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院两个星期了，我每天早上去她宿舍接她上课，下课接她吃饭，下午也一样。没想到她每天都要晚自习，所以晚饭后还要和她一起，十点后再送她回宿舍。不过我们不是一个系的，所以有时候我还要翘课。学校不少人都知道我，看我的样子都说我喜欢她了，在追她。我没有解释，也不想解释，因为解释也没什么用，以后大家自然明白。
    这两个星期因为每天都在她的要求下要说上几句话，所以我的语言能力基本恢复，但我还是不想说话。除了她之外，我没有和别人说过话，即使和她说话，也大多是她说我听，所以她就叫我石头。
    在图书馆和她宿舍之间有段路，每次我送她回去的时候基本没什么人，显得格外安静。好歹路边亮着不少路灯，所以总算还不至于让人感到害怕。这天，我和往常一样送她回去，到了这里她让我停下，我立即刹车让她从后座小心的下来。
    我看看四周：“和谁约了，在这里吗？”
    “不是，我有话和你说。”
    “哦。”我点点头。
    她一瘸一拐拄着杖走到我的面前：“石头，你为什么总是不说话？”
    “我不是，每天和你说吗？”
    “可大部分都是我在说，而且，我从来没见你和别人说话。”
    “不想。”
    “为什么不想呢？只有和别人说话才能交到朋友啊，难道你不想有朋友吗？”
    “朋友？”我抬头看看路灯，“为什么要朋友呢？”
    “人当然需要朋友，一个人没有朋友，怎么能快乐呢？”
    “快乐？”我闭上眼睛，“我已经不记得快乐是什么感觉了，我也交不到什么朋友的。”
    “不会的，其实是你自己总默默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冷得让人不敢接近，所以大家以为你想独处，都给你自由的空间。其实，大家都从心里当你是朋友，都从心里对你好。”
    我抬头盯着她，这段话我怎么觉得这么熟悉，可是却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听过。
    “怎么了，石头？”她看了我的样子问道。
    我摇摇头：“我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呢？对一个人好并不是只看形式的。你听过一个故事吗？从前，一个国王有三个女儿，他问她们是否爱他。大女儿说……”
    “住口。”我立刻打断她的话，我想起来了，这些话我第一次和伏影说话时说过，所以刚才我觉得熟悉。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说和我当时一样的话，但是我不想听。
    “看来你知道这个故事。”她一步不让的看着我，“所以你应该知道，对一个人好并不是只看形式的，大家都在心里对你好，只是你总是独自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他们表现不出来，表现出来了你也看不见。”
    “够了。”我手一挥叫道，又是和我当时一样的话。
    “好，石头，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吧，题目很简单，听好了，把一只大象放进冰箱要几个步骤呢？”
    我抬头冷冷盯着她，可她丝毫不畏惧的看着我，继续说道：“很简单吧，你应该知道，是三个步骤。”
    “够了。”我再次冷冷的开口。
    “嗯，那我就问你下一个问题。”她根本就不理会我，继续说道，“把一只长颈鹿放进冰箱要几个步骤呢？”
    “够了——”我大叫，右拳紧紧捏住。
    “你也应该知道，要四个……”
    “啪——”我扬起右手一巴掌扇在她脸上，打断了她的话。她只有一只脚，没有站稳，倒在了地上。
    她捂着脸颊从地上爬起来看着我，我这一巴掌打得非常狠，她肯定很疼，我看到她眼中有泪。但她没有哭出来，只是看着我。
    我捏住右拳转过身，闭上眼睛痛苦的说道：“够了，我已经说够了，为什么还要说下去？”
    “为什么我不能说下去？”
    “我不想听，也许希望别人改变的人都会这样，以前我也像你这么想过，也像你这么做过。可是，现在我发现，这根本是在自欺欺人。”
    “夜岚风。”她哭了，哭着叫我的名字。她都叫我石头的，现在竟然严肃的叫我的名字，我奇怪的转过来。她坐在地上，捂着脸伤心的哭着。
    “怎么了？”
    “夜岚风，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忘不了她，我难道比不上一个死人？你真的认不出我吗？”
