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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仙君也有司职,是为辨识人间气韵的众多人仙之一。其上便是司掌朝代更迭的天仙,怕讲的不明确,再做个解释:天仙多是生来如此,人仙皆是因缘际会亦或此生修得,且大多只有此生。再往深究,我也就不知了。
也是因着仙君的司职,我总是随他往人间走动。其中一次略有波澜是在数世之前。那时我已近百年,面容依然未变维持着青年模样,但近百之数令我心生恐惧。仙君大约是看出我的不安,司职之时,便带上了我。
仙君偕我来到的一处庞杂地界。这里是人间一处多地相接之地,常有流亡逃犯或无退路之人来此为继,加上当地官府难以管辖又处处受制,所以众生相皆有展现。
那时我对人间已谈不上好坏眷恋,多只是睁着眼看,看完便罢,仿佛人间福祸跟我已经不再有联系。可仙君与我相反,总是会被许多世相牵绊住。我与他倒像是反了身份,可惜我到底还是凡人,要靠五谷杂粮度日,于是就和仙君来到一处繁盛人眼的市街馆子落座了下来。
落座之后,我对身边事物不甚有趣,只淡淡吃着不算可口的馆食,丝毫没有注意到仙君的异样。中途有二三乞讨小童溜入食馆,老板满堂哄人,一个小童跑到座前时,仙君端了一盘干点往小童兜里一倒,笑眯眯的看着小童欢呼一声扭头跑出馆外。
那个温柔笑容让我不由地吃味起来。
仙君对谁都好,我于他来说,算是什么呢?我赌气似地不言语,直至食毕。仙君带我环游街市,我心中怀着之前所想,面容上俨然,心中恹恹。
走至一处折角,一阵拳脚踢打的声音落入耳中。仙君眉宇轻皱,我便只能加快步伐紧跟上他。呈现在眼中的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乞儿里也分上下,两个身量稍大的乞儿正围着个更小的踢打。打完出气后,见我和仙君出现,便抢过小乞儿怀中的东西从身边飞快溜走。
那个被打的孩子蜷缩着成一团,呻吟了几声才颤抖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四肢干瘦,露出来的皮肤上到处都是伤痕,整个身体像是大棒槌上多绑了几只棍子,又因着干瘦,脑袋上的眼眶中便呈现出一双黑白分明偶有震慑的大眼,此时正面无表情看着我们。
那双眼里几乎没有生气,乌沉沉地泛着一点青光,让人心生不适。
我对这样的双眼是有些不能正视的,不着痕迹别开了眼。但我知道仙君会被这样的眼神吸引,不出所料,他走向了那个孩子。
“疼吗?”仙君半蹲下来,替他拍了拍脏污衣物上的尘土。我看着一些米面碎屑从他衣物上掉出,这才想起来,他似乎就是方才食馆里向仙君讨食的乞儿。
乞儿并不搭理仙君,只是用胳膊擦了擦鼻脸,再落下手臂,鼻中就涌出鲜血。
仙君轻轻点了一下那个孩子的眉间,一缕金烟钻入孩子眉间,随后那孩子便肉眼可见地消失了全身的伤痛,焕然一新了。
“以后小心一些。”仙君起身,留下那孩子于原地惊诧。
我和仙君离开后,一路吃味,违着心道:“你要想带他回去……”
仙君少有地无奈口吻,解释道:“各界有序,即使是仙也不可擅自干涉人间因果。”
“那……我难道不是……”
“冉吉……你是我的一点私心……所以我也不算是个好仙人。”
“那……”我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仙君打断。
仙君见我不开窍,只好点了点我,道:“看来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什么?”我茫然地问。
“这儿是你的家。”仙君环视周围一圈,又落回到我身上。
我被仙君的话引起兴致,仔细看来,才觉得周围的确有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仙君说是我的家?那却相差的太多了。但随即又想来我已近百岁,那年离开,此地种种变迁倒也是正常的。
家……我琢磨着这个字,心中五味陈杂。
仙君拉住我的手:“我以为你来到这儿会开心一些。”
“我只是不太记得了。”我摇摇头,又问仙君,“仙君十分在乎我?”
“自然在乎。”
“如何在乎?”我问。
“你陪伴在我身边多年,我看着你长大。”
“只是如此?”
“还要如何?”
