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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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未霁,柳岸飘花。
寒风中的汴梁又迎来了一年的初雪。
这里的冬雪是汴京人的骄傲,也是他们心目中一道永恒的风景。
多少人不远千里,只为一赏京城的百岗冬雪。
然而,又有多少人能够看懂雪景之下的沧桑往事;而这庄严肃穆的皇城,在簌簌白雪的掩映下,又暗藏了多少心事!
茫茫白雪之中,一个女人正孤寂地站在城楼之上。厚厚的貂绒披风被风吹得不停颤动,她却兀自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出神。
寒风呼呼地吹在耳边,似在问她:你又有何心事?
站在城楼上的这个女人,此时已是两鬓斑白。洁白的雪花落在她的鬓间,让人分不清究竟是雪花还是银丝。
这是大庆门的城楼,她驻立于此,静静地望着东边,白茫茫的雪雾中除了殿宇楼台,又能看见什么?
唉,即使看见,也只不过是景仍在、人却已无踪!
那是多少年前,那时的她正值碧玉年华,而他也已弱冠。
那时的她,文武兼修、心比天高!而他,则温润如玉、沉稳睿智;
那时的她,皓腕弯弓、玉指轻弹,倾刻间空中孤雁落于脚下。
而他,微笑着抚掌,清澈的眼眸中带着欣赏与赞许,同时又闪耀着温润的智慧。一如她手中的利箭,将她变成空中那只孤雁落在了他的掌心,再无逃脱之力。
自那时起,她便已下定决心,无论多么艰难都要成为他的妻子。
即使他已立后,那又如何?不过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然而,现在的她已是年过半百,披荆斩棘走到今日即便得了天下又能如何?
他还是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却终究不属于她,即使他离去的最后一刻,也不曾给她半点真心!
终究,只留下她独自一人,孤守着这座皇城。
终究,她还是——孤独一世!
清冷的寒风幽幽地刮着,浸入骨髓。她身后的一众宫女均已冻得全身僵硬,许多人早已止不住簌簌发抖,却只能暗咬银牙默默忍住。
太后自晌午来此,已是站了将近半晌。今日初雪,刺骨的寒风和着阴冷的雪花,早已将众人冻得耐受不住。
只是,太后未开口谁又敢多说一言!
除了……
“母后,终是找到您啦!”一名衣着华贵的妇人走上城楼,人还未走近,温婉的声音早已传来。在这寂静的空气中,如同天籁让一众宫女听到都暗自轻舒一口气。
这妇人正是当今天下所有女子最羡慕之人,不因她是皇后,而因她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妻子。这样的盛宠来自皇帝的宽容与温厚,来自显赫的母家高氏一族,更是来自她的姨母——太后曹氏自小给予她的尊崇身份——皇后之女。
太后转回头,慈爱地看了一眼正向她走来的皇后,她的外甥女滔儿。虽是姐姐的女儿,却是她从小疼爱的孩子,自是比名为儿子的皇帝更加多了份实实在在的亲厚与贴心。
皇后来到太后身前,欠身行礼。
太后伸手慈爱地将她拉起,皇后眉头微皱:“母后双手竟这样凉,今日初雪您却不知爱惜自己。如此迎风站着,冻坏了身体可怎么是好!”说着沉声对太后身后宫女斥道:“你们竟是这般侍奉太后的么!”
一边说着一边招手从随身宫女所带的温盒中取出刚烫好的袖炉递与太后,并将太后手中早已凉透了的袖炉换下。
此时一众宫人早已吓得慌忙下跪,连呼有罪。
太后无奈一笑,道:“滔儿,哀家知道你的心意。是我自己想要看一看今年的初雪,因而在此处站得久了些。你这样责怪她们,倒是平白将她们吓着,以后谁还敢侍奉我这个老婆子。”
见太后如此说,皇后便也招手示意让大家平身,却仍是微嗔:“母后可是嫌孩儿多事,滔儿以后不再管您便是!”
