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指鹿为马  七、一句一伤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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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一句一伤
    天色暗沉沉一片,雪越积越厚。
    史连并没有将香宝直接送去土城,而是打算将她先送回越王府邸。
    香宝再度扬手,狠狠一鞭。马儿吃痛,奔得更快了,将史连和一众越兵远远甩在身后。
    “西施姑娘!”史连忙策马追上。
    香宝没有理会他,史连无奈,只得甩开越兵,紧紧跟着香宝。
    “西施姑娘,越王府不是这个方向!”史连见香宝一径策马向前,大声道。
    香宝当然知道,她本来就没有打算直接去越王府,她要去见姐姐。
    “西施姑娘!”史连皱眉,见香宝完全无视他,只得道了一声“请恕史连无礼”,便松开自己的坐骑,跃身坐在香宝身后,狠狠勒住马缰。
    “放开我。”香宝被困在他双臂间动弹不得,只得哑声道。
    “西施姑娘,君上有命,要即刻带姑娘回府。”史连冷冷说着,便不再理会香宝,径自调转马头,往越王府的方向去。
    香宝张口,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胳臂上。
    史连低头看她,隔着厚厚的衣料,居然被咬出了血,可见她的恨意之深。
    抵达越王府邸的时候,越王和夫人都在。
    “禀君上、君夫人,史连在城外八十里的郊外找回了西施姑娘,文大夫也出力不少。”史连半跪于地,如此禀报。
    “西施姑娘。”君夫人温和地开口唤她。
    香宝缓缓抬头,看向君夫人雅鱼。
    “得知姑娘被掳走,我很担心,如今见你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君夫人笑道。
    香宝看着君夫人,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就在君夫人的笑意有些挂不住的时候,香宝倒是微微笑了起来,她侧了侧头,轻声问道,“我姐姐呢?”
    君夫人看着她,沉默。
    “我姐姐呢?”见她不答,香宝兀自微笑,“君夫人说,只要香宝答应你以西施之名入吴,便放过我姐姐,现在我姐姐呢?”
    “莫离姑娘性子太过刚烈……”君夫人轻叹。
    “所以呢?”
    “她服毒自尽了。”一直没有开口的勾践忽然道。
    香宝一点一点收拢了拳头,紧紧握住,好半晌,才轻轻地说了声,“这样啊……”
    君夫人看了越王一眼,似是怨他将莫离之死讲得太早,又回头对香宝微笑道,“文大夫说什么也要将莫离的尸身带回府……”
    “姐姐死了,那么我是不是可以不用去吴国了?”香宝截断了君夫人的话,忽然道。
    君夫人淡淡看了她一眼,“此话何解?”
    “君夫人说,只要香宝答应以西施之名入吴,便放过我姐姐,现在姐姐死了,那么我入吴作什么?”
    “如今越国上下都知道西施姑娘深明大义,为了越国百姓甘愿出使吴国,得知姑娘被掳走的消息,多少百姓聚集在越王府前,要求君上尽快将姑娘救回,若此时你说不去,越国千千万万既然沦为亡国之奴的百姓会怎么想?”看着香宝,君夫人缓缓开口。
    “香宝并不是越人,越国的存亡,越国百姓的生死,与我何干?”香宝浅笑盈盈,声音却是冷冽无比,“还是说……君夫人又要说吴王阖闾害我家破人亡,同样的事,君夫人不也正在做吗?如今间接害死姐姐的,难道不是夫人?”
    “那么……留君醉上上下下几十条人命,可换得西施姑娘入吴一趟?”君夫人忽然道,“如果分量不够,还可添上那红衣少年。”
    “呵呵……”香宝掩唇,低低地笑。
    “你笑什么?”君夫人蹙眉。
    “我在笑……”香宝勾了勾唇,看向勾践,“君夫人如此大费周章,是真的认为香宝能够祸害了吴国,还是……担心香宝会迷惑了君上。”
    明明脸色已经苍白如雪,明明身子已经摇摇欲坠,可是香宝只轻轻一笑,便是万种风情。
    “你!”君夫人略略着恼,半刻才平静下来,挥了挥手,“史连,你陪西施姑娘去见见莫离。”
    香宝扭头便走。
    史连抱拳,应了一声,便一路跟着香宝出了越府。
    看着香宝离开,勾践起身。
    “君上!”君夫人跟着起着身,拉住他的衣袖,“连你也这样看待雅鱼吗?”
