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仍未动作，直直的看着辞离那浅蓝色身影消失至血樱花海尽头，这才收回了视线，粉唇轻轻勾起，一抹别有深意的笑意浮现在唇边，而后又漫不经心的瞥了眼手中的玉印，之后便收入袖袋之中，转身向药斋走去。
    随着骄阳越升越高，圣樱谷便渐渐热闹了起来，鸟叫虫鸣，晨风阵阵不绝于耳，月儿走在回药斋的小道上，步伐轻盈不急不躁，偶见一血樱树下盛放着一朵从未见过的奇花，便停下脚步走近仔细看了看。
    在道是，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往日的月儿此时早已在药斋内习那药王典上的功法，断然不似今日这般悠闲，许觉难得，月儿便一路走走停停欣赏着这谷内晨间如画景致，他心道，待用过早饭之后再习那药王典上的清心诀也应不迟。
    风月楼，置于樱瓣莲草花墙的最里处，因背靠悬崖边，就取自听风观月之意，乃是隐世高人无为子的独居之地，无为子是受辞离所托，这才允下留在此处教导无痕无伤和孜弋孜琰之任。
    雪儿抬头看了看那龙飞凤舞的匾额之后，径直往里走去，他踏上悬梯直接去往顶层的露台，若雪儿未记错，此时，晨间早课修习的吐纳功法应已过大半，再过一会儿，便可用早饭。
    雪儿这刚刚踏上露台，果然就见五人盘腿坐在蒲团之上，眼目微阖，凝神吐气，无痕无伤孜琰依次排开，最边上的姑娘应是孜弋，无为子与那四人面对面，雪儿只可见一袭银灰色的长袍与他头顶绾着墨发的桃木簪。
    澄澈的红眸扫了一眼正在打住的五人之后，便也轻轻阖上，倒不是雪儿也习起那吐纳之法，他只是静静聆听着那穿过露台的晨风，与那林间的鸟叫虫鸣，甚至是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晨间的圣樱谷，真的是无比的热闹，却不嘈杂。
    过了数刻。
    “少爷！”最先睁眼的竟是无伤，见了雪儿很是欣喜，迫不及待的唤道。
    雪儿也抬眼看去，还未来得及出声。
    “少爷。”无痕也睁开眼，吟着浅笑唤道。
    “小少爷。”孜琰和孜弋异口同声道。
    雪儿抬眼一一看去，微微点头。
    见无为子前辈起身，雪儿也举步向前。
    “前辈。”雪儿微微欠身见礼道。
    “雪儿。”无为子侧过身来，四十岁出头的模样，五官平凡不奇，却最是那一双墨瞳，锋芒内敛古井无波，他也未曾笑，却让人觉着极致的柔和，就像这晨间的清风一般，干净清爽，此刻就听他再次开口，问道：“雪儿可已用过早饭？”
    “还未，许是久未食前辈煮的青笋粥，眼下竟觉有些嘴馋了。”雪儿吟着浅笑，极淡，虽不和暖，却也敛了冷意，稚嫩的声音软糯可人，让人闻之心喜。
    无为子点着头回以浅笑，墨瞳微漾，轻声道：“那我这便去准备。”语罢，他又转过身对着无痕无伤和孜琰孜弋说道：“今日都无需去餐室了，就在我这风月楼用早饭罢，孜琰孜弋你们俩过来帮忙。”
    “多谢前辈。”雪儿微微垂首谢道，谢无为子特意煮粥，更谢他特地唤走孜琰孜弋而留下无痕无伤。
    “多谢师父。”无痕无伤道。
    “是，师父。”孜琰孜弋起身，跟在无为子身后，向楼下走去。
    雪儿走近无伤，水唇轻轻抿出一抹笑意，轻声问道：“无伤可有听前辈的话，乖乖的念书习字？”
    与无伤无痕相比，雪儿整整小了九岁，所以眼下就是一个精致的小娃娃竟去问一个少年有没有乖乖念书习字，是有些怪异，但好在并不违和，是只因，雪儿除却容貌之外，再无别的与孩童半分相似之处。
    “有。。。有的！”许是因为见到雪儿过于开心，又或许是因不久前才跟无痕抱怨过不想念书习字而有些心虚，所以无伤此时说话都有些嗑绊。
    无痕没有出声，只是吟着笑意看着雪儿和无伤。
    “说谎可不是好孩子。”雪儿挑了挑眉，模样很是认真说道。
    “少爷。。。无伤知道错了。”无伤敛了笑容，微微垂下头，模样有些沮丧。
    忽地，雪儿却惊觉无伤与惑心竟有几分相似，都是那般将所有思绪都显在脸上，毫不隐藏，真诚至极。
    “无伤要记得，若是不好好念书习字，长大之后便不能与无痕并肩而立，无伤也是不想离开无痕的对不对？”许是无伤太过纯真，雪儿都将一身冰冷敛下，难得耐心的轻声说道。
    “无伤不要离开哥哥！也不要离开少爷！”方才还垂着头的无伤豁然抬起头，毫不犹豫的答道。
    如果说惑心的真诚是阅尽众生悲喜和沧海桑田变幻之后的通透与释然的话，那么无伤的真诚便是未受现世尘埃浸染的无邪天真，相似，却不是。
    “那无伤以后听不听话？”雪儿又问。
    “听话！”无伤看着雪儿朗声答道。
    雪儿这才露出一抹笑意，语出赞叹道：“好。”
    无痕则抚了抚无伤的发，笑意清浅的柔声说道：“伤儿乖。”
    “我今日便要进山，或许要过数月之后才能回谷，无痕，你好好照看着无伤，无论念书习字还是功法拳脚皆不可懈怠。”雪儿敛起笑意，神情冷凝不辩喜怒，连同语气都极淡。