太后轻抚皇后发鬓:“哼,你这孩子,也就许你如此与我说话。你的顼儿不久便也将弱冠,自己却似孩儿一般。”
皇后轻笑:“滔儿即便再大些也还是您的孩儿!”
太后慈笑地看着她,心中不禁起了一丝愁绪。
时间过得真快,原本还是腻在自己怀里的俏丫头,一转眼便已嫁做人妇,如今更是几个孩子的母亲。她若还是那个在自己怀里撒娇的女孩该有多好!
两人正说着话,此时一行人静静地从楼门经过。
天色因这场初雪而变得昏暗,走出城门的是韩相一行。此时韩相因郎官王易知醉酒失仪被御史弹劾之事向皇上请旨。皇上身体虚弱,精神难济,往往休息好几个时辰方能与臣子议事,以致小小的弹劾之事竟被耗去大半时日,直到申时方得结果。
韩相出宫,此时却又有人进来,正由一名宦官引路前行。他并非朝中官员,仅为一名小小商人,因其甚得圣意竟能频繁入宫。
此人名为杜煜,二十来岁,虽是年轻却颇有几分才气且又生得一派风流。凭着杜府富甲一方的财力以及商人善于钻营的本事,竟以一介低贱商人的身份硬生生在高贵傲慢的士大夫阶层中混出了一番名堂。
如此青年才俊自然引来众多名媛淑女的芳心暗许。这中间,竟然还包括堂堂宝安公主。思及此,皇后不禁微微抚额。
此时原本打算回去的曹太后,却又停下脚步,静静地向着城下看去。
杜煜见韩相经过赶忙走上前拱手作揖,韩相急于回府,仅颌首回礼。杜煜便侧立路旁给韩相一行让出道来,身边两名随从亦随主人一起垂首侧立于路旁。
韩相一行人早已匆忙行去,唯有其中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数次看向杜煜一行,即便早已走远,仍时时回头看向他们,满脸尽是疑惑。
太后侧头向身旁满头银发的凤仪女官看了一眼,那女官会意,悄声退了下去。此时的皇后哪里注意到这些,她因想到宝安而心中烦闷。此时更无心多看城下一眼,只放眼向远处的雪景看去。
“杜煜!”太后轻哼了一声:“他就是那个前两年带着顼儿不务正业、四处玩乐的纨绔子弟么!”
皇后高氏回过头皱了皱眉头道:“正是他,早些年凭着义子的身份继承了杜家的全部家业。此人正经本事没有,吃喝玩乐却极是能耐,顼儿与他才识得几个月便被带得轻浮了起来。”
“不想这样小小的一个商人竟还能将你难倒!既是如此,我叫人帮你将他打发了便是。”
高氏嗔笑道:“若这等小事还让母后劳心,滔儿这皇后岂不做得窝囊了些!滔儿只是想着顼儿身为皇子,让他多见识些这等奉迎之徒,日后方能识得清他人的真伪。且顼儿被我斥责了两次,却也知道轻重,与他倒来往得少了。”
太后似无意说道:“他这段时日,倒是没少进宫。”
“是啊,皇上喜好点汤,这杜煜又是出自制茶世家,调得一手好汤,皇上怎不喜欢!”
