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我走了很多家出版社，发了无数封email，我告诉他们我不在乎他们给我多少稿费，但是我希望能尽快地拿到一笔钱。然而即使是这样仍然没有一家出版社肯替我出书。
    那个姐姐说的没错，今日的岁寒还很不成熟。更或许，我本就没有拿文章出来卖的资格……
    “夕颜”是家很普通的出版社。在我到过的所有出版社中，这家的主编是对我最“友善”的。
    他是个四十多岁，略微有些胖的男人。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就靠在主编办公室的门上，以一种让我心跳的目光盯着我。
    这种感觉就好象你走在路上，忽然间有个女子回头看你一眼。那一眼也许并不包含任何爱意，仅仅是一种欣赏，而那种欣赏通常只出现在异性之间。
    有人说GAY的相遇不需要任何实质性的语言，当他们目光交汇的时候，就能轻易地辨别出对方是不是自己的同类。
    我从前没有遇到过我的同类，然而这一次，我知道我遇上了。
    董凡在仔细地看完我的文章后，尽自点燃一根烟，在“禁止吸烟”的牌子前悠然地吐出烟圈。我不喜欢烟的味道，可是我不得不承认他拿烟的姿势很漂亮，这让我想起了五六十年代的上海贵夫人吸烟的样子。
    在他抽掉整支烟的过程中，他就隔着那张檀木色的桌子无声地凝视着我，青灰色的烟在我们之间诡异地飘散开来。有一瞬间，我差点就忍不住夺门而出。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才知道对GAY的世界，我充满了恐惧。
    董凡在我的忍耐到达极限之前放下了那支烟。
    他忽然站起身，隔着桌子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拉到跟前。我的思维系统顿时彻底地崩溃掉。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能茫然地看着近处的他，让他放肆地打量我的全身。一阵寒流袭穿我的身体，我触电似的推开他，狼狈地退到一米之外，不知所措地抓紧领口。
    董凡笑了一下，优雅地坐回到真皮的椅子里，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身。
    “你的人和你的文一样，都还太嫩了，但只要经过一番悉心地调教，一定会变得很出色。”
    我的心蓦然间紧缩，他的话语中隐藏的意思着实地令我不安。何为调教呢？我要贱卖的是我的文，不是我的人。
    “你能给我多少钱？”我咬着唇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字，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像宠物市场的商品……不，或许还不如那个。
    他看着我，目光中多了种我看不透的情绪。他似乎在犹豫。我不懂，先把话挑明的人是他，为何先退缩的人也是他？
    许久，他叹了口气，把架在烟灰缸上的那只烟屁股掐熄。
    “你今年多大了？”
    我怔了一下，没什么感情地笑了：“这个和年龄无关吧？”
    “当然有关，我想知道你身上有多少潜力可以挖掘。”他蹙起了眉头，可仍然很英俊。
    “十八。”我撇过头，生涩地应道。
    “你说谎。”他摇了摇头，眼睛里写着笃定。
    “你想怎么样？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这还不够吗？”我忍不住甩过头，冷冷地瞪他。
    他愣了一下，又一次重新审视了我，当他的目光在上下来回中重新投落到我的脸上时，我的脸已经苍白一片。
    “我想你是误会了。我的确是想等你长大，但不是为了你想的那的目的。‘夕颜’需要一个敢于打破传统的作者，而我相信未来的你可以做到。”
    董凡的话让我颇为尴尬，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相信我有那样的能力，可是我知道我自己并不相信。
    拉开椅子，他走到窗前，在那里点燃了第二根烟。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举动竟让我有些感动，我想他是知道我讨厌香烟的味道的。
    “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支付你到大学为止的学费和生活费，但条件是你毕业之后必须和‘夕颜’签约。”
    我没有说话，看着他的背影，我在想他所说的是否都是真的。如果是，那么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就好象是天上掉下的馅饼，没有不接的道理。至于今日的决定是否会毁掉我将来的前途，我已经没有精力去管了。
    “只是这样吗？”我带着顾虑轻声地问。
    他回过头，别有用意地笑了一下：“当然，若是你能接受我，我会更加高兴。”
