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檀樱和安潇凝两个女生站在楼顶看烟花的那个大年三十晚上，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她们看见炸开的烟花闪亮在眼前，心中是无比的欣喜。放眼望去全是快速上蹿的火光，然后“啪”地散开，放出五彩缤纷极为眩目的颜色。有的散开后是无数的金色小星星，最后哗啦地落下去。
    可是闪耀之后就什么也没有了，仍然漆黑一片。檀樱觉得烟花的生命很短暂，就在一瞬间。烟花生时的辉煌和死后的安静深深震撼着她。如此强烈的对比黑白分明，檀樱不知道这样分明的界限究竟在哪里，也许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
    这个除夕之夜，除了四处顿起的鞭炮声和不断闪烁的烟火两人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了。
    走吧，好冷。安潇凝在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后对檀樱说。
    两人都没穿太多衣服。檀樱本想再看一会，可是连连打出的喷嚏和就快流出的鼻涕告诉她，是该回去了。
    二
    上学的时候檀樱一直住在安潇凝的家里。
    檀樱没有家，她的爸爸妈妈很早就去世了。早些时候檀樱住在舅舅家，可是舅舅也不宽裕，况且舅舅家里还有个表弟。
    檀樱记不得爸爸妈妈的样子，她有一张老照片，但是檀樱并不想去看，她只是把照片藏在那个旧饼干盒的里面。她恨他们，她恨他们把她一个人留下，让她成为了孤儿。舅舅说檀樱不能恨他们，因为那是她的父母，语气仍是不温不火。
    舅舅一家对檀樱都是不冷不热，不会饿她打她虐待她，但是也不会把多余的爱给檀樱。小时候一次舅妈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把旧饼干盒扔掉了，檀樱知道后并没有大吵大闹，倒是默默接受，她不在意那张照片。以后檀樱便渐渐淡忘了爸妈的样子。
    檀樱不爱任何人，因为她觉得没有人爱她。她没有安全感，因为她常常是一个人。强烈的戒备心和坏脾气让檀樱成为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从小学开始就是这样。檀樱会揪起那些淘气男生然后把他们扔出好远，再追着他们跑一段，便心满意足地回来。别人对她的议论常常会激起她的愤怒，不管对方是谁，是男是女，檀樱都一定把那些人骂个狗血喷头。
    她长得很黑，但是并不难看。小学的同学都管她叫黑色的定时炸弹，仿佛谁要是惹了她就只有一个可能——死。
    中学的时候因为学校离舅舅家比较远，檀樱每天回家十分不便。舅舅也一直在想着给她租一处房子住，这样他们家就可以宽敞些了。
    三
    安潇凝第一次看到檀樱的时候是初中开学第一天，她正在和班里的男生打架，打得昏天黑地。班里的桌椅倒了一地，偏偏在教室中间空出了一个圆圈，好似一个比武场。檀樱把鼻血一抹，走到比武场的中间，冲着嘴角已经瘀青爬不起来的男生说，还打吗？我说了我要坐第一个就坐第一个，你凭什么跟我抢？
    你，你又凭什么坐第一个？男生眯着眼睛痛苦地说。
    檀樱朝男生走过去，边走还边歪着嘴笑，恐怖极了。
    你简直是不想活了。檀樱说着又踹了男生两脚。
    同学们早就吓坏了，他们围成一个圈，恐惧地看着檀樱把一个五大三粗的男生打得站不起来身。有的女生捂着眼睛连声喊着“天哪”，此时安潇凝却走进那个比武场。
    你要干什么？檀樱警戒地看着安潇凝。
    别以为你长得好看我就不敢打你。檀樱上下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生说。安潇凝脸很白，秀气得不禁让人怜爱。如果你见过清香得熏鼻的百合花的话，那安潇凝就是这种感觉。
    别打了，你们都受伤了。安潇凝很淑女地说。
    你说不打就不打啊，你要再说的话连你一起打！檀樱举起拳头吓唬安潇宁，可是安潇凝坦然地站在原地，毫无惧怕的意思。
    住手！都给我停下！门口传来班主任的声音。
    檀樱被带走了，安潇凝组织班里同学恢复倒下的桌椅。那名被檀樱打伤的男生也送去医务室。
    到最后学校给了檀樱处分，这创造了学校的历史——刚来学校的第一天就受到处分的只有檀樱一个人，这可是空前的，当然老师们都希望这样的事可以绝后。
    檀樱也去了医务室，还好去的时候那名男生已经走了，不然又要开战。