    “属下遵命。”无痕躬身答道。
    “属下遵命。”无伤纯真无邪不假，但他也并非不知主从之礼，毕竟曾几何时，他也被人唤作少爷。
    “好，你们随我下去罢。”语罢，雪儿便转身向楼下走去。
    “是。”无痕无伤应声跟上。
    。。。。。。。
    月儿回了谷，便径直去了餐室，却只见满桌饭菜，不见雪儿其人，唤了人问了才知雪儿竟是去了风月楼，他就立刻吩咐人撤掉饭菜，也去了风月楼。
    月儿刚刚跨进前堂门，就见那一袭红裳之人面窗而坐，偶尔吹拂进的晨风撩拨着他绯红的发丝，手边一壶清茶似刚刚沏好，热气袅袅，他举着杯，澄澈的红眸却看着窗外，说不出的恬静悠然，引人不禁驻足凝望。
    “莲殃还打算站在那里看到几时？”雪儿偏过头，雪白的肌肤在那窗棂外阳光映衬之下，似透明，又似泛着光，美到了极致如魔似幻，而后又见他水色薄唇轻轻勾起愉悦的弧度，打趣笑道。
    月儿这才回过神来，无奈的摇了摇头，他举步向雪儿走去，又落座在雪儿身边，自顾自的取杯斟茶轻抿一口，而后才开口问道：“雪儿怎地想到来这风月楼了？”
    “过来看看无伤，也正好想尝尝无为子前辈煮的青笋粥。”雪儿放下茶盏，偏过头来笑意醉人。
    “无伤倒是很不错。”月儿略微赞叹的道，转而又心道，无伤纯净，天真，有着你我都未曾有过的天真。
    但月儿却并不觉得遗憾，也不觉可惜，只是微微赞叹而已。
    “嗯，只不过他生在兰汀城的风家。。。”雪儿红眸微敛，语声微沉。
    “真是可惜了。”月儿一语道破，摇了摇头。
    可惜，却已成定局，无奈，亦无法改变。
    “但倘若他能在离谷之前习得保命之技，亦或悟出自持己道之理，倒也无甚可惜。”雪儿举起杯，轻抿一口温热的茶水，缓缓咽下，只觉唇齿余香。
    “那就要看他的造化了。”月儿偏过头来看了看雪儿。
    “那莲殃你呢？”
    “可也觉得可惜？”生于这现世，生于被称为妖族后裔的圣莲族，又背负着那样污秽难堪的身世，莲殃，你可觉得可惜？
    “我倒也不觉。”月儿回答得干净利落，亦毫不犹豫。
    “为何？”雪儿不解的问道。
    “未见雪儿之前，偶尔倒还会觉得无意，亦或是无趣。”月儿放下茶盏，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可见着雪儿之后，我便知无论这现世，抑或我的身世是如何的不堪，我都不会觉得可惜。”
    月儿心道，我既生于世，就早已无有可惜与否一说，顶多就是觉得茫然无趣了些，而今有了你，无论再遇着如何不堪之事，我亦受之如饴，就更无可惜一说。
    “莲殃你倒是看得开。”雪儿摇头轻叹道。
    “那雪儿你呢？”
    “可是觉得可惜了？”月儿反问道。
    雪儿闻言摇了摇头，沉吟片刻之后又才应道：“未曾。”
    “为何？”月儿又问。
    “怎地今日都来我这风月楼了？”不待雪儿答话，就见无为子端着一个很大的瓦簠走来，他身后跟着无痕无伤和孜琰孜弋，或拿着碗筷，又或端着小菜。
    “听闻老头子你煮了青笋粥，我这才想过来解解馋。”月儿起身微微欠身，吟着笑意答道。
    “小兔崽子，你叫谁老头子呢！？”若说辞离待月儿视如己出，那么无为子则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月儿是他看着长大，所以他说话也不似与雪儿那般生疏，很是随意。
    “当然是叫你啊，老头子。”月儿挑了挑眉，紫眸一片水光，溢满了笑意。
    月儿对无为子同样是诸般随意，因为他不似辞离那般心思复杂，他待月儿极好也极为纯粹，倒真似父子那般。
    “罢了罢了，我不予你这个小兔崽子计较。”无为子无奈摇头道，轻叹一声便转头对孜弋说道：“孜弋再去取一副碗筷来。”
    “是。”孜弋躬身应道，而后便又往里走去。
    “臭小子还不赶紧过来？雪儿也是。”无为子朗声唤道。
    “来了。”月儿应道，但脚步却未动。
    雪儿起身，径直向几案走去，路过月儿面前之时，水唇轻启，吐出二字，他道：“为你。”
    雪儿的声音很轻，却又无比的清晰，而又坚定且笃定。
    ”雪儿，生于这污浊弥漫的现世，你可觉可惜？”
    ”未曾。”
    ”为何？”
    ”为你。”
    为你，因为这世间有你，所以我未曾觉着可惜。
    雪儿径直坐在几案一侧，神色未变，极淡。
    月儿顿了片刻之后，也到了几案边，他坐于雪儿身侧，粉唇轻勾笑意清浅，紫眸晶莹，里面泛着水光，温润如玉。
    不过片刻，孜弋便又取了碗筷出来，无为子就将碗筷摆好一一盛粥。
    窗棂外，骄阳越升越高，亦逾来逾暖。
    前堂内，六人围桌而坐，都未出声，一片静谧。
    只有那不经意掠进堂内的清风，吹散了那瓦簠之上飘着的袅袅热气，青笋粥的香气便随之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