我定定望着仙君,他的容貌从我见他起始就不曾变过,可在那之前呢?在仙君还不是仙君,身为凡人时,他是何种的模样?是否心中也有所想?是否惦念着,忘却过、喜欢过什么人?
“罢了,我应该知足。”我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牵了个话头道,“既然回了家,就去看看吧,只是不知现在是哪家人住在其中。”
仙君并未多说,主动牵起我的手。我跟着他的步伐前进,极力地回想着周围的一切,试图寻到幼年的依稀旧影。
“到了。”仙君在一处民居前停住,口吻种似乎夹杂着一丝雀跃。
我对他的情绪起伏向来注意,心中想着什么令他如此高兴?
仙君推开木门,门环轻荡,吱呀作响。
我猛地意识到些东西,心中一震,脚下忽如千斤。
“进来瞧瞧,是否如你小时候的一样。”仙君站在门槛之内,又一次向我伸手。
我轻颤着握住他的手,迈入门槛。
院中朴素,墙角有晾晒着的麻叶,门边靠着零星干柴,一看便是寻常的人家。
但这样的人家……如我记忆中的家院一样。
不,应该说,这就是我的幼时家院。
仙君含笑望我:“我知道百年是个极为重要的岁数,总想着寻个让你真正高兴的生辰礼。”
我喉头哽咽,已不知该用和言语来表达此时心情,最后只是拥住仙君,将头埋入他的脖颈。
“好了好了,怎么还哭鼻子了。”仙君轻抚我背,哄着我的口吻如幼年委屈时所受的安慰。
时隔近百年,物是人非,我的父母早不知轮回去了何处,成了何人。
“冉吉啊……冉吉……”仙君喃喃着,“不要伤心……”
幼时我与他相处,仙君总是用这样的话语来慰藉我,我心里认定他是仙人,无所不能,总是安稳。
我曾是如此的笃定。
曾是。
(六)
从记忆里回转过来,春由子的额前冒出汗珠,紧张万分。我将那个干瘦如柴的孩子与眼前青年联系起来,试图找出一些共通之处。
“你同前生很不一样。”我盯着春由子许久,还是未能找出什么相似之处。
春由子极力着按捺住心中激动,将一句话重复多遍:“……我就知道的……我就知道的……是真的!”
他站起身来,不停地在院中来回转圈。我知一旦人的心中所想被证实为真,自然是无比激动雀跃,也不打扰他,让他宣泄个痛快。
几圈之后春由子冷静下来,走至我面前合膝跪坐,庄重地道:“先前多有冒犯先生。”
此时他像个小辈一样,毕恭毕敬。
我被逗得笑了,受不住这种架势:“我也只是凡人,只是还未死罢了。”
“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春由子已平静了许多,但板正的身姿让我不适从,下意识地挺了腰板。
他缓缓言语:“即便已是今生,每逢困苦时我都笃定我有仙人眷顾,眼前所遇的这些困苦磨难于我,便是考验。”
他说:“我渐渐明白,人这一世原本就是由点点艰辛与欢愉汇聚而成。任凭坚韧的,能磨得无望。生来娇弱的,也能变得无情。可即便身临绝境,我依然存有心念,不想轻言放弃。”
“如今知道这些都是确确实实,不是我虚妄幻想,往后此生便再无彷徨。”
春由子这一连串说下来,每一个字眼都坚定有力。
我看着他,忽然从自身上察觉出一些慈爱之感,这种长辈对小辈的情谊是我多年来游荡人间中从未有过的。或许也是因为他身上有我与仙君共通的际遇,惹了些矫情。
春由子又问:“此生见先生已是春由子大幸,可还是想冒昧一问,当时那位仙君在何处,若能见他一面……”
“你也相见他呀。”我笑了起来,这样的愿望我也有,可我知道这愿望不能真成,除非时光倒流,日月停转。
说个笑罢了,这“除非”的可能性,其实也是没有的。
“怎么……先生也许久未见仙人?”春由子略微迟疑,“我以为先生同仙君……该是有不错的情谊。”