    “夫人多虑了。”勾践拍了拍她的肩,转身离开。
    留下君夫人雅鱼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大厅。
    香宝刚跨出越王府,便见到文种驾着马车停在府门外。
    “卫琴呢?带回来了吗?”香宝忙上前,有些焦急地掀开车帘。
    马车内空空如也。
    “卫琴呢?”香宝怔怔地缩回手,看向文种。
    文种微微皱了皱眉。
    “他怎么了?!”香宝心里“突突”地跳,莫非伤重难治?
    “卫琴不见了。”
    “什么?”香宝微愕,“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的伤不宜颠簸,我便将他扶回屋内,打算找了马车去接他时,但我回去时,他已经不见了。”
    香宝皱眉。受了那么重的伤,他能去哪里?
    “不用太担心,他既然能够自己离开,应该不会有事。”文种拍了拍香宝的肩,安慰道。
    “那……如果是被人带走了呢?”香宝颤声道。
    “那更没问题了,既然那人没有当场杀了他,必然会救好他。”
    香宝听他说得有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只是他拖着一身的伤……会去哪里?
    “先去看看你姐姐吧。”文种忽然道。
    香宝微微僵了一下,随即点点头,谁知脚下无力,怎么也爬不上马车。
    “你,过来。”香宝咬牙,回头瞪向站在身后的史连。
    史连默默上前,半跪于地。
    香宝在文种惊讶的注视下踩着他的膝,狠狠踏上马车。
    文种驾车,史连在车外与文种并排而坐。马车平稳地向前,香宝坐在马车里,双手抱着膝,蜷缩着一团。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吱”地一声,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香宝,到了。”文种的声音马车外传来。
    香宝僵了一下,止不住的轻颤起来。
    史连在车外见香宝久久不下车,等得有些不耐烦,抬手掀开车帘,便看到香宝惨白惨白的容颜。
    “下车吧。”淡淡的,他伸手道。
    香宝咬了咬唇,扶着他的手跳下马车。
    “香宝。”文种领着香宝进了府,忽然轻声道。
    “嗯?”
    “这是你第一次到我家吧。”
    “嗯。”香宝轻应。
    正说着,文种已经在房门口停下脚步,轻轻推开了房门。
    香宝的脚步微微一滞,她发现自己竟然不敢进屋子。那么渴望见到人,现在已经近在眼前,她竟然不敢进屋去见她一面。
    “进去吧,莫离在里面。”文种的声音很轻,轻到香宝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见香宝迟迟不动,文种先走了进去,掀开榻上的帘子。
    榻上躺着一个白衣的女子,双目轻阖,面容安详,仿佛睡着了一般。
    文种心里又是一痛,痛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第一回见她,是在留君醉。
    初闻留君醉的莫离姑娘邀请他和少伯二人,说要献计,不是不惊讶的。留君醉的莫离姑娘,会稽城里谁人不知,好奇之下便拉着少伯登门拜访。
    那一日,随着还是丑丫头的香宝走过长长的雕花木廊……远远的,便是一阵悠扬的琴声,他不禁好奇,能够谈出这般琴声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直到走进一处清幽的小院,闻到一阵芬芳……
    满院春色,百花争艳。
    可是……花再美,也美不过花间那一个弹琴的人。
    那一日,她也是这样一袭白裙,顾盼之间皆是风情,却美得不沾半点人间烟火。
    于是,他便如呆头鹅一般,连手中的羽扇掉在地上都没有察觉。
    可也正是这样的一个柔弱女子,却献出一条毒计,那一战空前惨烈,越军以三万大败十万吴军,至吴王阖闾重伤而亡……
    那般决绝的计谋啊。
    她说她是要离的女儿,她说她讨厌英雄,她说她要报仇……
    那个有着柔弱身躯的女人,却有着最最刚烈的性子。
    所以……为了不至于成为香宝的拖累,她宁可服毒自尽。
    她说……香宝必须是快乐的。
    所以……她就承担所有的不快乐吗?!
