不要脸的东西,把你带到南京来,你给我丢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说!你不说出来我打死你!”她只恨两只胳膊气得酸软了,打得不够重,从床前拾起一只红皮底的绣花鞋,把那鞋底劈劈啪啪在小艾脸上抽着。
小艾虽是左右躲闪着,把手臂横挡在脸上,眼梢和嘴角已经涔涔地流下血来,但是立刻被泪水冲化了,她的眼泪像泉水一样地涌出来,她自从到他们家来,从小时候到现在,所有受的冤屈一时都涌上心来,一口气堵住了咽喉,虽然也叫喊着为自己分辩,却抽噎得一个字也听不出。
五太太在这里拷问小艾,那边忆妃也在那里向景藩质问,景藩却是一口就承认了。忆妃跟他闹,他只是微笑着说:“谁当真要她。你何必这样认真。”又瞅着她笑了笑,道:“谁叫你那天也不在家。”他尽管是这种口吻,忆妃终究放心不下,尤其因为根据报告,小艾恐怕已经有了身孕,忆妃自己这些年来一直盼望着有个孩子,但是始终就没有,倘然小艾倒真生下个孩子,那是名正言顺的竟要册立为姨太太了,势必要影响到自己的地位。她因此十分动怒,只管钉着他和他吵闹,要他马上把那丫头给打发了。景藩后来不耐烦起来,戴上帽子就出去了。
五太太也正是为这桩事情有些委决不下,因为盘问小艾,知道她有喜了,无论如何,总是老爷的一点骨血,五太太甚至于想着,自己一直想要一个小孩子,只是不能如愿,他前妻生的一儿一女是和她没有什么感情的,这一个小孩子要是一生下来就由她抚养,总该两样些吧?但是这孩子生下来以后,却把小艾怎样处置呢?要是留下她,那是越发应了人家说的那话,说这件事情全是我的主谋,诚心地叫自己的丫头去笼络老爷。要是把她打发了呢,倒又不知道老爷到底是一个什么态度。五太太心里斟酌着,不免左右为难起来,刚才拿着打小艾的一只花鞋也扔在地下了,退后两步坐在梳妆台前面的一只方凳上。小艾背着身子斜靠了桌子角站着,抬起一只手臂把脸枕在臂弯里,只是痛哭。五太太坐在那里发一会愣,又指着她骂个一两声,但是火气似乎下去些了,陶妈便在旁边解劝着,正要替她挽起头发来继续梳头,忽见忆妃气乎乎的一阵风似的走了进来,不觉怔了一怔。
忆妃一言不发地走进来,一把揪住小艾的头发,也并不殴打,只是提起脚来,狠命向她肚子上踢去,脚上穿的又是皮鞋。陶妈看这样子,简直要出人命,却也不便上前拉劝,只是心中十分不平,丫头无论犯了什么法,总是五太太的丫头,有什么不好,也该告诉五太太,由五太太去责罚她。哪有这样的道理,就这么闯到太太房里来,当着太太的面打她的丫头,也太目中无人了。五太太也觉得实在有点面子上下不来,坐在那里气得手足冰冷。这时小艾却已经一挣挣脱了,跳到一张椅子背后躲着,忆妃抢上前去,小艾便把那张椅子高高地举起来,迎头劈下去。陶妈不觉吃了一惊,也来不及喝阻,心里想这孩子不知轻重,这是以下犯上,简直造反了,忙从后面奔上去,紧紧执住她两只胳膊,忆妃本来有两个女仆跟了来,在房门口观望着,至此便一拥而上,夺下那张椅子。忆妃又惊又气,趁这机会便用尽平生之力,向小艾一脚踢去,众人不由得一声“嗳哟!”齐声叫了出来,看小艾时,已经面色惨白,身子直挫下去,倒在地下。大家一阵乱哄哄的,把她半拖半抬地弄了出去。忆妃心里虽然也有些害怕,嘴里也还是骂骂咧咧的,自有她的佣人把她劝回房中。
一刹那间人都走光了,只剩五太太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的方凳上。经过刚才的一场大闹,屋子里乱得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桌上的一只茶杯给带翻了,滚到地下去,蜿蜒一线茶汁慢慢地流过来,五太太眼看着它像一条小蛇似的亮晶晶的在地板上爬着,向她的脚边爬过来,她的脚也不知怎么,依旧一动也不动。
隔了有一会工夫,陶妈方才走了进来,悄悄地说道:“太太,她肚子疼得在那儿打滚,血流得不止,一定要小产了。”
五太太便道:“让她死了就死了!我也管不了她!我都给她气死了!”陶妈拿起梳子来又来替她梳头,五太太忽然一转念,又吩咐陶妈道:“去告诉老爷去。”陶妈哼了一声,冷笑道:
