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感悟 第十九则 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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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黑色的肩撑起的是黑压压的孤独。
天色渐晚,黑漆漆的一片,像少女乌黑明亮的长发。
一切都是黑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没关系,男人对自己说,我不孤独。
四周静极了,只有昆虫的叫声,撕裂了寂静,碎成一片一片。
二
没人回应他。悲伤伸出自己的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心。
痛。
可他还是笑着。
脚下踩的是黑色的大山。只要能踩着这坚实的山,他就踏实了,像是一个熟识多年的老友般可靠。
男人把手贴在山上。
凉并粗糙,却沁骨般的舒服。
他想起自己年少时,母亲把棉被放在太阳下晒的情景。他分明记得虽然那条旧棉被破破烂烂,仍散发着醉人的芬芳。
这种香气在别人看来廉价,却是男人心中最珍贵的宝。
那是自然赐予他们的财富。
你不孤单,山对他说,请再次抚摸我吧。
清凉的风掠过他的全身,像浸在山泉水中一样爽快。
三
他爱这山泉水,小时候父亲常常把黄瓜浸在山泉水中,像宝石般晶莹剔透,闪耀着绿色的光。
炎热的夏日咬上这样一口黄瓜,他就知足了。
朴实的香甜散发着最耀眼的光。
远了。他叹了口气。
再也没有这样热闹了。
这样的日子本就如一汪浅浅的水,如今在时间热度的烘烤下已经蒸发殆尽,只留下微微的白色圆圈状水印,不时拨动着少数人的心弦。
四
黑。
见他的人都这么说。
像团黑炭。
他咧着嘴,笑着形容自己。
他高高的个子,脸上的皱纹像刀刻般深邃。胳膊上的肌肉在阳光下晒出漂亮的黑红色,从内向外透出健康。
男人吸收了大山所有的阳刚和刚毅。
他的衣服总是被黄土覆盖,已经看不清原来的颜色。裤裆处怪异地裂开,他却说,走路时凉快。
他的工作无非是和镐与铲子有关。
叮叮当当地在半山凿着,小心地凿着。
男人没有使出全力。那些细小的土石猛地溅起,然后翻滚着掉下山崖,在两山的峡谷出摔成粉末。
恐惧。
不时担心自身的安全,而是心疼这山。
男人蹲下身,开始抽泣。身体剧烈地起伏,像是远处不断跳跃的山川。
他不喜欢这样,但还是痛,像心中揉进沙子般,疙疙瘩瘩。
他为游客开辟出许多上山的道路。
他是守护山的男人。
五
他的灵魂嵌入大山中。
大山挺拔高耸着,岩石一块一块地堆叠,边缘有的圆润,有的锋利,富有玄机地变化着。
山的内部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它不断膨胀,压迫着人们的眼球。
对不起,他说。又是黑夜中的安静,漩涡似的吸收着任何光亮。
他感觉眼睛要被吸走,鼓的难受。
男人揉揉眼睛,又把手放在山的土石上,他粗糙的手与沙石相触的一刻,粗犷与安详。
不要伤心,山说,我不痛。
四周的树木笔直地立着,投下如针般细直的影子,随风摆动。黑色的纱披在树身上,仿佛山的胡须。
夜深了,只有他一个人。他黑漆漆的眼睛里噙满泪水,月一般明亮,洒下善良的光。
我开路,是为了让更多人欣赏你啊。他说。
大山闪着明亮的黑眸子默默地看着他。
六
他把路开通的那一刻,就是这里成为景区的时候。
男人挥舞着镐不停地凿着,金属与石头的摩擦坚硬地回响在山中,横冲直撞,连绵不绝。
嗒、嗒、嗒,一声接着一声。
快凿通了。他想。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笑容像淡淡的花香一样清新。
一男一女来爬这山,踏着他开凿的道路,由山脚一直爬,到他工作的地方歇息。