春由子说罢就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语似乎冒犯到了我,似个楞头一般敲了自己的脑门,又面带歉意:“是我说错了话……”
“好了。”我止住他。
我道:“你并没有说错什么,我和仙君的情谊的确不错。”
此事绝非我自满,而是仙君亲口所说。可惜的是当时我并不能参透他话语的意义,竟是错过了一个能两心相告的良机。
那时仙君司职完毕,他问我是否要留在自己的家过些日子,我摇头,对我来说家中有家人才算是家。仙君不在,那便只是个空落落的泥墙砖瓦。
回去之后,府中老者已去。
仙君在老者身前凝视许久,一挥衣袖,老者便化成一段柳枝。我捡起柳枝,终于明白过来。这些年我受的老者照顾,皆是那柳树的恩惠。
我和仙君将柳枝埋在柳树下后,仙君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冉吉,你也会死。”
我想起已去老者,点点头:“会的,我是凡人。”
即便老者是柳树枝叶所化,也有终时。在这点上,人与它物没有不同,皆是有生有死,自然昭昭。
仙君眼目微垂,淡淡说来:“冉吉要是离我而去的话,我一定会很伤心。”
我正要说话,仙君先一步打断我的话语。
他说:“可我绝不会让冉吉先离我而去。”
我被这些话语感染,先是欣喜,而后又猛地低落起来,最后糅杂一团,同仙君自白的心意。
我说:“冉吉不怕死,只是不想让仙君伤心……对冉吉来说有仙君伴我一生,我若是死了也无憾缺……只可惜那时我不能安慰你,如同你总是安慰我一般。”
便是这样一句话。
仙君的手轻抚上我的脸颊,在我额间落下一个轻吻。
落入唇齿间,落入我心海。
我本该欢喜。可仙人在我面前第一次落下泪来。
他的泪落入脚下枯干的柳树根脉上,他对我说:“冉吉,有你真好。”
一切恍然如昨,我顺着回忆飞越可搜寻之地,希冀能得到更多的,与仙君在一起的记忆。
我告诉春由子,我的仙君已经消散,早不在了的事实。
春由子哽住喉头,许久后才问我:“那你的仙君……是何时散灭的?”
何时呢?
我将仙人不在的时日叠合,年轮一圈一圈,成为挺拔的大树。
我道:“已过了一百六十二年了吧。”
说出口来,我才惊觉原来他已不在人间那么久了。
春由子望着能笑着说出这些话的我,忽然泪水盈满眼眶,压抑着声音呜咽起来。
我望着他掉落的泪水,想起了我与仙君的最后一面。
记忆中的那次离别来的令人措不及防,但姿态飘然。
那一日,傍晚的云霞烧的艳丽诡谲,交织成一片的红云浓烈厚实的几近欲落。我坐在窗前案牍上正翻着书册,仙君从窗外现身。
他从窗外伸进手来,用指尖点了点我的鼻子。
我从窗内抬头,见他一副天真模样,自顾自说着:“天上的云彩好美啊。”
我附和起来:“的确,是不曾见过的这样的天色。”
仙君将半个身子都从窗外探了进来,弯着腰将手肘撑在案上。
他托着腮和我说:“冉吉,等月儿出现,我们去秋千处赏月好不好?”
我浑然不觉他的不对之处,只当是寻常一样笑着答应。
黄昏过后,夜色倾覆。
我同仙君在柳树下如寻常相约。
在垂长的枝叶下,仙君静坐在秋千上,风吹着他浅浅轻荡。我抬首凝视天际,见满月的光晕在流云中敲出涟漪,回首却让流云轻吻住月身。
此刻绝美静谧。
我来到仙君身后,握住秋千绳索为他推摇,他喊我姓名,随后抛下了一句话语。
他道:“冉吉。你知道天人五衰,形灵具散吗?”
我慌忙将秋千止住。
又听他道:“我的时刻已经到了。”
(七)
我依稀是知道的,只是不曾想过这和我的仙君又什么联系。况且仙人不都是寿可万年,与天同存的么?