“老爷!刚才那边跟他闹了一场,他就出去了。”五太太不言语了。
忆妃和五太太之间,虽然并没有怎样正面冲突过,也已经闹得很僵了。五太太当晚就没有出来吃饭。这时候小艾已经小产了,陶妈告诉五太太,还是一个男孩子,五太太听了,不由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惋惜的感觉。忆妃听见这话,却是觉得侥幸,幸而被她打掉了。但是留着小艾总是个祸根,因此急于要把她随便给个人。陶妈听见这话,便又来告诉五太太,五太太只是喃喃地说:“让她嫁掉了算了!——给她气死了!”陶妈却极力的撺掇五太太,叫她无论如何要赌这口气,倒偏要把小艾留着,不要让忆妃趁了愿。但是结果也并不是出于五太太的力量,却是因为大家都不敢兜揽这件事,家里这些女佣谁也不敢替小艾做媒。男佣也不敢要她,因为怕得罪了老爷。忆妃后来急了,要叫人贩子来卖了她。向来他们这种大宅门里,只有买人,没有卖人之说,忆妃固然是不管这些,但是小艾自从小产以后便得了病,一直也不退烧,一拖几个月,把人拖得不像样子,所以说是要卖她,也没有成为事实。
小艾的病,五太太说她是自作自受,也并没有给她医治。
五太太对小艾实在是有一点恨,因为她心里总觉得,要不是出了这桩事情,大家都过得和和气气的。现在给这样一来,竟把自己委曲求全的一番苦心全都付之东流。
现在倒成了个僵局,五太太和忆妃一直也没见面,忆妃也把景藩管得很紧,不许他上这边来。五太太总是在自己房里吃饭,他们这里的厨子本来也是忆妃用进来的。给五太太这边预备的饭菜一天比一天坏。同时陶妈也天天向五太太诉苦,说那些别的佣人怎样欺负她。陶妈在上海那时候一向是“自在为王”惯了的,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就极力的劝五太太回上海去。在五太太的意思,却认为她跟着老爷过活,是名正言顺的,眼前虽然闹了这个别扭,还能老这样下去么?总有熬出头的一天。而且老爷拿了她的首饰,答应过她将来一有了钱就买了还她。倘若在他跟前守着呢,也说不定还有点希望,虽然她心里明白,这希望也很渺茫。
她要是走了呢,那就简直没有了。但是五太太这一点苦衷却无法对陶妈说,因为那首饰的事情她根本就没有告诉陶妈,怕陶妈要埋怨她。
又一次陶妈又非常生气,她因为吃素,一向总给自己预备一两样素菜,不知道什么人有意和她过不去,给她在素菜里搀上几根肉丝,害得她整个的一碗菜都不能吃。陶妈跑来向五太太诉说,闹着要辞工回上海去。五太太被她一闹,也就认真的考虑着要回去了。恰好上海有一封信来,说老太太病了,五太太要是回去侍疾,倒也是应当的。她便叫陶妈去通知老爷。她不愿意跌这个架子去请他过来,但是他倒自动的来了,说了几名很冠冕的话,赞成她回去。于是五太太在这以后不久就离开了南京,小艾的病还没有好。但是也把她带着一同回去了。
回上海之前,五太太虽然嘱咐过陶妈刘妈,不要把小艾的事情说出去,但是这种事情,到底也没法禁止人说,渐渐闹得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在那些女佣们看来,无非是觉得这丫头不规矩,不免对她更是冷淡一些。家里几位奶奶太太们却另有一种好奇心,都说“年纪这样小就这样作怪。这五老爷也真是——怎么会看中她的!”因此都用一种特殊的眼光去看她。
特别注意的结果,果然觉得她外表上虽然不声不响的,骨子里有一种妖气,这是逃不过她们的眼睛的,于是大家都留了神,凡是老爷少爷们都绝对不让她有机会接近。
当着五太太的面,当然谁也不去提起这桩事情,因为五太太对于这回事始终保持缄默,而且忌讳得非常厉害,别人谈话中只要偶尔提起一声小艾,五太太立刻脸色阴沉下来,一声也不言语,使人觉得好像吃馒头忽然吃到一块没发起来的死面疙瘩。