“即是皇上喜欢,便由着他罢,也非什么大事。”
“是!”高氏恭敬应喏。
这个杜煜原是商人,做的是茶叶、绸布生意。因一手高超的点汤功夫,得到皇上青睐,隔得一段时日便会被皇上召进宫来。
此人倒是极能投其所好,有时是给皇上点汤,有时则是觅得极品好茶敬献给皇上。
皇上品茶有一癖好,不许内侍近身,说是他们的浊气污了茶的香气,命他们站离自己一丈开外。甚至到后来,皇上干脆摒退身边所有人仅剩杜煜一行。
皇上好茶至极,每次杜煜为他点汤,都细细品味。捧着茶杯循着茶香闻上好长一阵,有时还会捧着茶杯潸然落泪。
太后心里疑惑,却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此次站在城楼上,那年轻书生的反应,虽是细微,又如何躲得过太后的眼睛。她身后那悄声退下的凤仪女官便是自进宫之时便带在身边的贴身侍女名唤扶玉,宫中侍者皆恭称其为玉姑。
……
福宁殿,皇上身体不好,此时正于暖阁内休息。这里的宦官、宫女也都安安静静侍立一边,不敢弄出半点声响,唯恐惊了圣上。
杜煜立于殿外,等候引路宦官向皇上通报。
与韩相议事将近一个时辰,此时皇上已然有些疲态,正靠在龙榻上闭目养神,近来身体已是一日不如一日。
虽是如此,当宦官来报杜煜已候在殿外时,皇上坐直了身子,疲惫的眼中即刻闪出了光芒,人也多了几分精神:“快叫他们进来!”
杜煜及身后两名随从,垂首进入暖阁,恭敬地跪下给皇上行叩首礼。
温热的暖阁、尊贵的明黄,这一切都显示着主人的至高无上。
只是坐上这向征权力顶峰的皇位又如何?
杜煜只能暗暗叹惜,这几年来,所看到的不过是尊荣背后的艰苦、辛酸、隐忍以及父子、妻儿明明近在眼前,却又远似天涯的苦楚!
皇上的身边虽时时跟着数十人,却又哪一刻不是只有他孤身一人?
“平身罢”皇上慈爱地招手,示意他们起身。
“杜煜,此次可是给朕带了什么好茶?”
“回皇上,草民此次带来的茶名唤密银龙。此茶生于武夷山的丹崖群峰之上,茶树常年吸吮山石之神髓、溪泉之灵气,所制之茶香、清、甘、活,岩韵极佳。”
“哦,果真有这样好么!听你如此一说,朕可要好好尝上一尝。”皇上言罢微笑着对身边宦官、宫女摆一摆手,“你们都退下吧!”
人一多这茶的香气都被搅浑了,这是皇上一直以来的习惯。皇上身边一众侍者,虽有迟疑,却也早已习惯。侍者们恭敬地退出暖阁,关上门立于门外。
门刚关上,便听皇上要杜煜讲讲这密银龙是如何寻得、又是如何制成的。
杜煜一边熟练地碾茶、煎水,一边兴致昂然地讲着这茶叶采摘、捡选技巧以及制茶之工序。暖阁外,一帮太监、宫女门也轻轻将耳朵凑近门边悄悄地听着。
这个杜煜,虽生得一副谦谦公子模样,说起话来,却声如洪钟,浑厚且响亮。对于其他人而言,可说颇有些男子气概,但对这些听惯了莺声燕耳的中贵人来说,却显得呱噪异常。
杜煜大声说着关于茶的种种趣事,其间时时传来皇上的轻笑,以及制茶时碾茶、调膏、击拂的响声。而杜煜带来的两个制茶师父也皆是粗鄙之人,丝毫没有半分雅致。
暖阁内,太监关上门的那一刻,杜煜身后那满脸胡须的年轻人,此时终于可以抬起头来。当他看向皇上时,早已眼中噙满泪水。
此时的皇上,也已泛红了眼眶。仍强忍着心中的激动说着:
“杜煜,此行寻茶,可有什么趣事?”
这个满脸胡须的年轻人,正是皇上的长子赵顼。如今为给父皇治病,却要以此种方式乔装相见,其中的辛酸曲折又怎能三言两语道尽。
赵顼走到父皇榻前,端端正正地双膝跪地,郑重地行叩首礼。皇上早已起身下榻将自己日思夜想的儿子扶起。
抬眼间四目相对,两人早已是泪流满面。
一句低沉暗哑的“父皇”、“顼儿”包含多少隐忍、多少苦涩。而这些,外人又岂能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