可仙君对我从未曾说过假话。
茫然过后,如浪涌般的慌张淹没了我,仙君挽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他的面前。
幼时我喜欢坐在仙君的腿上和他一同荡秋千,如今像是回到了过去,仙君坐在秋千上,我盘坐在地,将头趴在他的腿上。他抚摸着我的发,微微叹息。
月色不断与流云变幻,二者造就出极致之美,令人无法言说。
仙君在月下与我缓缓地说着话,他映着皎皎洁洁,面上含着笑意,如寻常一样念我的姓名。
“冉吉,这月色我已数不清看了多少次,可每一次依然都让我觉得有动心的美,让人欢喜。”
我无法接受即将到来的一切,绝美的月色都留不住我心爱的仙人,那这些欢喜也没有了任何意义。
可他依然在安慰我:“冉吉,不要因为看不见明日的月色而感伤,若当下的月色让你得到的欢喜,就已足够。”
可这样的话,我如何能听的进去?守在他的身旁的我心中出现了一个不见底的洞。
“为什么?”我不断问着。
“你是仙,我是人,为何会是你先离去。”
仙君只是轻抚着我的发道:“冉吉,我自觉不是个好仙人,总会被自己的私心所扰。”
仙君的私心我是知道的。他总是会被所见的人世之苦感触,也做着力所能及的补救。哪怕在旁人眼中看来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那位与仙君交好的仙友也当面评过仙君,说他生性多情,心系太多,能成仙堪称奇迹。可后来又说,恐也是因为多情,仙君的因缘际会中结了善果,才又得此途。
是啊,仙君的多情,我怎么会不知呢?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被他所牵绊,造就出不能解,也不愿化解的羁绊。
我抬起头,仙君伸出手抚住我的脸颊。
他说:“冉吉,我看了这世上许多缘法,亦能随意来去自如。可即便如此,却仍是会被那些苦楚所触,为此而哀,哀久而伤了心神,早早就得陨落。”
我泫然欲泣:“那我是不是也令你伤心过……”
“冉吉,你是不同的。”仙君的指尖落在眼睫,拂去我摇摇欲坠的泪水。
“有你在的日子,我快活了许多。”
我心似被拿捏作紧,疼的快不能跳动,却依然忍住哭泣,只想好好的看着他。
仙君道:“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思,也为此欢喜过……可因着天人五衰的定局,就不愿让你陷得更深,免去我走后你的心伤……你会怪我么,冉吉……”
我只能摇头,对我来说只要他不离开,我皆无所求。
可我也只能看着,看着他在秋千上缓缓地从指尖到发尾,全身都褪成雪白,再发出柔和的光芒。
仙人俯身,给了我最后一个轻吻,他对我说着:“冉吉,这次我无法来安慰你了。”
时间并没有定在此处。
我看着他在我眼前渐渐地化成星光所聚的薄雾,一阵风袭来,柳叶枝条悉索而动。
随后薄雾化成风,一并追随而去。
无影无踪。
渺渺茫茫。
直至消隐尘间。
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和仙君相见,也是我此生中所见,无可比拟的瑰丽之景。
许久之后。
我还在柳树秋千旁呆滞,直到与仙君交好的那位仙友出现,我才懵懂如初醒。
仙友看着我的模样皱了眉头,而后长叹一声:“我心中虽有了预感,还是未能料到素君的天人五衰来的如此早。”
天人五衰,这几个字眼听在我耳中如同穿心之箭。
仙友叹息后,说了一些我从未知晓过的事:“你可记得你幼时所救的那只雁鸟,就是它啄伤的素君。昔年素君如常去人间司职,正好遇见那只雁鸟受伤落难,素君本想为他疗伤,不曾想那雁鸟记仇,认出了他,不愿被他搭救。素君无法,只好跟着一路振着伤翅的鸟儿,来到了你的家中。”
是了,的确还有一段事,是忘了说的。
我随着仙友的话语回想起来。
依然还是那一世,我还是那个无知幼童,不知忧虑的生活在父母的庇护之下。我的父亲在街上营生一处家传的餐食小店,母亲是他街店对门自幼便相识的桑麻女。
当时朝中和敌国缠斗多年,所处的国家已显出颓败之势,敌国的军队还有月余就要打到城门外。可就在这样的时局动荡下,依然每隔几日就有官兵沿街纳税,几番下来,一条街市也渐渐的冷清下来。
一日父母在外营生,我被关在家中,听得院中有些不对劲便跑出门去,门外院落中一只黄翅大鸟正展翅扑腾,见有人来,慌乱的躲藏在了院墙角落。
雁鸟在寒变前要往南迁,其中常有体力不济的鸟儿落队,一旦受伤,几乎就是被定了死局。
这些事当时的我自然是不知的,只是孩童有共感之情,见那只鸟痛苦惊惶地模样,便想尽了一切办法来让它好受。
现在想来,我只是给了那雁鸟一些水和谷粮,如何能将它的伤治好呢?自然是因为仙君介入。
所以比起我识得他,他要更早的就知道了我。
仙友又到:“素君曾嘱托我往后多照拂你,你有何求可以说来,我尽力为你做到。”
“我还能再见到他吗?”这便是我唯一的愿望。
仙友又是一声叹息,别开话语,指着一旁的柳树道:“这树是素君亲手种下,想来提前就有了感应,已死了根脉。”
我恍若未闻。
临走前,仙友这样对我说道:“你七岁那年本该死于被人分食,素君将自身命数与你相牵,才让你活了下来。所以你也应该明白,依着素君的性子,他绝不希望你随之而去。我将素君留在我这的一枚元丹交与你……它能保你身形不变,只要元丹不消,你就能长存……你好自为之。”说罢,仙友在掌心凝出一枚珠丹,手腕一转,没入我额间。
仙友走后,我望着不知是何时的夜天喃喃自语,想着许多同仙君度过的时日。
仙友总是问我愿不愿陪他出行,我也总是欣然作肯。
记忆最为深刻一次,是刚长成少年,随他前去赴仙会。会中一众仙人在那论道,其中有情无情四字议论甚久,他们说凡人的可贵之处,便是在于有情,因真有情者心中所向不畏艰险,不惧得失,不求得道。故,能破万难。
我听了几句,云里雾里的,并不能明白。仙君当时也在一侧旁听,听罢问我:“你可听懂他们说的什么?”