小艾的病一直老不见好,也不能老是躺在床上,后来也就撑着起来做事了。五太太其实从前也并不喜欢她,不过总是一天到晚“小艾!小艾!”的挂在口边叫着,现在好像这名字叫不响亮了,轻易也不肯出口。她恨她。尤其因为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五太太在南京的一段生活在她的记忆中渐渐的和事实有些出入了,她只想着景藩对她也还不错,他亏待她的地方却都忘怀了,因此她越发觉得怨恨,要不是因为小艾,也不至于产生这样一个隔膜,他们的感情不好,她除了怪她娘家,怪她婆家的人,现在又怪上了小艾。然而五太太的性格就是这样,虽然这样恨着小艾,也并不采取任何步骤或是遣开她或是把她怎么样,依旧让她在身边伺候着。
那一年交了冬之后,因为老太太病重,景藩也从南京回来过两次。五太太听见说他这一向常常到上海来,但是过门不入,没有到家里来。现在又和上海的一个红妓女打得火热,要娶她回去。忆妃已经失宠了,她大概是什么潜伏着的毛病突然发作起来,在短短的几个月内把头发全掉光了。景藩马上就不要她了。他本来在南京做官,自从迷上了现在这一个,就想法子调到上海来,却把忆妃丢在南京。
第二年老太太去世了,忆妃便到上海来奔丧,借着这名目来找五老爷。她来到老公馆里,刚巧景藩那天没有来,后来景藩听见说她来了,索性连做七开吊都不到场了。忆妃便到里面去见五太太,五太太倒是不念旧恶,仍旧很客气的接待她。忆妃浑身缟素,依旧打扮得十分俏丽,只是她那波浪纹的烫发显然是假发,像一顶帽子似的罩在头上,眉毛一根也没有了,光光溜溜的皮肤上用铅笔画出来亮莹莹的两道眉毛,看上去也有点异样。但是她的魔力似乎并没有完全丧失,因为她跟五太太一见面,一诉苦,五太太便对她十分同情,留她住在自己房里,两人抵足长谈,忆妃把她的身世说给五太太听,说到伤心的地方,五太太也陪着她掉眼泪。妯娌们和小辈有时候到五太太房里去,看见五太太不但和她有说有笑的,还仿佛有点恭维着她,赶着替她递递拿拿地做点零碎事情,而忆妃却是安之若素。家里的人刻薄些的便说,倒好像她是太太,五太太是姨太太。五太太大概也觉得自己这种态度需要一点解释,背后也对人说:“她现在是失势的人了,我犯不着也去欺负她。从前那些事也不怪她,是五老爷不好。”
小艾不见得也像五太太这样不记仇。五太太却也觉得小艾是有理由恨忆妃的,因此忆妃住在这里的时候,五太太一直不大叫她在跟前伺候,一半也是因为怕事,怕万一惹出什么事来。
忆妃在上海一住住了好几个月,始终也没有见到景藩,最后只好很失意的回去了。陶妈刘妈对于这桩事情都觉得非常快心,说:“报应也真快!”小艾却并不以此为满足。一个忆妃,一个景藩,她是恨透了他们,但是不光是他们两个人,根本在这世界上谁也不拿她当个人看待。她的冤仇有海样深,简直不知道要怎样才算报了仇。然而心里也常是这样想着:“总有一天我要给他们看看,我不见得在他们家待一辈子。我不见得穷一辈子。”
席家在老太太死了以后就分了家。五房里一点也没拿到什么,因为景藩历年在公账上挪用的钱已经超过了他应得的部分。五太太从老宅里搬了出来,便住了个一楼一底的小房子,带着前头太太生的一个寅少爷一同过活,每月由寅少爷到景藩那里去领一点生活费回来,过得相当拮据。五太太却是很看得开,她住的一间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摆着几件白漆家具,一张白漆小书桌上经常有几件小玩意陈列在那里,什么小泥人,显微镜,各种花哩胡哨的卷铅笔刀,火车式的,汽车式的。她最爱买这些东西,又爱给人,人家看见了只要随便赞一声好,她就一定要送给他,笑着向人手里乱塞,说:
“你拿去拿去!”她实在心里很高兴,居然她有什么东西为人们很喜爱。她仍旧养着好些猫,猫喂得非常好,一个个肥头胖耳的,美丽的猫脸上带着一种骄傲而冷淡的神气忍受着她的爱抚。
她也仍旧常常打麻将。她在亲戚间本来很有个人缘。虽然现在穷下来了,而人都是势利的,但是大家都觉得她不讨厌。她头发已经剪短了,满面春风的,戴着金脚无边眼镜,穿着银灰绉绸旗袍,虽然胖得厉害,看上去非常大方。常有人说:“不懂五老爷为什么不跟她好。”
