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很多日子，我总是看到玉妍和昙蔓掌着灯笼，倚在紫辰阁前，静静地等着王回来。月光如水银般泄下，撒落在她们身上，如空谷幽兰般清涓。看着她们，我一直觉得，王，应该是幸福的。
    王城里，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方式和轨迹。
    我时常坐在紫谶阁中抚琴轻唱，每次指尖触碰到独幽的琴弦时，我都会有一种奇特的感觉，那是一种极致的清明之感。独幽琴面的断纹成繁复的图案，每当我拔动琴弦时，总感觉那繁复的图案好似活了，如同星晷室墙壁上的图案一样，会不断的变幻。而一旦琴音消散，图案就会静止下来，恢复原本的状貌。我感觉到，有一种很深沉的情感从独幽松透的琴音中流淌出来，像是在追逐些什么。我想，或许这琴也是有灵性的吧，它也懂得我的心思。
    站在王城的第九屋地宫里，眼前是一张苍白而惊鸿绝世的容颜。
    我微笑着说，翎炽，如果能有那么一天，霜儿带你出去感受真正的离境是什么样子，好吗。
    翎炽没有颜色的瞳孔纯洁透明，澄澈，如平静的湖面泛起一丝涟漪。
    真的可以吗，霜儿。
    他的声音有些难以抑制的颤抖，薄如蝶翼的翅膀上是水波般的光彩在流动，单薄脆弱得令人心疼。
    我握住翎炽的手，他的手依旧冰凉得没有一点温度，寒冷浸入骨髓，伴随着他的忧伤，蔓延至我的全身。我凝神着他没有光亮的眼眸，他眼底朦胧着妖娆的雾气，那雾气是化不开的浓烈，如漩涡一般波涛汹涌。
    我说，霜儿现在就带你出去。
    紧握着翎炽的手，我拉着他往外走。我只是觉得，翎炽应该是自由的，他只是一个单纯的孩子，他是属于天空的，他是应该飞翔的，他不该被禁锢在这个黑暗的地方。
    在地宫的出口，我念动咒语，顷刻之间，大风卷起沙云摭掩天幕，盖住漫天星光。天，霎时黑如浓墨，整个离境都藏在一张无边无际的黑色巨幕中。
    静默许久后，站在地宫幽暗阴影里的翎炽缓慢地走了出来。虽然黑暗掩盖了一切，但凭着灵力，我仍感觉得到他脸上洋溢着的笑容，那是从他心底最深处绽放开来的笑容。翎炽慢慢走向庭院的中央，夹带着淡淡沉水香的风拂动他的发丝，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当他站在了庭院中央，满院的月见草似乎要绽裂短暂绚烂的时光，淡黄色的花瓣一刹那间迸离开花茎，吹散空中，围绕着翎炽，盘旋，起舞。随着清冷的风，翎炽的衣裳轻轻飘动，发丝轻舞，身后的翅膀微微耸动，如同一只翩跹起舞的蝴蝶，以一种自由、欢快的姿势徜徉，竟是如此曼妙和美丽。
    几次我都觉得他似乎要飞离眼线，可我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因为我知道命运是无法挣脱的，他的翅膀，无法飞翔。
    突然间，翎炽剧烈地喘息起来，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然后他如同折翼的蝴蝶跌落在地。
    这突来的一切让我慌了，我站在原地，却只是站在原地，就那么怔怔地任他跌落下去，像枯萎的叶片般凄惨坠落。
    我的胸口开始猛烈地剧痛，一股腥甜涌上喉头，感觉自己好似被熔在滚滚流淌的岩浆里，倾刻间被碾为粉尘。
    当我醒来时，空气中弥散着浓烈的沉水香，紫谶阁。
    我的手被王紧握在他的胸口，他的眉心微微皱着。看到我醒来，他才松开了被他紧握着的我的手。
    我微笑着，指尖抚摸他的脸颊。浓密的睫毛，挺秀的鼻梁，优美如樱花的嘴唇，他还是我的王。手指滑过他微蹙的眉心，只是，他总是有太多忧伤，任我如何努力，都抹不开，化不散。
    王，翎炽呢，他怎么样了？
    他没事，我已经将他送回地宫了。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嬷嬷告诉我的这段咒语明明就已经摭盖住了满天的星光。
    因为这就是他的夙命，他不能触到一丝的光。霜儿你只是摭掩住了那些光，令别人看不到它，可是，那些光还是存在的，并没有消失。
    所以，翎炽的一生将被注定在地宫里，永远在地宫里，一生都不能离开，是吗。
    是的，霜儿，这是任谁也无法改变的，他的一生都必将在地宫里渡过，如果他想生存下去。一旦他接触阳光，他就会被灼伤，随时都有可能失了性命。
    王轻抚我微黄的发丝，无声的叹息。
    霜儿，要摭掩住离境所有的光，这不是单凭你我现在的灵力就能办到的，你很清楚。可是你还是强行催动咒语，你知道那样是很危险的，你随时都会伤了自己的性命的。
    我只是想带他离开地宫，我只是想他自由，不希望他要永远地被禁锢。我以为，翎炽的命运可以改变。只是，我还是错了，他的悲惨从他出身的那天就被注定，那些是无法改变的。
    王低下头来，轻吻我的瞳孔，吻干我眼角的泪痕。他说，霜儿，保护好自己，不要再伤害到自己。
    王城的地宫的第九层阴冷而潮湿。
    穿过幽深曲折的走廊，我看见了蜷缩在墙角的翎炽，他背上的翅膀在还在微微地颤动。我感觉有一种淡淡的、无法捕捉的忧伤正从四面八方袭来。
    翎炽仰起低垂的头，他的脸庞愈加地苍白了，几乎没有了血色，像苍白的花瓣一样寂静而美丽。
    他嘴角微扬，浅笑着对我说，霜儿，我一直在想你呢。
    他的笑容，是从心底绽放出来的。可是，这纯净的笑容，却让我觉得有些微微的痛楚。我说，翎炽，对不起，我竟伤害到了你，是霜儿太任性了。
    他摇摇头，摊开手掌。
    当我看到他的掌心，我已忍不住地泪流满面。
    停留在翎炽掌心的，是一片枯萎许久的淡黄色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