我自然是摇头的。
仙君笑道:“他们觉得凡人有趣。”
“可他们之前不也是凡人么?”其中几个仙人我是知道的,都是修行才得的仙道。
“所以就要修去凡心。”仙君笑着望向那一众仙人,有几位仙人注意到他的视线,皆是报之一笑以作回应。
“那我肯定做不成神仙了。”我深知自己是没有仙根的,虽然面上淡然,却有一颗敦敦实实的凡心。
仙君道:“我倒觉得凡心可贵,所以我看冉吉,就觉得十分可爱。”
我被仙君的这番夸赞说的别开了脸,心中却生出了无限甜蜜。当时情窦初开的年纪,我心里的空白就被仙君填满了。
这就是我凡心。
可如今心之所寄消散于天地,不再能回转,我一个人又有什么意思呢?我不敢信口说我活的足够,可那也是因为想着能陪着仙君,才生出的妄念。
即便之后我在人间独自游荡数百年,也不曾改变。
(八)
春由子离开后,我把自己的床铺让给了不请自来的那窝猫崽,母猫有着敏锐的直觉,它应该是看破了我心不在尘世,所以对我视若无睹。
夜深人静,鸠占鹊巢,我只躺在院中的杂草中望天。
天上星辰明明灭灭,人间就以此编撰出那是遥远仙殿中的灯火烛光。可星辰只是星辰,它们能做的也只在昼夜循复中拥戴日月。
我很想他。这种想念满到头,已经不能增添与消减。我已孤寂许久,可若是我也不在了,便连想他的这种滋味都不能再拥有。
兴许回到这里碰到春由子是个不错的事情,能有人一起想念,就好像又把曾经和仙君经历的日子又度过了一遍。
想来今日能做个梦,我合上双眼,伴着草香入睡。
之后又过了几日,春由子再来看我,顺便还给我报了他的喜讯。他提着一篮子的红蛋与西饼,告知我,说是他的妻子已经生产,是个娇柔的女娃娃。
霸占我床铺上的那几只猫崽仔已渐渐的睁开了眼,我捏开一个红蛋,将白黄细细碾碎喂给它们。黄斑的母猫在一旁吃着单独的红蛋。
春由子站在一旁,嘴角拉耸,心不在焉。
他的低落着实太显眼,我便问他:“怎么做了爹还满脸的愁容?”