景藩有时候说起她来,总是微笑着说“我那位胖太太”,或是“胖子”。他现在的境况也很坏,本来在上海做海关监督,因为亏空过巨,各方面的关系又没有敷衍得好,结果事情又丢了。渐渐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现在的一个姨太太叫做秋老四,他一向喜欢年纪大一点的女人,这秋老四或者年纪又太大了一点,但是她是一个名人的下堂妾,手头的积蓄很丰富,景藩自己也承认他们在银钱方面是两不来去的,实际上还是他靠着她。所以他们依旧是洋房汽车,维持着很阔绰的场面。大概每隔几个月,遇到什么冥寿忌辰祭祀的日子,景藩便坐着汽车到五太太那里去一次,略微坐个几分种,便又走了。
寅少爷若是在家,就是寅少爷出来见他,五太太就不下楼来了。难得有时候五太太下来和他相见,虽然大家都已经老了,五太太也不知为什么,在他面前总是那样垴坼不安,把脖子僵僵着,垂着眼皮望着地下,窘得说不出话来,时而似咳嗽非咳嗽的在鼻管和喉咙之间轻轻地“啃!”一声,接着又“啃啃”两声。
每回景藩来的时候,小艾当然是避开了。好在他也不是常来。小艾的病虽然已经好了,脸色一直有点黄黄的,但是倒比小时候更秀丽了。她的年龄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假定当初到南京去那时候是十四五岁,这时候总也有二十三四了。一直也没有谁提起她的婚姻的事情。五太太是早已声言“不管她的事了”。不过这句话的意思,当然也并不是就可以容许她自由行动。
陶妈有一个儿子名叫有根,一向在芜湖一爿酱园里做事,因为和人口角,赌气把事情辞了,到上海来找事。陶妈的丈夫死得早,就这样一个儿子,自然是非常钟爱。他到了上海,便住在五太太这里,在楼下客厅里搭上一张行军床,睡在那里,白天有时候就在厨房里坐着,吃饭也是在厨房里大家一桌吃。他和小艾屡次同桌吃饭,也并没有交谈过。有一天下雨,有根冒雨出去奔走着,下午回到家里来,陶妈炒了碗饭给他吃。他们那扇后门上面空着一截,镶着一截子暗红漆的矮栏杆,她便把他那把橙黄色的破油纸伞撑开来插在栏杆上晾着。有根坐在那里吃饭,她坐在一旁和他说着话,问他今天出去找事的经过。忽然小艾捧着个猫灰盆子走了来,要出去倒在外面的垃圾箱里,有根马上放下了饭碗抢着上前去把那把伞拿了下来,让她好走出去。他这种神气陶妈却是有点看不惯。她本来早就觉得了,他对小艾是很注意。陶妈也是因为小艾过去有那段历史,总认为她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因此总防着她,好像唯恐自己的儿子会被她诱惑了去。他们母子二人的心事,小艾也有点觉得了,所以有根在那儿的时候,她总是躲着他。
有一天她一个人在厨房里洗抹布,有根忽然悄悄地走了来,把两个小纸包递给她,嗫嚅着笑道:“我买了双袜子……
还有一瓶雪花膏,送给你搽。“小艾忙道:”不要,你干吗那么客气。“她一定不肯接,有根便搁在桌上,笑道:”你不要见笑,东西不好。“小艾把两只手在围裙上一阵乱揩,便把纸包拿起来硬要还给他,道:”不不,我真不要,你留着送别人。“
有根笑道:“你就拿着吧,你不拿就是嫌不好。”一面说着,已经一溜烟从后门跑了。
小艾拿着那两样东西,倒没有了主意,想拆开来看看,踌躇了一会,也没有拆开,依旧搁在桌上,希望他自己看见了会收回去。她草草洗完了抹布,自上楼去了,不料有根这一天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方才回来。刘妈在桌上摆碗筷,看见那纸包,随手打开来一看,却是一双肉色长统女式线袜,便道:
“咦,这是谁的袜子?”陶妈也觉得诧异。小艾在旁边就没有做声,有根也没说什么,脸色却很难看,隔了一会,方才说了声“是我买的。”拿过来便向衣袋里一塞。陶妈狠狠的向他瞅了一眼,当时也没有说什么。
那天晚上,五太太有一只猫不知跑了哪儿去了没有回来,叫小艾出去找去。她走下楼来,看见客厅里点着灯,房门半掩着,大概陶妈已经给有根铺好了床,坐在床上跟他说话,只听见她一个人的声音,有根似乎一直不开口。陶妈虽然把喉咙放得低低的,显然是带着满腔怒气,渐渐的声音越说越高,道:“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你当她是个什么好东西,我娶媳妇要娶个好的!”小艾也没有再听下去。其实她一点也不是属意于有根,但是这几句话实在刺心。她走到厨房里,把后门开了,走到弄堂里去,但是并没有马上开口唤猫,因为怕自己一张开口来,声音一定颤抖得厉害,听上去很奇异。因此只是悄悄的在暗影中走着。