    “我们，认识？”我仔细的看着她，第一次见面我就觉得她眼熟，只是想不起她是谁，所以没有深想。照她这么说，我们以前的确认识。
    “当然了，那你以为刚才那些话是谁说的呢？”
    “什么？那些话……”
    “是的，都是你和伏影第一次说话时说的。我和伏影是好朋友，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想到我是谁呢？”
    我看着她，努力的想着，这么说来她以前是我同学。对了，我想起来了，以前课间和伏影说话时，旁边总有一个女的不时插两句和我说话。但当时伏影已经完全放开了，所以我以为是她交的朋友，也没在意。
    “你是，碧螺春？”
    “你终于记起我了吗？进大学后不久我就听说过你，我就在想会不会是你。但也许是我们无缘，一年多来我们根本没机会见面。两星期前，我一见你就认出了你，你知道我当时多高兴吗？我没有告诉你我是谁，我想你自己认出我来，可是，两个星期了，你根本就没有认出我。”
    “认出了怎么样，认不出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我能怎么样？从高一我们同班开始，我就一直喜欢你，可是你一直都没有注意我。后来你和伏影在一起，于是我和伏影也成为朋友，总是在你旁边出现，可是你却仍然一眼都没在意过我。现在她已经死了，可是我还是比不过她，这两个星期不论我和你说什么，你都爱理不理，可现在我只是说了几句和她有关的话，你就这么大反应。难道我真的比不上一个死人吗？”
    “为什么要和一个死人比呢？根本没什么意义。”
    “是的，没有意义，那我们能不能在一起呢？”
    “不能。”
    “为什么？”
    “还用问为什么吗？”我忽然激动得大叫，“我们怎么可能在一起？还记得当时你们是怎么对我的吗？还记得在丧礼上你们是怎么做的吗？你们一个个都看着我在生死边缘挣扎，一个个都冷冷的看着我，你们都想我死。你让我怎么和你在一起？当时我就发过誓，我会一辈子恨你们，和一个一辈子仇恨的人，我怎么可能和你一起。啊--”我的情绪太激动，心脏忽然痛起来，我抱着胸口弯下腰。
    “你没事吧？”她立刻拐到我面前抓着我问道。
    “走开——”我大叫一声把她推倒在地，“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两年前我就看透了你们，一个个假仁假义，自以为是。你以为你们了不起吗？你以为你们多伟大吗？一个个对死去的人充满同情，可是对面前的人却冷漠如冰，看着他在生死边缘挣扎却无动于衷。我不需要你的关心，我也不接受你的怜悯。啊——”我紧紧抱着胸口，挣扎着拿出药瓶吞下药丸，等着疼痛缓过。
    “对不起。”她从地上站起来说道，“我们当时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你什么都没说过，我们以为你在装腔作势。后来我们才从校长那儿知道你的情况，我们才知道误会了你，可是你却转学了，我们想道歉也没机会。”
    “道歉？不用了，做过的事就像泼出的水，是收不回来的。我不需要你们的道歉，我也不会原谅你们。”
    “为什么你要这么执着呢？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你应该放开了。”
    “永远不可能。”我转过身，“我会恨你们，所以我们不可能在一起。即使不是这样，我们也不可能在一起。我已经不相信什么爱，不管什么爱，到最后都会是恨。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浪费时间，我心中有一份恨就已经够了，我不想再多添一份仇恨。”
    “不会的，爱到最后不会是恨的。你只是放不下，如果你能敞开心扉，那你就能发现，你也可以感觉到，世间是有爱的，爱到最后不会是恨。”
    “你高兴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推过来自己的车，“对不起，你让你朋友来接你吧，我今天就先走了。虽然我恨你，但你脚好之前，我还是会接送你，不过不要再和我说这件事。”
    “夜岚风……”
    “再见。”说完，我不再理会她，跨上车头也不回的走了。
    和我说什么爱，我还会有爱吗？不是不会，我不敢，一次就已经让我受够了。总之，到最后，不是她伤害我，就是我会伤害她，最终的结果必然是恨。既然如此，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啊——”回到住的地方，我发狂似的大叫，把本就乱七八糟的书本踢得到处乱飞，最后散落在他们原本就散落着的地面。
