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章:无愧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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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六年的九月,八阿哥福惠殇。
福惠是年妃留下的最后一个孩子了,自年妃逝后,一直由皇后那拉氏抚养。也许是因为在心中一直觉得福惠就是弘暷的影子,也许是因为对年妃的愧疚,福惠的死,胤禛悲痛难忍,下旨按亲王礼葬,而这个时候,弘历与弘昼连贝子都不是。
没过多久,曾静投书案暴发。
湖南秀才曾静致书川陕总督岳钟琪,策动他反清,并向天下揭发列举胤禛“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淫色,诛忠,任佞”的“十大罪状”。
曾静选择岳钟琪作为投书对象,最主要原因便因为岳钟琪是岳飞后人,而清朝皇帝是金朝女真人的后代,岳飞抗金而死,他的后人不应该侍奉女真人的后人。所以曾静认为岳钟琪要替祖宗报仇,要替汉人报仇,要反对清朝是很天经地义的事。于是,他派遣自己的门生张熙去送信并策反岳钟琪,岂料岳钟琪对清廷忠心耿耿,将他二人锁拿交给了皇帝。
这案子一出来,胤禛从心里上很是不能接受,他为这个国家,为这个天下奉献的还少吗?他们满人当皇帝真的比不上明朝的那些汉人皇帝吗?为什么这些汉人不愿接受事实,到底是谁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
在曾静与张熙还没被押送至京的时候,胤禛天天在养心殿内大发雷霆,除了允祥,谁也劝不下去。
这日胤禛又在养心殿内急噪地踱来踱去,嘴上还充起了几个泡,苏培盛奉上败火的贡菊也被他打翻在地。见允祥已至,胤禛张口便怒道:“曾静这个老匹夫,他简直是天下第一的怪物!竟然说朕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淫色、诛忠、任佞,他若跪到朕的跟前来,朕定要和他当面对质!谋父,朕哪里谋父了?说朕进了一碗参汤,圣祖皇帝就……”
允祥紧紧皱眉,叹道:“其实,不仅如此,坊间还有传言,说皇上与隆科多改圣祖遗诏,将‘传位十四子’中的‘十’加一横变成了‘于’,最后改成‘传位于四子’……”
“简直荒谬!”胤禛喝道:“皇家体制,诸子排行前一定要加‘皇’字,朕若改‘十’为‘于’,诏书岂不变成‘传位皇于四子’了?就算朕改得了汉文遗诏,那还有满文遗诏和蒙文遗诏,朕也改得了么?”
“所以说,此等无稽的言论只能欺瞒一些乡野村夫。”允祥劝慰道:“皇兄待曾静、张熙二人到案再理清脉络,将他们好生治罪。”
胤禛从鼻孔重重的“哼”了一声,接着又啰啰嗦嗦地愤慨道:“还有说朕逼母,明明是皇额娘……”
要说胤禛真是历史上最富有创造力的皇帝,处理曾静案时,他朱批田文镜、鄂尔泰奏折说:“遇此种怪物,不得不有一番出奇料理。”这一番料理,真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出奇得令人惊叹。
他处理该案,至少有四大奇特的创新:
第一、堂堂皇帝自己跑到公堂之上当被告,与原告进行反驳和理论。胤禛一向能言善辩,口才出众,这会又是为自己义愤填膺,当然更加超常发挥,几个回合,曾静师生二人便败下阵来。也许他们是怕死,也许他们是真的意识到了自己的言论只是无稽之谈,也许他们是真的被这个真性情的满人皇帝感动了……总之,他们的思想是被胤禛成功改造了。
第二、汇编反动言论下发全国。曾静列举了胤禛的十大罪状: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淫色,诛忠,任佞。这都是大逆不道的言论。胤禛亲自执笔书写了对这十大罪状的反驳与解释,并编辑两年中关于曾静案的上谕,附以曾静口供及其《归仁录》(曾静悔过),合编成千古奇书《大义觉迷录》。这部反面教材刊印后,颁发全国所有学校,学官督促所有士子认真观览,玩忽者治罪。
哪怕是在现今社会,当道者都未必愿意让批评文字肆意流传,而胤禛却反其意而用之,因为他是坦荡荡。
第三、搞宣讲团全国巡回演讲。曾静被劝谕感悟之后,雍正命刑部侍郎杭奕禄带曾静到江宁、苏州、杭州各地,宣讲《大义觉迷录》,批驳吕留良、胤禩余党等人的言论。又命兵部尚书史贻直带曾静弟子张熙到陕西各地宣讲。
第四、全国读书人写思想汇报。由于胤禛说曾静是受吕留良的蒙蔽影响,所以命各省学政就吕留良是否该按“大逆”治罪向所有生员征求意见。生员必须向学政出具结状,就这一问题表明态度,再由学臣汇总上报。同时规定,如果生员还有别的话要说,可以自行出具呈文独抒己见,交由学政转奏。结果,全国生员一致拥护以大逆治吕留良罪,国人皆曰可杀。于是,胤禛下诏:吕留良开棺戮尸。
其实吕留良真是窝囊至极,他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就因为生前有反清思想,而曾静与张熙又崇拜他的著作与思想,把他奉为偶像去宣传,结果就导致胤禛把所有怒气都发在他身上,下令将吕留良及其子,已故进士吕葆中、严鸿逵戮尸枭示,另一子吕毅中、沈在宽斩立决,吕和严的孙辈,人数众多,俱发遣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倘有顶替隐匿等弊,一经发觉,将浙省办理此案之官员与该犯一何治罪。吕家财产没官,充浙江工程用费。
这是雍正朝的第一次文字狱,并由此引发出了吕留良的孙女吕四娘为报仇入宫取雍正首级的荒唐传闻。
反观曾静跟张熙,他二人却是什么事也没有,不但未被杀头,反而受到极大的优待,最后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官袍顶戴,在全国巡回演讲,胤禛还下令:“即朕之子孙将来亦不得以其诋毁朕躬而追究诛戮之。”
但乾隆刚刚继位,便立即将他二人逮捕凌迟处死,并在全国收缴了胤禛御笔亲著为自己辩护的千古奇书《大义觉迷录》。以前他老子下令不读要治罪,后来他下令读了要治罪,这儿子当的……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曾静案告一段落之后,胤禛的心情虽在恢复之中,但仍会不时的发些脾气,也许跟更年期有关吧,兮兮这样想到。
这一日胤禛神秘地让兮兮跟允祥出宫一趟,说有位故人要见她。兮兮心中惊恐万分,难道他知道了幕鸿的事?