他们花花绿绿的运动服映得周围景色的简单。衣服如贫民区中的摩天大楼一般突兀。
他手握铲子,呆呆地望着他们。
羞涩。
他的脸火烧般烫,黝黑的肤色盖住了腼腆的红。他想躲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孤独惯了,不希望有人打扰他温柔的寂寞。
一男一女向他询问再往上走的路。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像失声般,欲言又止。
此起彼伏的虫叫填补了无人说话的空白,同时也悄悄拉长了时间。慢镜头似的尴尬,如蚕吐丝般,没有尽头。
没路了,他终于挤出三个字。奇怪的语调。
一男一女丧气地下了山,还是沿着他凿的道路。
看着他们的背影,他心中却有莫名的欣喜,像岩石缝中生长出的嫩芽,微小却珍贵。
也许是寂寞得太久,男人有些麻木,缺少对变化的准备;也许是孤独太久,渴望有人和他说说话。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就是在极度缺水的情况下,有泉水流过喉咙的得意,像自己融在水中一样,随着小溪水白丝带似的滑过石头,掠过鱼儿,蜿蜒着流向远方。
是啊,谁喜欢孤独呢。
七
越来越多的人涌上山来。蚂蚁般的密集,爬在他心里。
很复杂的心情。
嗒地只有一声响,然后没了下文。
凿完了,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在脸上留下灰色的印迹。他低下头,看见磨坏的镐和铁铲瘫倒在地上,自己的心中也有种莫名的轻松。
又有几个年轻人从他身前走过,留下不属于这个大山的气味。
现在的他离孤独好像远了些。随着渐多的游客,他的话也开始多起来。他经常会给人们指路,有时候还会和游客闲扯上几句,轻松而自然。他看惯花花绿绿的衣服,可仍喜欢自己身上褴褛的衣装。
当然除了夜晚。
游客都下山了,又剩下他一个人。
男人双膝跪地,又用手摸着山石,熟悉得像抚摸自己的身体。
天空黑得透明,灰色的云影缓慢地移动着,却怎么也移不出他的头顶。
明天就要走了,他说,去到另一座大山。
山没有说话,黑布似的静默。
他感觉头上有水滴落,像有人用食指轻扣他的头一般。
男人抬起头,越来越多的雨水落下,淋湿了他全身。他没有躲,而是享受这一切。
他仿佛接受了一次自然的洗礼,把他这些日子来的辛苦与汗水通通冲走,预示着一个崭新的开始。
不要哭,他坐在地上对山说。
山上浮起一层薄雾,虚幻而飘渺。
此时的大山变得很轻,如蝉壳般空虚,因为男人把嵌入山中的自己的灵魂取走,这里已经不属于他了。
大山依然在哭泣。
他明亮的黑眸子里流出滚烫的泪,滴在山上,像是要把坚强的岩石融化成多情的水。
他和山对视着,两对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亮光,却越发衬显出孤独。
大山流下一行泪,一直流到山脚下,变成了一条小溪。
八
他就是这样的人,也可以说,他们就是这样的人。
他们曾经是离喧嚣和繁华最近的人,近得他们认为自己已经在之中了。
他们总是在最接近喧嚣的时候却又走入孤独。
悲哀。
男人下山离开的那天,他第一次从远处观望大山。书页般的岩石一层一层覆盖着表面,在阳光下散发出栗子样的黄色。
他感觉大山高得令他眩晕。
再见了,朋友。山对他说。
男人低着头离开,去往另一座寂寞的山。
有的人把他们称作改造自然的人。
有的人说他们是破坏自然的人。
其实,他们才是最接近自然的人。为他人服务的同时,成为繁华与美丽的孤独的牺牲品。
他们被寂寞的刀割开皮肤,不停地流着血,直到接近喧嚣的一刻,伤口才有些许愈合,然后就又被寂寞撒了一把盐,钻心的疼。
像自然规律般不可抗拒,无法改变地轮回着。
他们是被我们遗忘的一群人,在黑暗中默默地喘着粗气。
好在他黑色的眼睛依然明亮,在黑夜中发出质朴的光。
黑目。
传递着黑色的孤独。
孤独,也许可以当作饭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