他听我询问,先是幽幽一叹息,才缓缓言语:“高兴是高兴的……”说着便蹲下身子,伸手去弄弄那些舔着碎屑的猫崽,逗了几下忽有握紧了拳。
春由子露出苦笑道:“也罢,这样的心酸让先生知道也没什么。”
“我家小女出生那日是没有哭闹的……接生婆婆同我说……媛媛生下来憋着红脸,只是挣扎着四肢,极有可能天生就带着哑疾,往后无法言语。”
“她还那么小……我一想到往后她要面对的事,便觉得……愧对于她。”
春由子在我面前十分真挚,所以提到他女儿的胎疾,一个板正的男子竟是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
我的心头微动,又联系起来一些事情。
一旁母猫停下进食的动作,初次注意到我的存在,嘶声冲我叫唤了一声。
春由子抹干眼泪:“好在婆婆说媛媛的身子比起其他婴孩来强健许多,养心长大应是无虞。”说到此处,春由子又显得欣慰不少。
我把红蛋的壳细细拢在手心,抬头冲春由子提议:“这个孩子有你这样的父亲,也是她的幸事……让我去瞧瞧你的小娃娃吧。”
春由子听我说完抹干眼泪,点了点头,我便随着他到了他的家中。
他的家简朴却满载气息,也是很符合他的性情。虽然院落中因着家中喜事稍显凌乱,却让人感受到了勃勃的生机。
初为人母的妇人不能出屋,便裹着头巾透过窗冲我招呼。那是个小巧的妇人,有着灵动的眉眼。
春由子快步进屋同她说话,大约是介绍我给她认识,随后她透过窗冲我笑,也同春由子一样唤我先生。
家中新员刚吃饱奶水,母亲劳累要休息,春由子便抱着孩子去了侧屋,出门之后他正要同我说话,门口响起敲门声。
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来:“春先生可在家中,我是话馆的阿蛮,老板让我送些东西给阿姐补身体。”
“这……”春由子顿首,我听出是那日在话馆绕场讨钱的小童,就挥挥手让他去了。
他们在门口寒暄着,我独自走入侧屋。
侧屋顶上开着一扇天窗,照的屋内通透明亮,我来到裹在襁褓的婴孩的床前,木床中裹着红棉襁褓的婴孩刚吃饱了奶水,此时不哭不闹,快要睡着。
小孩有着憨纯的姿态,令人生出怜爱,想要好好保护。我忍不住伸手,触了触她的脸颊,指尖的触感温软柔棉,怜爱之余也害怕她太过较弱,生出担忧来。
我似乎明白了春由子的心情。
迷迷蒙蒙的婴孩被我打扰不悦,小小的鼻头颤了颤,随即便睁开了一双乌沉沉地黑亮的眼眸。
我看着这双清澈的眼,与曾经见过的双眸重合起来。
是了,因果轮回自有着它的奇妙之处。
以往我以为雁鸟报恩却遭人而食,偶得仙缘也只是黄粱一梦,连仙人都会因为尘世之苦而化为空无,我此生所见所得,经过轮回,一碗汤水,前尘皆去,有何意义?
凡人羸弱,又受制于因果之苦,若是不知不觉,倒也过的去,可若连仙人也不能忍受这悲苦,这浩瀚寰宇,无垠的世间,又有何值得留念。
但轮回中总会有让人慰藉之事。
我伸出指尖,轻轻的点了点婴孩的鼻尖,一丝金雾在她眉心萦绕后钻入鼻中,她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跌撞出门,无声无息的越过春由子和小童,他们已不能再看见我。
对了,有一点要说明的是,我虽活了许久,却还是凡人,只不过是受了点不老的恩惠,仍然有寿终正寝的时候。
“冉吉,今日真好。”仙人还在时总是这样说着,我听得多了,便也相信这日日都是好的。只是我觉得好,是因为仙人总在我身旁。至于仙人眼中的好,直到他离开了我才心神领会。
他说的今日真好,是因他见了我,让他有时刻可见的宽慰。
我很想他。
想他能出现在我面前,貌似寻常地道上一声今日真好,想他轻抚我的发,温言细语的安慰,同我说我可以同他一起回家。
今日真好。
如今我总算也有此感了。
婴孩的啼哭声从春由子家中传出时,我已回到那个熟悉的洞府。路过府中的碧湖时,湖境中倒映的面容上已满布皱痕,老迈极致,头顶上不久前还乌黑的发色,已可见的速度生出雪白,缓缓至梢。
对着湖中的身影愣怔片刻,再回转身,已是披了一地的白雪烛丝。我看着地上的银辉与白丝交融,织成一片纯白,于是加快了进步,跌撞地回到了那个我长大的地方。
来到树下的最后几步虽然极致的艰难,但好歹到达了地方。
既然因果可以相连,万物也皆在其中。
那么凡人的时刻终将也要尽了。
我依偎在已失去了生机的柳树下,想着那年仙君初次与我的相见,虽然人间百年千年也似须臾,在欢喜之后他就消散而去。
但我和他至少心意相通。
有着一同造就出来的,不能解开的因缘。
那么若我同他一样也化为轻风。
就能再次相见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