    “我看我还是考虑第一个意见好了。”不想再在这里久留，我转过身匆忙地离开。
    “颜有希。”他就那样看着我，然后突然叫住了我，“能告诉我，你到底多大吗？”
    咬咬唇，我走了出去，在越过门的时候我微微停了一下，望着他沧桑却漆黑的眼眸，我说：“我十六岁。”
    我看到了他的笑，不同于先前的笑，这个笑容非常的孩子气，那让我又一次想到了桐。
    很灿烂的春天在我十六岁的生命里绽放着，但这个春天对我来说却是乌云密布。
    我仍旧很穷，口袋里的money所剩无几，一天只吃一顿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贫血的毛病越来越严重，有时候当我静静地看着桐时，我会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我需要钱，非常的需要，但我却一直没有拨通董凡给我的电话号码。在“夕颜”的那天，我以为我已经无所顾及了，可是每当我抬起头，看见桐正用一种有些淡然又有一些心疼的目光看着我时，我就会变得犹豫不决。
    也许就像雨然说的，无法得到爱，能为爱守护也是种幸福。
    可我觉得很累，为生活而累，为背叛自己的感情而累……
    分科考试的日子渐渐近了，篮球比赛也跟着多了起来。这些比赛大多是班级之间私下约定好的，每一支篮球队都希望能在解散之前再合作一次。所以桐很忙，忙着比赛，忙着约会……
    在我们这些朋友中，最不快乐的要属柯洋，他一直很黏莫其雨，可莫其雨选择了和他不一样的文科。
    那天柯洋问我要选哪一科，我没有回答，他又去问桐。桐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地瞥了我一眼，很久才悠悠地答说他选理科。
    “这么说颜有希也一定会选理科了。”柯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依旧只是沉默，心却在怅然间飞得很远。
    其实桐是比我更善于写文章的人。他很爱历史，对天文地理充满了兴趣，除了政治有些薄弱外，其他文科类的成绩都很优异。相反，文科与我就好象天生的对头，我看不懂它们，它们更不可能看得懂我。
    桐比赛的最后一天，我借口不舒服逃离了学校。这几天，晓惠都会在放学后拖着雨然来看桐的比赛，我有好几次也被她拉进来做了拉拉队。
    每次看到桐在阳光下奔跑的身影，我的心就会隐隐作痛。所以我尽可能地逃开他的比赛。
    然而就是那么意外地，我在校门口遇见了桐。他和晓惠在一起，两个人脸上有着不和谐的笑。
    桐看到我愣了一下，眼睛里闪烁着清冷的光。晓惠却热情跑过来，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他面前，调皮地说：“好了，今天你女朋友和你最好的朋友都会去为你加油，所以你一定不可以输哦。你要是输掉了，我就和你分手，然后再和颜有希交往，让你情人朋友两失。”
    当好朋友这个词从晓惠的嘴里蹦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心很痛。其实她说的没错，我与桐也只是好朋友而已。自欺欺人地想着，我回了他们一个很淡很淡的笑。这时，雨然从学校外走了进来，晓惠立刻跑过去俯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雨然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桐，最后抿着唇什么都没说。
    就在我发愣的时候，一只温热的手掌不期然地覆上了我的额头。我呆呆地看着不知何时踱到我身边的桐，他的气息依旧很暖很暖。那一刻，这些日子以来我受的苦，承受的委屈犹如山洪爆发般倾泄出来，我好想扑到他怀里跟他说我的每一件事，但我却只能咬着唇垂着眼，默默地感受着他的温柔。
    “还好没有发烧，可是你的脸色很难看，是不是贫血的毛病又犯了？”桐叹了口气，卸下了几日来的冰霜，语气里掺杂着我所熟悉的心疼。
    雨然和晓惠走了过来，脸上有些许的惊讶。
    “有希，你贫血？”雨然诧异地看我，我没有说话，也不敢去看他们任何一方的目光。头有些疼，视力也有些模糊。这一刻，不仅仅是心，身体也极度地难受着。
    “我陪你去看医生吧。”
    “那你的比赛怎么办？”晓惠蹙着眉，死死地抓住桐的手，很不甘心的样子。
    桐还想说什么，柯洋和莫其雨已急急忙忙地赶来。
    “你怎么还在这？比赛就要开始了。”
    桐望了我一眼，我说：“你去吧，我没事。”
    “好吧，你到看台上等我，比赛结束以后我陪你去医院。”临走时，桐频频回头，眼神很不安。
    我的手放在口袋里，紧紧地握着水晶的娃娃。有一瞬间，我差点就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对他说：“桐，不要走，不要走……”
    眼泪在心里默默地流着，我知道我的心已经动摇了……
    比赛很精彩，桐很卖力地夺球进攻，但他的每个动作都很急燥，我想那或许是因为我的缘故。