    “为什么？为什么——”我坐在地面大叫。我已经很努力想忘掉一切了，虽然很难，但至少伤口已经稍微平复。可是，她今天和我说其实她们想过向我道歉，她告诉我我这两年的恨其实可以算是误会，他还和我谈感情，这不是在我伤口撒盐吗？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就这么胡思乱想，我累得趴倒在地面，模模糊糊的就这么睡着了。
    “哈欠——哈欠——”
    现在还不是寒冬，但也已经很冷，已经不是能够就这么睡在地面的季节，所以今天一大早起来就连打喷嚏。我摸摸脑袋，有点温度，头也晕乎晕乎的，走路都在摇晃，看来我得感冒了。
    我辛苦的从地上爬起来，看看时间，要上课了，要去接碧螺春了。无论如何，答应的事情还是要做。
    我摇摇晃晃的出门骑车到了学校，她已经在宿舍楼下等。
    “哈欠——”一下车我就打了个喷嚏，脑袋真的很晕，车子都几乎扶不稳。
    “你没事吧？”碧螺春拐到我面前扶住我。
    我摇摇头，有点晕乎的说道，“不好意思，我好像感冒了，晚了一点。上车吧，要上课了。”
    他摸摸我的脑袋，我本能的立刻闪开，不过还是被她？到。
    “你在发烧呢，温度很高，赶快去医院看看。”
    我推开她的手：“我知道，送你去教室后我会去医院的。”
    “不行，现在就去，你烧得这么厉害，会出事的。”
    我觉得晕得厉害，头也很疼，使颈的晃晃脑袋，烦躁的说道：“行了，快点吧，你这样和我去了也只会拖累我。”说完后我就觉得自己说得有点过分，但头疼的太厉害，我觉得天旋地转，就要倒下来。
    “夜岚风，你没事吧？”她立刻把拐杖让我拄着，并且让我靠着她的肩膀撑着，我总算没有倒下来。
    我努力让自己清醒，靠自己的力气站稳：“好像比我想象的严重，对不起，你叫你的朋友吧。恐怕我连医院也去不了，我想回去睡一觉。”
    “你这样能不能走回去都有问题，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应该没问题的。”我摆摆手，推着车子摇摇晃晃的往回走，但走了两步就和车子一起摔倒了。
    “喂，夜岚风。”她叫了一声过来把我扶起来，“你现在这样怎么走？我现在虽然比你少只脚，但走路也比你稳，不会拖累你的。”
    我没力气再和她争辩，靠着一棵树站稳无力地点点头。
    她把车子扶起放好，过来扶着我一瘸一拐的往回走去。回到住的地方，我打开门就趴在床上再也不想动，沉沉的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不知道睡了多久，模糊中我睁开眼，看到她一瘸一拐的在收拾地面上乱七八糟的书，但我立刻又闭眼睡了过去。
    “喂，夜岚风，醒醒，醒醒。”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她在喊我，于是睁开眼睛。睡了一觉，脑袋舒服很多，但还是有点晕。
    “夜岚风。”我终于彻底清醒，疑惑的看着叫我的碧螺春。
    “怎么样？舒服了一点吗？”
    我点点头，无力的说道：“你怎么还在，不用上课吗？”
    “上午只有两节课，下课后我又来了。”
    “下课后来了？”虽然说我住的地方离学校不远，可也隔着一条马路。她就这么一瘸一拐的走吗？路上车不是很多，但也不少，她这样真的太危险了。我扭头看看四周，这是我的房间？原本乱七八糟的地面现在什么都没有，连垃圾袋都不见了，乱七八糟的书都整齐的摆在书架上，看来都是她做得，我不由得有些感动，说了声谢谢。
    她淡淡一笑，坐在我的床沿：“现在已经中午了，我替你买了点退烧药，还熬了点粥，你起来吃点吧。”
    “熬粥？”我觉得自己似乎没有清醒，奇怪的问道。
    “嗯，你这儿不是有锅有米吗？反正有时闲又有材料，我就做了。”
    “哦。”我点点头，对了，我搬进来时妈妈把什么东西都给我准备好了，说高兴就自己煮点东西吃吃。不过我一次都没用过，要不是她提起我都忘了屋里还有这些东西。
    “起来吧，我扶你。”说着她坐在床沿探过身来双手扶着我的肩膀要拉我起来。
    “我自己来。”我边说边撑起双肘想坐起来。但双肘仍然酸软无力，一下不稳，又倒了回去，还把她也拉倒下来，伏在我的身上。
