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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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手中一沓书信拍到案上,我以手支额,苦笑一声。
    现如今我最大的问题,便是如何让大多数朝臣欣然接受张家独子的回归。好不容易推行过半,原本忠实的部下忽然倒戈相向,转而反对联合张初等地方豪强势力,写了书信来劝我;而阵营里立马就有人推荐了新人替补。
    不知这些新人何时好戏重演?
    有些隐约的忧虑。
    并不只为私。地方权贵早已是不可小觑的力量,当年光武帝复国,不就是靠的他们的支持么。可现在这形势,似乎正由一片看好渐渐引向模糊不清。
    是否,有条线在暗中牵引。
    但这些转变又没有表面上的联系。
    希望,只是我想多。
    “大人,祝寿的礼物和马车都准备好了。”金名从门外走进,道。
    “好,出发吧。”
    孙公公的寿筵,自然是排场宏大,府中各处布置一新,筵席大厅中央更是彩灯相映,金银闪烁,与四周角落安放的夜明珠交相呼应,辉煌一片。
    我到时,已有好些公卿相伴落座,谈笑风生。而上位坐的那个清丽淡笑的华衣女子,不是明乐长公主是谁。
    上前给孙公公祝寿,再与各来宾见过礼。
    张初和林伯伯一道来了,已先入座。而杨敷,一个人坐着喝闷酒,好不冷清。
    呵,他代表他的父亲和伯父而来。即使他自己不愿,但这种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好的。
    正好给我留位置。
    “好生冷清啊。”也不看他,我径自坐下。
    听到他冷哼一声,还未来得及听他反讥,就有人捧酒相祝,我连忙直身回应。
    即使没能说上完整对话,却还是能感觉到,身边冷漠的人比方才开心了许多。
    这便好了吧。
    叹。今晚的应酬,定是要忙晕头了。
    宾客差不多都到齐了,人数太多出乎意料,便分了数个厅席,众人随意而坐。
    这样一来各自结伴,气氛顿时轻松不少。王安和张应拖了杨敷和林伯伯去了他们父兄那席,而我则和章卿邓安世几人坐陪张初,照应着刚为他结交的那些人。
    对着我,孙公公总带着随和亲切地笑,一贯洞察又似懵懂的目光,看着我与杨敷真戏假戏。
    座中都是熟识的人,说起话来也无须顾忌什么,不多久,便已是欢笑痛饮,打成一片。
    孙程请了好几班京城名伶助兴,正和着乐师琴声咿呀吟唱的妙龄女子一身红衫,眉目含春,眼波如水,引得诸人啧啧艳叹。
    会应孙程邀请到场,除了本身才色双绝得孙公公垂青,自然也是心怀了一朝飞凤的念想。能被达官贵人娶作小妾,如何也好过风月场中逢人卖笑,对镜神伤。
    男人的心思也就那么几个,粗俗的官爷赞过几声,说出的话就不免龌龊,旁人一附和,便又是阵阵压低的笑声。
    我这桌亦不免有几个这般人物,我跟着笑一场,瞟一眼红衣佳人,再看向坐在我身边,已许久不见的方大人,道:“听闻方大人的宠妾年前染病夭折,今日这位佳丽,可比得过当年心头所爱?”
    方大人立时板了脸连连摇头:“比不得,比不得!”
    我含笑扫了眼座中旁人,他们会意低笑,看我如何捉弄老实的方大人。
    我轻咳一声,凑近方大人:“这个比不得,是什么比不得?”
    方大人为难,顿了顿才道:“……比不得,就是比不得!”
    旁人笑得更大声了。
    我故意皱眉,带着微笑:“比不比得,要看怎么比,比的什么,又在什么地方比。有的美人啊,在花园里一个样儿,厅堂里一个样儿,卧房里又一个样儿,就这么看着,怎么看得出来究竟怎样?您哪,只需要带这佳丽回府,然后……”
    说着说着,我几乎凑近方大人耳语,而听见这些对话的同桌其他宾客早已笑得欢,指着已脸红脖子粗又不知怎么办好的方大人直摇头。
    笑声掩饰下,我迅速压低声音:“怎样?”
    方大人极快地轻声答道:“会稽侯并非无德无智之辈,为人反更似目光长远,忍得苦得。江浙各富商势力坐大,早成隐患,刘安为皇族后裔,财势非常,会稽侯受制于他已久。”
    我皱眉一瞬,点头的动作却不慢,又是一张笑谑的脸,一拍方大人的肩:“可听明白了?”
    方大人也是愈加脸红,摇头如拨浪鼓:“……比不得更比不得!!”