她出来的时候是把后门虚掩着的,后门那扇门被风吹着一开一关,訇訇地响,却被有根听见了,他本来已经睡了,陶妈也已经上楼去了,他心里想着:“这是谁忘了关门,万一放了个贼进来,刚巧这两天我住在这里,丢了东西不要疑心我吗。”便又披衣起床,到后面去把门关上了。
等到小艾把猫找了回来,推门推不开,只得在门上拍了几下。又是有根来开门,他却没有想到是小艾。她穿着一件蓝白芦席花纹的土布棉袄,脸上冻得红喷喷的,像搽了胭脂一样,灯光照着,把她那长睫毛的影子一丝丝的映在面颊上,有根不由得看呆了。她一看见有根,却是马上就想起陶妈刚才说的那话,心中实在气忿不平,忽然想小小的报复一下,便含着微笑溜了他一眼,道:“还没睡呀?不冷哪?”有根越发呆住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小艾倒已经抱着猫走了。
小艾后来想想,倒又觉得懊悔,不该去招惹他。有根已经找到了事情,是陶妈托人把他荐进去的,在法大马路一爿南货店里,离这里很远,他搬出去以后,却差不多天天晚上总要来一趟,乘电车只有很短的一截可乘,所以要走非常长的一段路,陶妈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却也无法可施。他来了也不过在厨房里坐一会,有时候并也见不到小艾。后来他忽然绝迹不来了,小艾还以为是她对他的态度太冷淡的缘故。
隔了有一两个月光景,有一天忽然又来了,却已经把头发养长了,梳得光溜溜的,大概前一向他因为头发刚刚养长,长到一个时期就矗立在头上,很不雅观,所以没有来。
日子一久,小艾心里也就有点活动起来了。因为除了嫁人以外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离开席家。从前三太太有一个丫头,就是和她同时买来的,比她大几岁,很机灵的那个,名叫连喜,后来逃走了,小艾那时候还小,但是对于这桩事情印象非常深。后来却又听见说,有人碰见连喜,已经做了沿街拉客的妓女,她是遇见了坏人,对她说介绍她到工厂里去做工,把她骗了卖掉了。小艾听到这话,心里非常难受,对于这吃人的社会却是多了一层认识。
她因此打消了逃走的念头,这许多年来一直在这里苦熬着。现在这有根倒是对她很好,别的不说,第一他是一个知道底细的人,总比较可靠。但是小艾对于他总觉得有点不能决定。倒并不是为了她对他有没有感情的问题。她因为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根本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所以也不知道重视它。她最认为不妥的,还是他是陶妈的儿子这一层。即使陶妈肯要她做媳妇,她也还不愿意要陶妈这样一个婆婆——难道受陶妈的气还没有受够。同时她也觉得有根这人不像是一个有作为的人。怎样才是一个有志气有作为的人,她也说不出来,然而总有这样一个模糊的意念,在这种社会里,一个人要想扬眉吐气,大概非发财不行吧。至于怎样就能够发财,她却又是很天真的想法,以为只要勤勤恳恳的,好好的做人就行了。
他们住的这弄堂,是在一个旧家的花园里盖起几排市房,从前那座老洋房也还存留在那里,不过也已经分租出去了,里面住了不知道多少人家,楼下还开着一爿照相馆。那幢大房子也就像席家从前住的那种老式洋楼一样,屋顶上矗立着方形的一座座红砖砌的烟囱,还竖着定风针。常常有一个人坐在那屋顶上读书。小艾在夏天的傍晚到晒台上去收衣裳,总看见对门的屋顶上有那么一个青年坐在那里看书,夕阳照在那红砖和红瓦上,在那楼房的屋脊背后便是满天的红霞,小艾远远地望过去,不由得有些神往,对于那个人也就生出种种幻想。
对门那屋顶上搭着个铅皮顶的小棚屋,这人大概就住在那里,那里面自然光线很坏,所以他总坐到外面来看书。
看他穿着一身短打,也不像一个学生,怎么倒这样用功呢?