    可能是因为脚的缘故，她没有爬起来，就这么趴在我的身上。我们就这么近距离的面对面定了下来，她的头发都垂了下来，将我们两人的头几乎都包住了。由于距离过于接近，我们都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我愣愣的盯着她的眼睛，感觉口干舌燥，吞了一口口水。她也吞了口口水，盯了我一会儿慢慢闭上了眼睛。接下来怎么做我傻了也知道，何况我根本不傻，所以我自然的慢慢靠近了她。可刚接触到她的嘴唇，我双手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本能的从被子中抽了出来抓住她一把把她推倒在地，也将自己撑了起来。
    “啊——”她疼得叫了一声，坐在地面双眼含泪的看着我。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扬起手来想去拉她又够不到，半晌只憋出这么一句话。
    “我知道，我做什么都比不上伏影，我永远都胜不过一个死人。可是，我真的就这么惹你厌吗？你真的就这么讨厌我？”
    我右手摸着额头，痛苦地说道：“对不起，我习惯了一个人，忽然和一个人这么近我不习惯。我不是讨厌你，真的，我真的不讨厌你。还有，你是你，伏影是伏影，为什么要和一个死人比呢？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为什么没有意义？你问你自己，如果是伏影，你会这么狠的推开她吗？”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手一挥说道，靠着床背拿起床头柜上的药吞了下去，将一杯茶都喝光了，“你不是熬粥了吗？我饿了，给我吃吧。”
    “好。”她忍着哭从地上站了起来，盛了一碗粥递给我。
    我慢慢喝着粥，好吃不好吃我不知道，反正能吃的我一般都觉得好吃。可是，看着她忍着哭委屈的坐在我旁边的样子，我真的觉得有点难以下咽。
    我将粥碗放在床头柜：“为什么要受这种委屈呢？你完全可以不受这种委屈的，何必为我做这些呢？”
    她抬头看着我，这次终于忍不住哭了，她挂着眼泪说道：“我知道，我怎么做都不能取代伏影在你心中的地位，可是，现在这些她都不能为你做。我真的不甘心，为什么我比不上一个死人呢？”
    “我说了，不要和死人比，没有意义。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喜欢我呢？我不是不爱你，只是我真的不想爱，也不敢爱，最后的结果注定都是恨，这样开始有什么意义呢？”
    “你不觉得你这样对我不公平吗？”
    “为什么？”
    “你为什么确定我们的结局一定是恨呢？就因为这个无法确定的结果，你就剥夺我开始的权利，你觉得这样对我公平吗？你和伏影是那样的结局谁也不想的，可是你应该像对伏影一样，给我一个开始的权利吧？”
    “可我不想再背负一种恨过一生。”
    “你怎么知道是恨呢？你难道不知道，世间存在的爱远比恨多吗？如果真如你所说，那这个世界的爱是哪里来的呢？”
    “我不知道。”
    “是的，你不知道，可是你为什么不为这种可能性给自己一个机会，给别人一个机会呢？”
    “也许你说得对。”
    “我知道你心中受了伤。”她平静的说道，“但不管你怎么想，我不会放弃的。你也说了，你不是不爱我，我一定会向你证明，爱到最后不是恨。”
    我静静的看了她半晌：“你真的这么爱我？”
    “恩，从高一开始到现在三年多了，我一直都爱你。”
    “好，我们交往吧。”
    “真的？”她不相信的看着我。
    我点点头：“我知道自己的想法都是片面的，但是我已经习惯这样。所以，我可能不会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我知道，我会让你改变的，我会让你觉得这世界充满爱，我会让你发现，爱到最后不是恨的。”她高兴得抱着我趴在我的肩膀说。
    我用右手抱住她，轻轻地拍拍。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可是我觉得不这样做对她就真的是不公平。我不清楚我们之间是不是有感情，正如半年前我不清楚我和伏影之间是不是有感情一样。不，我清楚我们之间是有感情的，只是我不清楚这种感情到底是不是爱情。结局到底会怎么样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幸福美满，可能又是一辈子的伤。但春说得对，结果根本就不确定，我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给别人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