    除了一直淡淡微笑的张初,众人再次哄笑。
    我笑着,心下却是盘算。
    如今的结果,刘安作为逆反罪首被诛全族,巨额财产充公,亦可说是被会稽侯如数收入囊中。
    当日会稽侯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受人唆使胁迫,亦或是他有意为之,顺水推舟?如此说来,究竟是刘安教唆会稽侯,又或者是会稽侯故作愚笨,诱使鼓动刘安为所欲为?
    想着,心底却越来越有些阴暗的影。似乎抓住了一角,又似乎漏掉了更深的线索。
    抬眼,正一队小厮掌红灯自花园经过。我也起身解手,步向后院。途中瞟见杨敷正与几位不同派系的大人谈笑正欢毫无芥蒂,不禁感叹他越来越八面玲珑,还能端得一派正气,真是大器之才,佩服佩服。
    花园一路绵延。
    孙公公的浮阳侯府虽不以富丽闻名,却连茅厕都修得小院般整洁气派,和花园一角连成一片,外人难辨的精致华贵,很合孙程的性子。
    解完手,我沿原路自廊下走回,却驻足,对廊上齐整整悬挂的金丝红灯有了兴趣。
    这把玩着金丝流苏,有小厮在旁出声告扰。
    我笑着点头:“小兄弟要换蜡烛?无妨,我帮你。”
    说着,我抬手取灯。
    小厮自是万分窘迫,边连声推辞边抢上前来。
    一来二去地拉扯,红灯差些落地,被小厮好不容易抱回手中,蜡烛却已灭了。
    刹那黑暗,小厮趁机低声道:“会稽之行应当并没有京城其他势力插手阻挠。王康的确派人跟踪,却是护你们周全,并曾阻挠白衡与刘安接触。”
    我一怔。
    蜡烛已然被小厮点起。
    我也已是歉意而笑,与小厮闲聊几句,转身走回宴厅。
    ——这次王康倒是有心了,或许是已与孙公公达成一致。
    但若情报无误,那当日驿站外阻挠了孙公公的人又是谁?
    刚步入宴厅,已有五六人挂着谄媚等着巴结我了。我满面堆笑,一路应酬:“久等久等。没办法,孙公公府上连茅房都叫人流连忘返。”
    我好不容易落座,便听得清亮笑声传至。
    “玩得这么高兴,可否也算本公主一个?”
    众人转头看去,一袭海棠色羽纱长裙,只数支珍珠金钗润色的淡妆女子,娉婷站在张初身后。
    柔而不弱,素净高贵,举手投足,总有股婉转却不屈的淡定的自尊,让那张不算美丽的容颜无时不刻光彩照人。
    “长公主……”众人立时欲起,却被明乐一个手势压下。
    明乐微笑:“今日同乐,无需多礼。”
    我笑。
    宴罢归去时,早不知是几更天了。
    张初的马车停得较近,明乐兴起,跟着张初上去,转身又来拉我:“相见不易,多聊一会儿吧。”
    一时耳热,我也便跟了上去。
    坐定,车内气流本就有些阻塞,又塞进了三个喷着酒气相顾失笑的人,竟有些恍惚。
    “记得我出嫁不久,到张府拜见张大人,还和你们三个孩子没大没小地玩起来。这次再聚,没想已经隔了这么多年了。”明乐悠然说着,有些感慨。
    张初哭笑不得地看着我们两个跟进来后就一直笑而不语,闻言皱了下眉头,看向我。
    “什么叫我们几个孩子。”我笑,“那时候,你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明明是和我们玩了一年多的朋友,怎么突然就出嫁了,我们当时可是好惊讶呢。”
    明乐眨了眨那双秋水大眼:“呵,聚的散了,分的合了,变数定数,我们也奈它不得。何必自扰,还是想想等下去哪儿玩吧。”
    “还要去哪里?”张初笑叹。
    “整日陪着皇弟,也是累得够呛,何况再见你们也不容易,何不趁着今日机会,尽兴而归。”
    看着张初摇头轻笑,我也趁热打铁:“我赞成。这么晚了,去哪里好?”