夏天天黑得晚,有一天晚饭后,天色还很明亮,小艾在窗口向对过望去,那人已经不在那里了,屋顶上斜架着一根竹竿,晾着一件蓝布褂子,在那暮色苍茫中,倒像是一个人张开两臂欹斜地站在那里。她正向那边看着,忽然听见底下弄堂里闹哄哄的一阵骚动,向下面一看,来了两部汽车;就在他们门口停下了,下来好几个穿制服带枪的人,小艾倒怔住了,正要去告诉五太太,那些法警已经蜂拥上楼,原来是因为景藩在外头借的债积欠不还,被人家告了,所以来查封他们的财产,把家里的箱笼橱柜全都贴上了封条,一方面出了拘票来捉人。其实景藩这时候已经远走高飞,避到北边去了,起初五太太这边还不知道。五太太出去替他奔走设法,到处求人帮忙,但是亲戚间当然谁也不肯拿出钱来,都说:“他们这是个无底洞。”寅少爷虽然也着急,却很不愿意他后母参预这些事情,因为她急得见人就磕头,徒然丢脸,一点用处也没有。
五太太自从受过这番打击,性格上似乎有了很显著的变化,不那么嘻嘻哈哈的了,面色总是十分阴沉,在应酬场中便也不像从前那样受欢迎了。有时候人家拉她打牌,说替她解闷,她的牌品本来很好的,现在也变坏了,一上来就怕输,一输就着急,一急起来便将身体左右摇摆着,摇摆个不停。和她同桌打牌的人都说:“我只要一看见她摇起来我就心里发烦。”因此人家都怕跟她打,她常常去算命,可是又害怕,怕他算出什么凶险的事来,因此总叫他什么都不要说,“只问问财气。”
五太太不久就得了病。有一次她那心脏病发得很厉害,家里把她娘家的兄嫂也请了来,他们给请了个医生,大家忙乱了一晚上,家里的一只猫出去了一夜也没回来,大家也没有注意。
五太太这一向因为节省开支,把所有的猫都送掉了,只剩下这一只黑尾巴的“雪里拖枪”,是她最心爱的。第二天五太太病势缓和了些,便问起那只猫,陶妈楼上找到楼下,也没找到,只得骗她说:“刚才还在这儿呢,一会儿倒又跑出去了。”一面就赶紧叫小艾出去找去。小艾走到弄堂里,拿着个拌猫饭的洋瓷盘子镗镗敲着,“咪咪!咪咪!”的高叫着,同时嘴里啧啧有声,她是常常这样做的,但是今天不知怎么,总觉得这种行为实在太可笑了,自己觉得非常不自然,仿佛怕给什么人听见了。
在弄堂里前前后后都走遍了,也没有那猫的影子。回到家里来,才掩上后门,忽然有人揿铃,一开门,却吃了一惊,原来就是对过屋顶上常常看见的那俊秀的青年,他抱着个猫问道:“这猫是不是你们的?”越是怕他听见,倒刚巧给他听见了。小艾红着脸接过猫来,觉得应当道一声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青年便又解释道:“给他们捉住关起来了——我们家里老鼠太多,他们也真是,也不管是谁家的,说是要把这猫借来几天让它捉捉老鼠。”
小艾便笑道:“哦,你们家老鼠多?过天我们有了小猫,送你们一个好吧?”那青年先笑着说“好”,略顿了一顿,又说了声:“我就住在八号里。我叫冯金槐。”说着,又向她点了个头,便匆匆的走开了。
小艾抱着猫关上了门,便倚在门上,低下头来把脸偎在那猫身上一阵子揉擦,忽然觉得它非常可爱。她上楼去把猫送到五太太房里。五太太房里有一个日历,今天这一张是红字,原来是星期日,他今天大概是放假吧,要不然这时候怎么会在家里。那天天气非常好,小艾便一直有点心神不定,老是往对过屋顶上看着,那冯金槐却一直没有出来。也许出去了,难得放一天假,还不出去走走。
陶妈做菜的时候发现酱油快完了,那天午饭后便叫小艾云打酱油,生油也要买了。小艾先把蓝布围裙解了下来,方才拿了油瓶走出去。他们隔壁有一家鞋店,遇到这天气好的时候,便把两张作台搬到后门外面来摆着,几个店员围着桌子坐着,在那里粘贴绣花鞋面,就在那蓝天和白云底下,空气又好,光线又好,桌上摊满了各色鞋面,玫瑰紫的,墨绿的,玄色、蓝色的,平金绣花,十分鲜艳。小艾每次走过的时候总要多看两眼,今天却没有怎样注意,心里总觉得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为什么很怕碰见那冯金槐。
从弄堂里走出去,一路上也没有碰见什么人。回来的时候,却老远的就看见那冯金槐穿着一件破旧的短袖汗衫,拿着个洋瓷盆在自来水龙头那里洗衣裳。他一定也觉得他这是“男做女工”,有点难为情似的,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小艾也点点头笑了笑,偏赶着这时候,她的头发给风吹的,有一绺子直披到脸上来,她两只手又都占着,拿着一瓶油,一瓶酱油,只得低下头来,偏着脸一直凑上去,把头发扶到耳后去。同时自己就又觉得,这一个动作似乎近于一种羞答答的样子,见了人总是这样不大方,因此便又红着脸笑道:“今天放假呀?”然而也就说了这么一句,因为看见鞋店里那些伙计坐在那边贴鞋面,有两个人向他们这边望过来,仿佛对他们很注意似的。她也没有等他回答,便在他身边走了过去,走回家去了。