    医务室的大夫是个大婶，絮絮叨叨地说着檀樱，对面的年轻医生边附和边翘着二郎腿正在看娱乐杂志。
    檀樱想，这个大婶是个蒙古大夫，那个年轻大夫根本就不是大夫！
    四
    安潇凝来看檀樱，檀樱却说，你来干什么？
    语气很是嫌弃。
    你没事了吧？鼻子还流血吗？安潇凝坐在檀樱身边关心地说。
    檀樱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她，没有人在乎她是不是吃饱，是不是穿暖。可面前这个女生她只见过一面就对她这么关心，檀樱还真不知道怎么样回答。她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温暖，看到安潇凝的笑脸檀樱也松弛下来。
    没什么事，不流血了。檀樱低着头说。
    那就好。安潇凝笑着便满意地跑回班了。
    檀樱突然觉得安潇凝还是挺可爱的一个女生，只为了问一句她好不好就特意跑来。安潇凝真的跟其他人不一样啊，檀樱想。
    最后老师没有让檀樱坐在第一个，把她放在第四个的位置，旁边倒是挨着安潇凝。自从上次的打架事件以后班上的同学都不敢和檀樱说话，看见她也躲着走。就连老师也都对这位暴力的女生有些看法。这些檀樱都知道，不过这么多年她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也就不以为然了。
    只有安潇凝经常问长问短，从来不像其他人会在背后说这说那。
    对不起啊安潇凝，那天我对你太凶了。檀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没关系没关系。安潇凝正在看小说，抬起头说。
    原来檀樱的世界只有她一个人，但是现在平白冒出个安潇凝，她们居然还成了朋友。檀樱一直觉得友情这种东西是根本没用的，她宁愿去相信爱情。可是安潇凝的真诚让她感动。
    于是在檀樱孤独的时候安潇凝会陪她说话，会陪她走到车站，还会带她回自己的家里玩。安潇凝的爸爸妈妈都是很和蔼的人，他们对檀樱也很客气。檀樱的世界充满了爱的气味，但她很害怕，怕这些都是假的，怕安潇凝有一天会像其他人一样。
    檀樱喜欢去安潇凝的家里做客，因为安潇凝的父母总会关心檀樱的情况，时不时地问她学习的情况。一度地檀樱都想管安潇凝的父母叫爸爸妈妈。
    周六的一天晚上，安潇凝家有人在“咣咣”地捶门，安潇凝打开门看见了喝得烂醉的檀樱。
    安潇凝，我来了，哈哈哈。檀樱摇摇晃晃地站在门口傻笑着，一股扑鼻的酒味让安潇凝赶紧捂上鼻子。
    天哪，檀樱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喝了酒？安潇凝说着搀起檀樱往屋子里走。安潇凝的爸爸妈妈已经睡下，并没有发现檀樱满身酒气地光顾。
    安潇凝好不容易把檀樱弄到自己的床上，关上房门。檀樱感觉天在转，地在转，自己也在转，总之弄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在动。她感觉无比的眩晕。檀樱微微张开眼睛，看到八个安潇凝的影子在绕着圈地转。
    你别动，安潇凝！檀樱说着醉话，其实安潇凝根本没动。
    你怎么喝了这么多啊，再说了你一个初中生怎么还会喝酒了，你一点酒量也没有，这可怎么是好？你渴吗？想不想吐？安潇凝摸摸檀樱的头说。
    檀樱突然哭起来，抱住安潇凝就不放。
    安潇凝，我舅舅他们不要我了！檀樱哭着说。泪水湿了安潇凝的衣服。
    安潇凝知道檀樱醉了，于是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说，好了啊，好了啊，不哭了啊，到底怎么了？
    檀樱又停止哭泣，突然变得很愤怒。怒火像是要烧到安潇凝的眉毛。
    安潇凝知道醉酒的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怒无常，于是冷静地说，说来听听。
    檀樱盘腿坐在床上，仍然左摇右摆地骂道，我舅舅简直不是个东西！亏了我爸妈死的时候钱都给了他们，他们就是畜牲！是吸血鬼！
    安潇凝越听越糊涂。自从他们认识以来安潇凝对檀樱的家里情况一无所知，因为檀樱没有主动说过，所以安潇凝也没有刻意去问。
    安潇凝稳住了乱晃的檀樱说，你先清醒点再说，我去倒杯水。安潇凝便起身出了门。
    檀樱倒在床上感觉整个人坐上了海盗船，乱晃个不停。她的手狠狠地捶着胸口，似乎快要喘不过气来。檀樱的嘴里还在小声地嘟囔着，这个混帐……