    他们对视一眼,都有些犯难。
    还未等有人开口,就听外面一个阴沉沉的声音道:“太晚了,都累了,还是早些休息吧。”
    句尾拖进车内,我一回头,就看见杨某人一张怒气冲冲的脸。
    “先行一步了。”杨敷就这么低低地交代了一句,便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往外拖。
    我微怒,杨敷却不理我的质问。正拉扯间,另一只胳膊忽也被人扯住。
    我回头,对上张初略带担忧的眼。
    坐在一旁的明乐却定定看向杨敷。
    这该是她与杨敷第一次见面。我本应郑重介绍,此情此景却更似胡闹,开不了口。
    杨敷见状一愣,不知为何火气更盛,拽得愈加用力。
    张初却也没有松手。沉默地坚持。
    明乐开朗聪慧,却从来识得分寸,此时看看这头,又看看那头。剩下我哭笑不得,狠狠瞪了杨敷一眼,示意放手。
    杨敷忽冷笑一声,抬了另一只手一掀马车车帘,车内拉拉扯扯的情景顿时引来路人注目。
    顿时尴尬不已,我草草向张初明乐点头致歉,还来不及看清张初的神情,就已被杨敷拽得跌撞至车外。
    “怎么了?”我总算跟上杨敷脚步,问。
    “……”
    “又生哪门子气?”
    “……”
    “喂!”
    “……”
    “喂喂!”
    “……”
    察觉到周围的目光,我开始不安,用力甩脱,压低声音道:“这什么场合,你疯了!”
    他仍是不理,回头以千钧之势瞪我一眼,钳得死紧。
    我无语,只好停了挣扎,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将手放在身侧以避人目,免得更大骚动。
    叹。
    关于他的谣言也有一句说对的。
    就是一旦他倔起来,十匹马也拉不动。
    那你把这精神用在事业上不是很好么,对着我作甚?
    终于,他开口了。
    可惜不是对我说。
    “你们先回去吧。”杨敷停下大踏步,对随他而来,已等候多时的家丁车夫等道,“李大人醉得不轻,我送他回去。”
    我顿时苦笑。
    看我这样子,即使醉得半死,也被他那张阎王脸吓醒了。
    但那些家丁们可不管,没有半点迟疑,立时齐声应喏。
    我轻叹。
    果然家教森严。
    回去时,虽然坐的是我的马车,可指挥者俨然是他杨敷。一路沉默不语,气势汹汹,一问三不答。问烦了,转头瞪我一眼,于是万籁俱寂。
    下车,入府,他仍没有放开我胳膊的意思。我只好对下人交代一声退下勿扰,拉他进了内室。
    “这下,总能说了吧?”甩开他的钳制,我有些不耐烦地坐在榻边,等待解释。
    却只听得冷哼一声,他横眉怒目,就这样子压将上来。
    怒,我扬眉欲推,却一个念闪,停下动作。
    灯光跳跃,月色肆虐。偏生一道银辉,照见他熊熊怒火暗流撞击的眼底,掩藏的,是无可奈何的压抑和悲凉么?
    又怎会真的一点也猜不到这无名业火的由来。
    是因为张初的出现吧。
    他,难过了吗。
    佛曰,不可说。
    我突然便想起这一句来,竟没来由地有些心软,然后便是一片荒凉。
    我们之间,好聚好散,悲伤本就没意义,不是么。
    呵,罢,管他的呢。
    只是怕今晚,没这么容易过了。
    我拉过他的领口,吻上去。
    “很投入么。”缠吻方歇,耳边的声音却是愈加冰冷。
    “某人投入,我只好奉陪。”我压下怒火,轻笑。
    杨敷的讥笑声传来:“和另一个人做时,是不是更投入?”
    心里咯噔一下,我挑眉,冷冷睨他一眼:“姓杨的,你他妈今晚找什么茬?”
    “实话实说而已。”他缓缓推开我,施施然站起,整理已略微凌乱的衣衫。
    “你发疯,就为了这个?”我看着他坚挺的侧影,拖长声音,轻笑。
    “在一起这几年,还从没见你对谁这么挂心过。就为那姓张的,比你自己的事情都紧张,还不是旧情复燃?”杨敷没回头,反唇相讥。
    “继续疯是不是?有完没完。要是我和他在一起了,哪还轮得到你?”我哼笑一声。这可算是大实话。
    他道:“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腻我了,要重温旧梦?”
    我沉默。忽地有些莫名混乱。
    然后我走过去,靠在他的背上,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从他未拉紧的领口顺着皮肤肌理往下探,耳语:“别生气了。”
    “……”
    垂眸,我看见自己昨晚留在他耳侧的痕迹,不觉笑得开心:“我想要他他还不稀罕哪,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好勾引。”
    杨敷根本不理会我的动作,转头,侧目向我,竟是满含挑衅,嘴角勾起,一句:“你就是像这样勾引他的?”
    语毕,我愣了一瞬,立时怒不可遏把手抽回,猛力将他推开,怒瞪。
    而他只嘻笑一声,拉了拉领口,拂袖出门。
    门被他顺手带上。隔绝背影。
    我看着那紧闭门扉,长长吸气,缓缓吐出。
    不知该不该苦笑。
    他也感觉到了么。
    分别的时候,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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