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地敲了敲门，里面毫无声音。
    “修玉吗？我是叶琼华。我来看看你。”
    里面传来一阵声音，接着门锁被打开了。修玉果然人如其名，上次叶琼华没来得及看看他的样子，今天一见就觉得对方如翠林修竹，挺拔端方，又如莹莹白玉，润泽剔透。只是他神色萎顿，黯淡无光，见了叶琼华也淡淡的。
    但万幸，他侧身让叶琼华进屋，夜寻正要进去，却被叶琼华拦住，让他在屋外等着。
    屋子不大，一室一厅，收拾得还算干净，但大白天的窗帘全部拉着，屋子里昏暗无光，死气沉沉。
    叶琼华如今话也少，修玉不说话窝在沙发的一角，他便也安静地找个角落坐下，一言不发。密不透气的室内隐隐有些憋闷，叶琼华借着灰蒙蒙的光打量了一下室内，看见桌上的药瓶子，他曾经也吃过很多很多药，那个药瓶上面的名称太熟悉，看着它，就好像又看到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往，叶琼华移开目光，盯着地板出神。
    这个会面的情景太尴尬，换成正常人恐怕都只会觉得对方太过无礼，可是叶琼华也不知怎的，恍惚间好像从修玉身上看到一种无法忽视的难过哀切，撕扯着他脆弱不堪的心，让他快要流下泪来。
    修玉终于缓缓看向他，轻声说：“你怎么哭了？”他抽出纸巾，轻轻按在叶琼华的脸上，动作温柔，神情关切，仿佛是兄长在哄着自己年幼的弟弟。
    “我也不知道，看着你，就忍不住流眼泪。”叶琼华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
    “傻子。”修玉将干净的纸巾放到他手里，又静悄悄坐回沙发上，“是程霜让你来的？”
    叶琼华摇头，又点头：“她是让我来，但我来，不是因为她。”
    他没有多做解释，但修玉却听懂了，他笑了一下，说：“之前的事，我还没亲口跟你道声谢。”
    “没什么好谢的，当时我还差点搞砸，如果不是夜寻……”他说到这，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打住了话头，眉眼渐渐低了下去。
    修玉问：“他待你好吗？”
    叶琼华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迟疑着看着修玉，说：“什么叫好？咱们这样的人，能在他们手里活着，就已经是恩赐了。”
    修玉凝滞着，仿佛想到自己泡在水箱里的那段日子，不由打了个寒战，声音低低地说：“我……有个弟弟，跟你差不多大，我俩一块儿被抓的，但他年纪小，被抓的第二天，便被人带走了……我拜托程霜打听过，说是已经走了……他被人买下，送给了一个沙漠王子，不堪凌虐，自杀了……”
    “不堪凌虐”，简单地四个字，便概括了一条鲜活生命流出的血和泪，受过的屈辱与折磨。
    叶琼华打了个寒战，混乱模糊的记忆里，再怎么努力都忘不掉的那张残虐的脸此刻清晰浮现。他攥着修玉同样冰冷的手，说：“修玉，你得好起来。”
    修玉看着他，昏沉的眼神带着绝望和麻木：“我想见我弟弟了。”
    “修玉，你听我说，我也曾死过好几回，但都活过来了。夜寻那个王八蛋有句话说的没错，错的不是我们，凭什么让我们去死？这世道不让我们活，我们偏要活下去。老天既然一次次让我活下来，那我就当这是天意。修玉，活着吧，连带你弟弟的那一份儿。”
    “活着没有意义了……”修玉喃喃。
    “活着就是意义。死了才没意义呢。”
    修玉涣散的眼神慢慢收到叶琼华的脸上：“活着，有什么意义？”
    “我不知道，但你死了肯定就弄不明白这个问题了。”叶琼华也被他绕晕了，不再说话，而是起身打开冰箱看了一下，拿出食材往厨房去了。
    修玉见他忙忙碌碌，便凑了上去，懒懒地倚在门口看他：“我常做饭，给我弟弟……”
    叶琼华说：“我倒是不太会，就会煮面。”他手忙脚乱地抓了一把速食面放进沸腾的水里，想着之前自己给夜寻煮面那次，夜寻没吃完，就顾着说话了。说了什么来着？他记性不太好，忘了大半，就记得好像是从那个时候，他决定再信一次夜寻。
    “好了。”叶琼华把那碗番茄鸡蛋面端给修玉。
    “好香。”修玉闻了一下，低头吃了一口。
    叶琼华也给自己盛了一小碗，俩人默默吃着，忽然就听到修玉小声啜泣的声音。