一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到了京郊,兮兮刚下马车便远远看到了一匹白马驮着一个让她魂牵梦萦的身影,竟是念四!
允祥挥退侍卫站在远处,看兮兮飞奔上去拥住念四,微微笑着。
兮兮把念四拥进怀里,泪如泉涌:“念四,我总算又见着你了,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呢——”
“额娘……”念四轻轻拍着兮兮的后背,眼角也流下一行泪:“我来看望额娘……”
兮兮擦着眼泪道:“你为何不进宫呢?这样你阿玛也能瞧见你了,他很想念你的,可他太忙了,他的事情太多了,他实在出不来……”
“我知道。”念四打断了兮兮:“其实,我时常能见到阿玛……”
“什么?”兮兮睁大了眼睛。
“见到阿玛的侍卫……”念四微微笑着解释。
“原来,你都知道。”兮兮拉着念四的手坐在草地上,道:“我们一开始还担心你会生气呢。”
“起初,我是不开心的,可后来也不去想了,随他们吧。”念四云淡风清道:“我这次来,便是请他们通知的阿玛,说我有事要见额娘。”
“有事?什么事?”兮兮拉紧念四的手手,急切地问道。
念四缓缓解开白马身上的包袱,从里面掏出一块折叠得厚厚的白布来。
“这是什么?”
念四轻轻打开白布,在草地上摊开来放,竟有百余米长,一直延伸了好远,白布的正中写着“丰衣足食”四个大字,其余地方,全部写满了或潦潦草草,或歪歪扭扭,或笔墨不一的人名。
望着兮兮怔住的表情,念四解释道:“曾静投书案,天下震惊,我虽是方外之人,可心里也着实气不过,为阿玛心疼,为阿玛委屈。这是我一路赶往京城的途中请沿途百姓留下的,只求额娘转告阿玛,百姓心中有他,百姓心中懂他,百姓心中敬他!他让老百姓有衣穿,有饭吃,有好日子过,在老百姓的心中,他就是个好皇帝!那些流言蜚语,终究都会随风飘逝,而活在百姓心中的人,却会永远长存。”
兮兮的泪滴在白布上,晕开层层水圈,她抽泣着将嘴角的泪咽下,抚上念四的脸,这张脸,曾几何时也显露了风霜。胤禛,原先我们都道她心性冷,不疼爹娘,可你瞧,她的心里,却还是装着我们的。
“阿玛仅凭摊丁入亩和废除贱籍便足以让天下人永远铭记!”念四用鲜少的骄傲语气说道。
孩子,你说的没错,你阿玛仅凭摊丁入亩和废除贱籍便足以让天下人永远铭记,可这天下人仅仅只是农民啊!你知道吗?能够左右语论,影响历史的可是官吏和文人啊,而这两部分人全让你阿玛给杀了,没杀的那些也全都得罪光了,他们手中有笔,他们的笔不会饶过你阿玛的,他注定要背负三百年的骂名。但你的阿玛不会退缩,连圣祖康熙都说过,他是一个“金钢不可夺其志”的人,为了大清,为了天下黎民苍生,他无论付出什么都甘之如怡,他这一生,就是为了天下而生。
兮兮拥着念四默默流泪,倾诉思念,可夕阳西下,念四又要离去。兮兮拉着她的手,不舍地哭道:“为什么不可以多停留几天?让你阿玛也见见你啊!”
念四低首,幽幽道:“我没有时间了,我,我要回去看他,快到他的忌日了……”
“你千里迢迢来京城只为给你阿玛送这万人签名的功德帛?”
“嗯。”念四轻轻点点头。
兮兮又将念四拥进怀里,抚着她的头,不住泣道:“好孩子,我的好孩子……”
念四终究还是又走了,回宫的路上兮兮一句都没有说,坐在轿子里紧紧搂着那块白布哭红了眼睛。允祥骑在马上听她哭得如此伤心,只觉胸口堵的难受,眼中也有泪花在闪烁。
兮兮将那白布摊在胤禛面前的时候,胤禛怔了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来,过一会儿开始又哭又笑:“好女儿——好女儿——”
双手负于背后的胤禛,站在那块白布前端详了许久,然后阔步走回御案,神情凝重而凛然地执笔急书,兮兮亲眼见到他写下十二个苍劲有力,气壮山河的大字:俯仰不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