    晓惠在桐夺下每一分的时候，都会跳起来拼命地为他呐喊，加油。而我只能静静地看着，让每一滴热血在心头化开。
    桐总是会在停下来的时候看向我们，每当这时，晓惠就会用力地朝他挥手，仿佛在说，我就在这里。
    桐一次也没有跑过来过，但他会安然地站在球场里，朝着我们摆出一个只有我看得懂的手势，他说：“有希，我会连你的份一起加油……”
    心里很酸很酸。曾经在我受伤不能上场的时候，桐也这样对我“说”过。可是今天这一切都不再一样了，我知道我这辈子再也无法追赶上桐的脚步了……
    阳光透过树枝照落在我的身旁，树上青翠的叶子落下了几片。就好象我，在一个不该凋零的季节提前退出了桐的世界。
    晓惠仍然在很卖力地呐喊，我看得出她是真的很爱很爱桐。
    水晶的娃娃在我的手中渐渐地冰冷下去。我转过身，默默地退出了球场。
    雨然跟了上来，在一片激情的呼喊声中叫住了我。
    我说：“我先走了。”
    她痛心地看我：“有希，你真的要放弃吗？”
    我无语地笑了，一滴眼泪从心上滑落。水晶很冰，我的手指涩涩地疼着。
    雨然突然从后面抱住我，身体比我颤抖得更加厉害。
    “有希，知道晓惠和我说什么吗？她说桐今天告诉她，他爱上了一个人，这个人很固执，有洁癖，挑食，脾气也不太好……没什么优点，可是他就是无法阻止自己去爱他。晓惠说那个人就是她，可我知道不是……有希，桐很爱你，他真的很爱你……”说到最后，雨然的声音哽咽起来。
    我转身捧住她的脸，看着她的泪顺着脸颊滑落。我的眼睛有些模糊，景物在眼前晃动着。头很晕，心里更是堵得慌，可我没有办法像她那样放纵自己的泪。
    我说：“雨然，晓惠没有理解错，那个人不是我……不是我……”
    她窝在我的臂弯，用力地抱紧我：“不要这样，有希，求求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什么流言，什么伦理道德，求你不要再去管了。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理解你，可是至少还有我啊，我会一直站在你的身边支持你……只求你不要再让自己那么痛苦……”
    我仰着头，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雨然的话仿佛一把利剑，让我的心无处可藏。可我又能怎样？我真的可以毫无顾虑地接受桐吗？邵安的脸从我眼前滑过，他说：“有希，对不起，我不该在那种时候离开你……”
    比赛结束的哨声响起，雨然蓦地从我怀里抬起头来。
    “有希，去吧，不会有人怪你。勇敢一点，去追求属于你自己的爱情吧！”
    我看着她充满了泪水的眼睛，许久我点了点头，转过身朝着球场的方向跑去。
    新的树叶仍有那么一两片会在微风中飘落。我的手紧紧地握着口袋里的水晶娃娃，很多的心酸与凄凉从心底飘过。我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流言，不去想那些愤恨的脸，不去想那无望的结果……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老天，就让我任性一次吧……让我爱桐……让我与他一起走完这段很漫长的人生……
    我在看台边上停了下来。许多人在欢呼，他们围着桐把他举起来抛向空中。
    桐的脸上没有获胜的喜悦，他烦躁地四处望着，然后他看到了我。我们的目光穿过人群在空中相遇时，他终于舒出了一口气，安然地笑了……
    我也跟着笑了，迈出了决定这一生的步子，我走向他。他挣扎着站到地上，目光毫不躲闪地盯着我。
    一秒种，两秒种……时间静止了，整个世界里只能听见我们越走越近的脚步声。
    我张了张嘴，在那句“我爱你”说出口前，身体忽然被一个人从后面撞了一下。
    当我再看向桐时，只见晓惠正伸开了双臂朝他跑过去。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嬉笑，接着她搂住了桐的脖子，羞涩地送了自己的唇。
    我的心猛然地下沉，天空忽然变得很暗很暗。
    桐隔着晓惠的身体看着我，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慌乱。他很努力地想要挣脱那个女子的怀抱，然而大家把他们圈在中间，嬉闹似的挤着他们，让他们无法分开。
    我的心在滴血，我仿佛看到嘲笑的面孔，听到了不堪入耳的话语，他们说：“颜有希，不要忘了你是个男人。”
    桐还在努力地挣扎，而我却默默地转过了身。
    世界黑了下去，在我最后一次抬起眼时，我看见雨然匆忙地跑向我。
    “有希，你怎么了？你说话呀，不要吓我……”她的声音好象很远很远。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却仍然不能将她看个明白。在空气中，我凭着感觉抓住了她纤细的胳膊。我说：“雨然，扶着我，我的眼睛……看不见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