以后她注意到,每星期日他总拿着一卷衣服,到那公用的自来水龙头那里去洗衣裳。想必他家里总是没有什么人,所以东西全得自己洗。
平常在弄堂里有时候也碰见,不过星期日这一天是大概一定可以碰见一次的。见面的次数多了偶尔也说说话。他说他是在一个印刷所里做排字工作的,他是一个人在上海。
五太太房里的日历一向是归小艾撕的,从此以后,这日历就有点靠不住起来,往往一到了星期六,日历上已经赫然是星期日了,而到了星期一,也仍旧是一张红字的星期日,星期二也仍旧是星期日,或许是因为过了这一天之后,在潜意识里仿佛有点懒得去撕它,所以很容易忘记做这桩事情。五太太是反正在生病,病中光阴,本来就过得糊里糊涂的,所以也不会注意到这些。
五太太那只猫怀着小猫,后来没有多少时候就养下来了,一窠有五只,五太太一只也不预备留着,打算谁要就给谁。小艾便想着,等看见金槐的时候要告诉他一声,但是这一向倒刚巧没有机会见到他。已经有好两个星期没有看见他出来洗衣服了。近来天气渐渐冷了,大约因为这缘故,一直也没看见他在屋顶上看书。有一天她又朝那边望着,心里想不会是病了吧。那屋顶上斜搭着一根竹竿,晾着几件衫裤,里面却有一件女人的衣服,一件紫红色鱼鳞花纹的布旗袍。她忽然想起来,前些时有一次看见两辆黄包车拉到八号门口,黄包车上堆着红红绿绿的棉被和衣服,是人家办喜事“铺嫁妆”,八号那一座房子里面住了那么许多人家,也不知道是哪一家娶新娘子。当时也没有注意,后来新娘子是什么时候进门的,也没有看见。
其实也很可能就是金槐结婚。除非他已经有了女人了,在乡下没有出来。两样都是可能的。她这时候想着,倒越想越像——也说不定就是他结婚。怪不得他这一向老没出来洗衣裳,一定是有人替他洗了。
小艾自己想想,她实在是没有理由这样难过,也没有这权利,但是越是这样,心里倒越是觉得难过。
小猫生下来已经有一个多月,要送掉也可以送了。小艾便想着,借着这机会倒可以到金槐那里去一趟,把这猫给他们送去,顺便看看他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她趁着有一天,是一个阴历的初一,陶妈刘妈都到庙里烧香去了,五太太在床上也睡着了,她便去换上一件干净的月白竹布旗袍,拿一条冷毛巾匆匆地擦了把脸,把牙粉倒了些在手心里,往脸上一抹,把一张脸抹得雪白的,越发衬托出她那漆黑的眼珠子,黑油油的齐肩的长发。她悄悄的把猫抱着,下楼开了后门溜了出去,便走到对过那座老房子里,走上台阶,那里面却是一进门就是黑洞洞的,有点千门万户的模样。她略微踌躇了一下,便径自走上楼梯。楼梯口有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呜呜做声的哄着拍着,在那里踱来踱去,看见了小艾,便只管拿眼睛打量着她。
小艾便笑道:“对不起,有个冯金槐是不是住在这里?”那女人想了一想道:“冯金槐——是呀,他本来住在上头的,现在搬走了呀。”小艾不觉怔了怔,道:“哦,搬走啦?”那女人见她还站在那里,仿佛在那里发呆,便问道:
“你可是他的亲戚?”小艾忙笑道:“不是,我是对过的,因为上回听见他说他们这儿老鼠多,想要一只猫,我答应他我们那儿有小猫送他一只的。”说着,便把那小猫举了一举给她看看。那女人说道:“他搬了已经一个多月了,本来他跟他表弟住在一间房里的,现在他表弟讨了娘子了,所以他搬走了。”
小艾哦了一声,又向她点了个头,便转身下楼,手里抱着那只小猫,另一只手握着它两只前爪,免得它抓人,便这样一直走出去,下了台阶。太阳晒在身上很暖和,心里也非常松快,但同时又觉得惘然。虽然并不是他结婚,但是他已经搬走了。她又好像得到了一点什么,又好像失去了什么,心里只是说不出来的怅惘。
又过了些日子。有一天黄昏的时候,小艾在后门外面生煤球炉子,弯着腰拿着把扇子极力地肩着,在那寒冷的空气里,那白烟滚滚的住横里直飘过去。她只管弯着腰扇炉子,忽然听见有人给烟呛的咳嗽,无意之中抬起头来看了看,却是金槐。他已经绕到上风去站着了。
他觉得他刚才倒好像是有心咳那么一声嗽来引起她的注意,未免有点可笑,因此倒又有点窘,虽然向她点头微笑道,那笑容却不大自然。小艾却是由衷地笑了起来,道:“咦?……
