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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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浑浑噩噩地下了朝,他再也顾不了仪容,往春秋殿里拔足狂奔。不上朝,是在春秋殿里等他吗?等着他,跟他说他想明白了,他辞官还朝给他,是吗?
    殿里空无一人,除了打扫伺候的宫人,并无晏承浚的身影。他跑了一圈,衣衫凌乱,气喘吁吁。从刚才隐隐带着希冀,到现在茫然无措。身后跟着他跑了许久的福宁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终是从袖中抽出一封信和一个锦盒。牧之看着他,本想发火,可看福宁冷淡的神色,那一丝火星如被一盆冷水当头而下,浇得他连一丝热气都无。
    哆嗦着打开信,上面锋利霸道的笔触那样熟悉。
    “吾爱牧之,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约已经在去往殷州的路上。两国战事凶险,不能再耽搁半分。我也曾想过让顺国就这样大厦倾颓,可我不忍。此去凶险万分,即便是我也不敢说万无一失,可如果真有什么业果,那也是我应得的。你我之间走至绝境,皆是我种下的因,结的果,自有我来尝。话虽如此,但有些事我仍要向你解释,蓉妃小产一事,与我无关。当日我承认,不过是一时生气。背后主使我已查清,是嫣柔所为。信与不信,全在你心。阮氏一族并未为奴为ji,可他们对我威胁太大,我只能将他们送往边境山林,现如今阮氏一族已在那里安家。下面的事,是我拜托你的,你若实在厌烦,便可不必放在心上。第一件事,是你,我伤你逼你,是我疯魔了,可我不后悔,能与你这样夫妻般度过两年时日,即便战死我也甘愿,只是以后我若不在,你要照顾好自己,咳疾易反复,你要在意自己的健康。第二件事,便是晏府的管家,我已经遣散了下人,可管家一家不愿离开,我知道此次一去,凶多吉少,如我有事,还请陛下能对他们照拂一二。我的阿曌,你曾说人间星河若我不在,风花雪月皆无趣味,不知你现在是否还这样想。我错了太多,只有替你死守这片江山,才能减轻一丝愧疚。愿你余生平安喜乐,所爱皆常伴身旁。罪臣晏承浚落笔。”
    牧之捏着这封信,浑身发抖。与其说是告别信,不如说是绝笔信,他是抱着“不教胡马度阴山”的决绝才这样交代后事。牧之一口气看完,差点憋得喘不上气,丢了信,打开那个锦盒。锦盒朴素,没什么装饰,内里垫了丝绒,上面安静躺着两块玉牌,玉牌上的裂纹清晰可见,有些地方的缺损太细,已经无法填补的完好无缺。这两个残破的玉牌终于刺到了牧之掩藏的伤口,他大喘了一口气,眼泪落了下来。
    当日晏承浚说“恩义已断”的冷情还历历在目,牧之一怒之下摔了的龙凤双牌,竟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捡去修补。
    牧之捏着锦盒和信,心口细细密密的泛起疼。他喘了口气想缓解这一阵高过一阵的痛感,脑子里纷纷扰扰,走马灯似的掠过这两年多两人相处的情景。他想到晏承浚前几个月一直都在强迫他多吃东西,多进补,当时他愤恨又厌恶,作为皇帝被人逼迫着做各种他讨厌的事情,恶毒的念头也不是没有过,心底里的杀意也总是时不时就探出头。他又想到自己大腿根被晏承浚烫上的那个“晏”字,当伤口渐渐消肿结疤看清楚那里的字时,他恨不得拿刀将那块肉剜下来。还有昨天晏承浚在湖心亭抱着他的时候,想跟他说什么?说信上的这些话吗?
    晏承浚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见自己的?又是什么样的心情,让他在这几个月逼着自己调理身体?他在自己身上留下这个抹不去的印记的时候,就已经在策划着离开了吗?