    当安潇凝举着杯子回来的时候，檀樱已经喘着粗气睡着了。她便没有再打扰檀樱，自己睡在地上。她听见檀樱说着梦话：这个混帐东西，混帐东西，还是安潇凝好啊，安潇凝真好……
    五
    周日早上当檀樱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大亮。
    她伸了个长时间的懒腰，一不小心抻到脖子，她感觉脖子处一阵发麻。
    哎哟哎哟，好难过……檀樱捏着脖子说。她突然觉得不对劲，自己居然不在自己的家！
    她猛地起身，才发现自己躺在安潇凝的床上。安潇凝听见檀樱的哎哟声便把门开了一个小缝，探进脑袋察看情况，当看见檀樱醒来安潇凝才把门打开走进来。
    老实交待，昨天到底怎么了？安潇凝严肃地问。
    檀樱第一次看安潇凝这么认真，半笑着说，没事，就是喝了点酒，无伤大雅。
    什么无伤大雅，你是个女生唉，怎么能喝得那么醉，一点都不顾及形象。安潇凝的手乱比划着，像是一位正在授业解惑的老师。
    我哪还有什么形象啊，我就是个黑煤球。檀樱指了指自己略黑的皮肤笑着说。
    行了行了，别开玩笑。我昨天都听见你说了，你舅舅怎么了？安潇凝的话像一把利剑刺进檀樱的心里。
    难道我昨天说了什么吗，檀樱望着天说，我一点也不记得。
    还把我当朋友吗？快点说，你昨天都酒后吐真言了，不过就吐了一半，今天全都给我吐出来。安潇凝着急地说。
    檀樱叹了口气说，既然都这样了，那我就说说我家的事。
    檀樱像讲故事一般把她爸妈的死，舅舅舅妈一家把她养大之类的背景说给安潇凝听。檀樱说周六晚上舅舅告诉她以后她不要回来了，他们在学校旁边给檀樱租了一间破平房。她还听见舅妈小声对舅舅说，终于把她弄走了。檀樱虽然听惯了别人对她的议论，但舅舅一家毕竟是她的亲人，檀樱没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原来，连亲人也要抛弃她不管。于是檀樱便跑了出来，到一家街边的小餐馆大喝一顿，最后不知道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地就坐车到了安潇凝家。
    檀樱越讲越爽快，这些事以前她是绝对不会和别人说的，这些事在她的心里积压了太长时间，已经压瘪了她的耐心。如今，安潇凝给火山开了个小口，即使那么小，这火山也发疯似地喷出。檀樱讲的时候没有哭，讲完了却出人意料地笑了，她对安潇凝说，很复杂是吧。这是种很复杂的心情，也充满了矛盾，可是檀樱在伤心之外有了开心的感觉。
    安潇凝边听边哭，好像她成了檀樱一样。她终于能理解檀樱要强、略有些暴力的性格了，那完全是出于对自身的过度保护。檀樱把自己包在一棵洋葱的里面，只要别人试图剥开洋葱了解檀樱的时候，洋葱散发出的辣味总会赶走每一个人，所以没有人会真正理解檀樱。安潇凝成了“敢于剥洋葱的第一人”，最后居然成功了。
    看见安潇凝满脸的眼泪，檀樱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说，你看，我没哭，倒把你弄哭了。
    安潇凝突然站起来擦干眼泪坚定地说，我决定了，你以后住在我家。等我爸妈下班以后我和他们说。
    檀樱惊讶地看着满怀信心的安潇凝，她双手攥拳，直勾勾地看着墙面。
    檀樱不知道此时应该答应还是不答应。她很想住在安潇凝家里，可是理智告诉她，这毕竟不是自己家，她会给别人的生活添很大的麻烦。
    安潇凝，那个……我还是不住这了，你看我来了会添很多麻烦，我也没地方睡……檀樱说着拍了拍安潇凝的肩膀。
    安潇凝摆脱了檀樱的手，她有些着急，极力辩解道，你看这里完全可以再放下一张床。她说着还用比划出一个长方形，仿佛那里真的有一张床似的。
    况且你一个女生怎么能自己住平房呢？你难道要自己做饭吃吗？安潇凝把一串的问题抛给檀樱，这是她之前从来没想过的。
    安潇凝的问题如机关枪般袭来，弹弹射中檀樱。
    冬天怎么生火？万一病了谁来照顾你？早上睡懒觉起不来床怎么办？碰到小偷谋财害命怎么办……安潇凝越说越可怕，她的问题基本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檀樱一点辙也没有，最后只能败在安潇凝的嘴下。
    好了好了别说了，再说我就死无全尸了，檀樱无奈地说，真是服了你了，好吧好吧我答应。
    安潇凝高兴得蹦起来说，太好了太好了，我们以后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