我后来给你送小猫去的,说你搬走了。“金槐哟了一声,仿佛很抱歉似的,只是笑着,隔了一会方道:”叫你白跑一趟。我搬走已经好几个月了。我本来住在这儿是住在亲戚家里。“
小艾便道:“你今天来看他们啦?”金槐道:“嗳。今天刚巧走过。”说到这里,他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说,因此两人都默然起来,小艾低着头只管扳弄着那把扇炉子的破蒲扇。半晌,她觉得像这样面对面地站在后门口,又一句话也不说,实在不大妥当,不要给人看见了。因见那煤球炉子已经生好了,便俯身端起来,向金槐笑了笑,自把炉子送了进去。
她在炉子上搁上一壶水,忍不住又走到后门口去看看,心里想他一定已经到他亲戚家里去了。但是他并没有进去,依旧站在对过的墙根下,点起一支香烟在那里吸着。小艾把两手抄在围裙底下,便也慢慢的向那边走了过去。她并没有发问,他倒先迎上来带笑解释着,道:“我想想天太晚了,不上他们那儿去了。”他顿了顿,又道:“因为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回头他们又要留我吃晚饭,倒害人家费事。”小艾也微笑着点了点头,应了一声,随即问道:“你是不是从印刷所来?你们几点钟下工?”金槐说他们六点钟下工,又告诉她印刷所的地址,说他现在搬的地方倒是离那儿比较近,来回方便得多。两人一面闲谈着,在不知不觉间便向弄口走去。也可以说是并排走着,中间却隔得相当远。小艾把手别到背后去把围裙的带子解开了,仿佛要把围裙解下来,然而带子解开来又系上了,只是把它束一束紧。
走出弄口,便站在街沿上。金槐默然了一会,忽然说道:
“我来过好几次了,都没有看见你。”小艾听他这样说,仿佛他搬走以后,曾经屡次的回到这里来,都是为了她,因为希望能够再碰见她,可见他也是一直惦记着她的。她这样想着,心里这一份愉快简直不能用言语形容,再也抑制不住那脸上一层层泛起的笑意,只得偏过头去望着那边。金槐又道:“你大概不大出来吧?夏天那时候倒常常碰见你。”小艾却不便告诉他,那时候是因为她一看见他出来了,就想法子借个缘故也跑出来,自然是常常碰见了,她再也忍不住,不由得噗嗤一笑。
金槐想问她为什么笑。也没好问,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只管红着脸向她望着,小艾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便扭身靠在一只邮筒上,望着那街灯下幢幢往来的车辆。金槐站在她身后,也向马路上望着。小艾回过头来向他笑道:“你真用功,我常常看见你在那儿看书。”金槐笑道:“你在哪儿看见我,我怎么没看见你?”小艾道:“你不是常常坐在那房顶上的吗?”金槐笑道:“我因为程度实在太差,所以只好自己看看书补习补习。别的排字工人差不多都中学程度,只有我只在乡下念过两年私塾。”她问他是哪里人,几时到上海来的。他说他十四岁的时候到上海来学生意,家里还有母亲和哥哥在乡下种田。他问她姓什么,她倒顿住了,她很不愿意刚认识就跟人家说那些话,把自己说得那样可怜,连姓什么都不知道;因此犹豫了一会,只得随口说了声“姓王”。她估计着她已经出来了不少时候,便道:“我得要进去了,恐怕他们要找我了。”金槐也知道她是那家人家的婢女,行动很不自由的,不要害她挨骂,便也说道:“我也要回去了。”这样说了以后,两人依旧默默相向,过了一会,小艾又说了声:“我进去了。”便转身走进弄堂。
虽然并没有约着几时再见面,第二天一到了那时候,小艾就想着他今天下了班不知会不会再来,因此就拣了这时候到厨房里去劈柴,把后门开着,不时的向外面看看,果然看见他来了。陶妈刚巧也在厨房里,小艾就没有和他说话,金槐也就走开了。小艾等劈好了柴,便造了个谎说头发上插的一把梳子丢了,恐怕在弄堂里了,便跑出去找。走到弄堂口,金槐还在昨天那地方等着她,便又站在那儿说起话来。
以后他们常常这样,隔两天总要见一次面。后来大家熟了,小艾有一天便笑着说:“你这人真可笑,从前那时候住在一个弄堂里,倒不大说话,现在住得这样远,倒天天跑了来。”
金槐笑道:“那时候倒想跟你说话,看你那样子,也不知道你愿意理我不愿意理我。”
小艾不由得笑了,心里想他也跟她是一样的心理,她也不知道他喜欢她。怎么都是这样傻。
金槐又说:“我早就知道你叫小艾了。”小艾却说她最恨这名字,因为人家叫起这名字来永远是恶狠狠的没好气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