    牧之泪如雨下,哭得安静绝望。
    “朕要见军机部的冷天青。”他哑着嗓子吩咐福宁。
    什么嫣柔什么蓉妃,他没有精力再去纠结已经发生过的事情,真相很重要,可了解两国如今的战事情况更重要。
    刚散了早朝,冷天青还没走出正武门就被宫内的一道口谕喊了回去。他心知肚明是什么事,晏承浚走之前已经交代过他,让他实话实说。他叹了口气,知道躲不过,只能领旨往回走。议政厅里,皇帝面色苍白,眼角通红,细长的手指捏着两块玉牌,指节用力到发白。冷天青行了礼,不敢细细打量皇帝,低头站在下首。
    “说吧,战事如今怎样。”
    冷汗自额头冒出,一刻不停,等从议政厅里出来,冷天青才惊觉自己后背衣衫尽湿,夏日的暖风吹拂而过,却带起他一阵战栗。冷家与晏家关系颇好,算是世交,他被打发进军中磨练的时候,曾在边军大营待过两年,晏承浚与他也算是旧相识了。后来晏承浚掌权,两年内就将他带进了军政部,提拔他做了三品。他不知道皇帝重新临政对他和冷家而言是福是祸,只能相信晏承浚临走前的那句话“只要将你所知尽数告知陛下,他是不会为难你的”。
    但愿吧。冷天青摇头。他想不明白晏承浚在京城待得好好儿的,干嘛想不开又回去血腥残酷的战场。
    姜舒到春秋殿没有找到牧之,按宫人说的转去了湖心亭。六角亭四面挂了薄纱遮蔽那毒辣辣的太阳,里面放了一个冰鉴,较之外面凉快不少。牧之看着水天一色的湖面不知在想些什么,连姜舒来了也没发现。
    “他走了?”姜舒挺开心的,他早就看不惯晏承浚的所作所为,欺人太甚。
    牧之动了动眼珠子,整个人如同年久失修、关节僵硬的木偶。姜舒被他惨白的脸色和惨烈的神态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他走之前还欺负你了?”
    “我以为……我会好过了。”牧之气若游丝,干裂的唇向下弯了一点儿、又弯了一点儿。
    姜舒看他神色太过绝望哀切,心里被油煎了似的,但又不舍得怪他,只能把人拉到圆凳上坐下,递了杯茶水给他。明明是燥热的盛夏,可牧之双手冷得像一块冰。牧之紧紧握着茶水,贴向自己的胸口,似乎可以借着水温,熨烫一下自己被泡进寒潭里的躯体。
    “当初赶他走的时候,我以为,只要分开,就皆大欢喜了。”这话轻飘飘的,似是说给姜舒,又似说给自己,“他在报复我当初赶他吗?所以借着报效家国的名头一走了之,甚至愿意战死沙场,来报复我?”
    暖风带起纱帘,送来阵阵荷香,四周蝉鸣声声,一切都生机勃勃。除了眼前的人。姜舒看着他,如同第一次见面时那样,透过一层薄纱看着他模糊不清的面容,感觉眼前人好似要羽化成仙,他拼尽全力也只能触碰到他的一片衣角。
    姜舒颓然。如果喜爱要分先来后到,那他已经一败涂地。
    边境战事的战报送得更频繁,牧之寝食不安夜不能寐,睁眼闭眼都是一封封的密信。
    “殷州霞城虞城攻防,焦灼。”
    “霞城破,退守虞城。”
    “虞城破,退守安华镇。”
    “安华镇死守,死伤两成。”
    牧之每夜每夜,指尖抚摸着腿根处的那个“晏”字,颤抖不停的心才能得到一丝丝慰藉。这是晏承浚离开以后留给他唯一的东西。当时他万分恼怒,如今才知道,被他在身体上留下一个属于他的东西,对现在的牧之而言犹如绝境里唯一的光。
    心好似被放在油锅里慢慢升温熬煮,每一分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再拉长,牧之在京城日夜忧虑,心焦如焚。宝香阁又重新打开了门,每日焚香祈祷,却并没有带来半点慰藉。边境的战事冲淡了帝君重新临朝的喜悦,主和派和主战派每日在朝堂上由互相挤兑,变成了相互揭老底的撕咬。
    牧之被他们吵得头疼,脑仁儿像被人抓手里揉来捏去,多日的焦急等待让他食不知味,嘴角起了一个好大的燎泡。
    “够了!”他怒喝,不小心扯到了唇角的火泡,痛得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吵了这么多天一个能用的法子都没有!”
    “陛下,晏大人原先就是戍守边境,又是晏家军的主帅,他熟悉边境事务尚且打得这般艰难,如果这样拖下去,对于我们来说只会损伤国运,不如早早谈和……”
    “放你娘的屁!”一旁的戎毅打断了这个文臣的话,大马金刀地站出来,“陛下!臣早年随晏家军以及晏……晏氏长子一起和鹿泜国打过大大小小数十战,鹿泜国现在勇猛无敌,皆是有那陆燃坐镇,如果能取陆燃首级,此战必不战而胜!臣自请,入敌军大营,将陆燃的项上人头取下!”
    牧之皱眉听了半晌,也就戎毅的这番话还算有点逻辑,只是深入敌营取主帅的首级哪有这么容易?如果能办到的话,晏承浚何必在殷州苦苦支撑?
    这一夜,陪着牧之彻夜无眠的除了天空上的繁星残月,便是大殿里滴答的更漏声。他在心里反复地推演,反复地盘算,将计划里的每一步都细细考量,推翻重来,又推翻,直至天光大亮。他缓缓抬眼,面前零落一地的纸张和兵书静静躺着,晨曦透过窗棱撒在他清瘦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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