    “我弟弟，也爱吃番茄鸡蛋面……”他深深低着头，快要把脸埋进碗里似的，细长的脖颈丧气地垂着，仿佛再受不住重压的细竹，轻轻一压就要断了似的，“他再也吃不到了……”
    叶琼华伸手替他擦了眼泪，说：“那你就替他多吃点儿，替他多活些日子。”
    修玉缩着肩膀，慢慢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叶琼华，暗沉的眼里好像被注入了一束光，他缓缓点头说：“好。”
    从修玉那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他伏在叶琼华的怀里大哭了一场，也不知是哭自己，哭弟弟，还是哭命运，哭得累了，便沉沉睡去。
    夜寻一直在门外站着，昏黄的夕阳下如同一颗笔直的松，挺拔修长，风度翩翩。见叶琼华出来了，忙抖开大衣给他披上。他小心打量了一下叶琼华的神色，见他有些抑郁，便说了个笑话给他。叶琼华没听到似的，安静坐在副驾驶上看着窗外发呆。
    柔和的轻音乐从音箱流淌出来，舒缓了车里压抑沉闷的气氛。
    “我明天还来看看他。”叶琼华说。
    “行。晚上素姐有事，我们在外面吃吧。”素姐没事，他就是想着好久没和叶琼华约会了，现在回家太晚了，索性在外面吃个饭，让叶琼华散散心里的郁气。
    “我在修玉那里吃过了。”叶琼华丝毫不给面子。
    夜寻苦笑：“但我饿着呢，你就当赏个脸，再陪我吃一顿吧。”他寻思修玉也没心思做饭，估计就是叶琼华随便煮了面吃，他不想委屈着叶琼华，再吃点儿也没事。
    俩人到了地方停好车，夜寻熟门熟路地带着叶琼华过去，谁知在饭店门口遇到了老熟人，程单。他正搂着一个女人和门口的侍者争执些什么，夜寻装作没看见他，牵着叶琼华就往店里进，程单一把拉住他。
    “嘿！我说，没看见我？”
    夜寻皱眉，将手腕从程单手里抽出来，脸色有些冷，迈步继续往台阶上走。
    “夜寻，你这样就没意思了，我可是没参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啊！”程单作为一个合格的二世祖，除了吃喝玩乐，家里的事一概不关心。这次程家和夜寻闹翻，他这个二世祖根本毫不知情，还是程霜在他面前提了一嘴，让他见着夜寻别说太多，他才知道自己老爹和夜氏已经变成敌对关系了。
    夜寻不想在公共场合跟他拉拉扯扯的，便牵着叶琼华快步往里走。
    “喂！夜大佬！你帮个忙啊！我要进去吃饭！”程单还在台阶下面喊着，被侍者拦着无法往前一步。
    “程先生，用餐需要提前一个月预约，您可以现在预约……”
    走得远了，叶琼华听不见侍者在说些什么，他回过头看了程单一眼，他还在气急败坏地理论。但他对这个男人印象很差，属于“拒绝来往户”，因此很快转过头不再关注。
    “这家的羊肉是一绝，天儿冷了，吃些羊肉暖一暖。”夜寻殷勤地给叶琼华夹着菜。
    叶琼华没拒绝，慢慢嚼了一会儿，状似不经意地问：“我什么时候能和Alva出去？”
    夜寻知道这事儿是没法翻篇儿的，斟酌了一下说：“很快。”
    “你和Alva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叶琼华抬起头，眉毛微微挑着，有一丝凌厉。
    “也不算瞒着，就是焦医生觉得你的情况还不算特别稳定，想等你再好一些的时候，再出远门。”夜寻觉得自己这也不算扯谎，所以说得非常坦然。
    “我不是出远门。”叶琼华放下筷子，“我是离开这儿。”
    夜寻心里一缩，夹菜的手都有些抖，满桌的菜这会儿看着也毫无食欲了，深呼吸了几次才平复了狂跳的心脏，说：“这件事……等你好了再说。”
    “我已经好了。”
    “琼华。”夜寻放下筷子，拉住叶琼华的手，“你是不是很恨我？”
    掌心里的手温热，在听到这个问题时，它的主人颤了一下，才说：“不知道……事实上，我都不知道该恨谁。恨池非吗？还是恨你？或者，是恨自己？恨这个世道？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很累，特别累，提不起力气去爱，更提不起力气去恨。恨这个东西太费力了，我已经做不到了。”
    夜寻有些无力，他宁愿听到叶琼华说恨他。恨意绵绵，比爱还要深刻。可如今叶琼华却说，不了，他累了。
    “恨”原来不是这个世间最让夜寻害怕的东西，“无感”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