    那一日,看着那个十指纤纤,面带轻愁的女子,生平第一回,他心里有某一角被触动了。
    从此魂不守舍,一发不可收拾。
    缓缓伸手,轻轻触上她的脸颊,一片冰凉……他猛地收回手,狠狠握拳。
    那般决绝的女子!连死……都是如此决绝!
    有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脸颊,文种侧头,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香宝,她正低着头,轻抚着莫离的脸。
    “子禽哥哥,我想给姐姐梳洗。”
    文种点点头,吩咐了下去。
    “点盏灯吧。”香宝又道。
    “天还没黑啊。”
    “我怕姐姐找不到回来的路。”
    文种握了握拳,眼眶猛地红了,转身走出门去。
    香宝仿佛浑然未觉,转身坐下,接过侍女递来的梳洗用具,先拿了木梳,极小心极小心地替她梳理长长的头发,不小心手微微一抖,便扯下几根头发来,香宝惊呼,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人回答她。
    “姐姐,你疼不疼?”
    静默。
    “姐姐,你要梳什么样的发髻?”
    静默。
    “……呵呵,还是姐姐聪明,其实我只会一种啦……我比较笨嘛。”
    静默。
    “姐姐……我那么笨,你怎么放心丢下我一个人啊。”
    静默。
    正在给莫离梳头发的手猛地被人握住,香宝抬头,是史连。
    “够了。”史连抿了抿唇,冷声道。
    香宝轻轻甩开他,摇头,“你不懂,你不懂的,姐姐是最爱漂亮的。”
    史连咬牙大步转身,走出门去,背着香宝站在门口,眼不见为净。
    文种捧来了灯,放在莫离的身边。香宝已经替她梳好了头,正在趴在榻上细细地替她画眉。
    一笔一画,极认真。
    “香宝,别这样。”文种张了张口,轻声道。
    “嗯?”香宝头也未回,一径描画着。
    “莫离说,香宝必须是快乐的……”
    香宝手微微一顿,缓缓侧过头来看向文种,“快乐?”
    文种皱眉。
    香宝笑了笑,“我恨她,我恨姐姐,真的好恨呀。”
    “她怎么能先放弃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她的,即使是快要死的时候,我也会撑着,再撑着,撑到活过来,因为喜欢看到莫离的脸,喜欢看她见我醒来时惊喜的样子,因为我不忍心丢下她一个人……”
    “现在……她怎么敢说,香宝必须快乐?”
    “香宝……”文种上前一步。
    香宝却不再看他,转过头看向莫离,“姐姐,如果你要我快乐,你就睁开眼睛看看我啊。”
    静默。
    于是香宝笑了,她咧了咧嘴。
    她说,“你瞧,她没有说我必须快乐。”
    文种上前一把捉住她的肩,“你哭一下好不好,拜托。”
    “哭?”香宝摇头,喃喃,“我哭不出来呀,我哭不出来……”
    “莫离从来没有打算丢下你一个人!她知道卫琴的存在,所以她才会放心的离开的!”文种终于憋不住,大声道。
    香宝怔怔地抬头看他。
    好久,好久,才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放心的离开……呵呵……”
    眼泪终于滑下了脸庞。
    “怎么这样……怎么这样……她怎么可以这样……”
    文种侧头,看向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女子,喃喃,“是啊,她怎么可以这样……”
    “香宝!”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范蠡,他听闻香宝回来了,便匆匆赶到越王府,又得知她被文种接回府中,便又匆匆赶了来。
    初冬时节,他的额头上竟然覆了薄薄的一层汗。
    香宝却是头也未回。
    范蠡站在门外,看着门内那个女子的背影,忽然觉得她离他好远,忍不住大步走进房中,“香宝……”
    香宝回头看他,又看向门口。
    范蠡下意识地回头,看到站在门口的西施。
    莫离下葬的那一日,天气晴朗的不可思议。
    莫离的葬礼很隆重,连君上和君夫人都亲自来祭奠。
    很大的墓室,很多的陪葬品。
    香宝站在一个大大的棺木旁边,莫离躺在里面。
    棺木是上好的棺木,棺外还套着木椁,棺椁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涂着一层一层的髹漆,还附贴了上好的绢布……
    香宝一直很安静,安静地看着莫离下葬,看着泥土将她的棺木掩盖……从此阴阳两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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