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感悟 第九则 我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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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看到了很恐怖的一件事,就在我租的公寓里。
我的桌子前面是一扇擦得透亮的窗户。透过这窗户能看见对面不远处是两栋楼,它们彼此相距很近。近到也许这边楼的人打开窗户就可以和那边的人握手。
那天下午,我记得很清楚,我也看得很清楚。
一个女人站在这边的楼顶边缘上,另一栋楼的楼顶上则是一个男人。两人似乎在争吵什么。
紧接着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女人纵身一跃,直挺挺地跳了下去。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男人也随之跳下。
我的心突然停止了跳动,瞬间又狂跳起来。
我没有看错,就在我对面两栋楼之下,即将躺着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二
我很冷静,立马拿出手机报了警。大约过了五分钟左右,就隐约有警笛的声音了。
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能动,好像我要是一动就会从这楼上掉下去一样。不知过了多久,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决定下去看一看。
到了出事的地点,警察已经围上警戒线,但周围还是聚集了很多人,他们有的皱着眉头在和旁边的人说着“太惨了”之类的话,更多的人则是伸着头在看。
我从人群里挤进去,看见一位中年警察正在维持秩序。
您好,我对他说,我是报警的人。
他又招手叫来另一位年轻的警察说,你在这维持下秩序,别让他们太靠近。
跟我来吧。他转头说着,然后带我钻进警戒线里。
里面有几位警察在照相,还有几位蹲在地上在察看什么。在最里面是两位警察手里拿着纸好像在商量什么。其中一个个子稍矮,另一个蓄着大胡子。
地上的尸体已经被搬走,只有两摊相距不远的血,像是把番茄用力丢到墙上出现的形状。
我只看了一眼就很快把脑袋转向人群。这实在太惨了。我想。
我们来到最里面两位警察的旁边,他们似乎没注意到我们,仍然是在相互说着话。
带我进来的警察在我耳边小声说,他们忙,等他们说完了我们再过去。
我点点头。
即使相隔着一段距离,我也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死者男的叫白天久,是一家电子公司的销售经理。女的叫冯林,在银行上班,昨天她的母亲刚刚去世。两人结婚至今三年,那个个子稍矮些的对大胡子说,基本情况就是这样了,看来是自杀的,但是问了很多人都只看到他们掉下来摔在地上,但跳楼之前的情况没有人看到。
蓄着大胡子的警察“嗯”了一声,然后用极其严肃又低沉的声音说,先通知他们家人吧。
等到只剩大胡子警察一个人的时候,我们才走近过去。
老张,这是报警的人。带我进来的警察对大胡子说。
原来他叫老张,我小声说。
哦,你回去工作吧,我来问他。大胡子对带我来的警察说。
你报警的时候也在楼下?老张盯着我的眼睛,像侦探一般。
不是,我呼了一口气说,我在我租的房子里。
老张的眼睛突然瞪大,接着急促地说,你在家里?这么说你看见两个人没跳下来时的情况了?
是,所以我才报了警。我的口气很坚定。
老张摸了摸胡子说,能看见两人在楼上情况的人只有你一个。这样吧,你和我回去一趟,我们具体说。
其实我很想说我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只是看到两人争吵然后双双自杀而已。可是我看到老张认真的样子,还是对他说了声,好吧。
说实话我也好奇。两人的工作都不错,经济上应该没什么问题,况且不是新婚夫妻了,彼此应该都过了磨合期,为什么要跳楼自杀呢?
我走出警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老张听了我所说的,也稍微有些失望——他本以为我会提供什么特殊的线索。
刚才在老张办公室,我无意间看到那对夫妻的住址,就在左边那栋楼的13层。
我要不要去他们的家看看呢?我为这个疯狂的想法打了个寒颤。
毕竟我是第一个看到这个事件发生的人,我似有似无地已经和这个事情联系到一起。
再加上极度的好奇,我终于还是朝那栋楼走去。
三
上了电梯我才突然记起,我没有钥匙,该怎么进去呢?就算门没有锁,这么冒失地走进去会不会太失礼呢?
还没考虑清楚我就到了他家门前。
门是虚掩着的,因此屋子里的光漏出来,照亮了我半边的身体。我小心地向里面看,发现有几个警察在翻着东西。
还好门没有锁,里面也有人。我终于放心了。
我轻敲了两下门,然后推开门走进去。
屋子不大不小,但显得很敞亮。家具简单,多以白色为主,并没有特别的摆设,整体色调是白色。我感觉有些凄凉。
那些警察警戒地看着我,我也这么看着他们。过了十几秒,有一个正在整理书架的警察说,如果没事的话,请您出去,我们正在整理。
哦,那个,那个,是老张,那个,老张让我来的。我紧张得语无伦次,编了个谎话。我与大胡子老张刚刚认识,不知道我为什么能叫得这么顺口。
看他们没有什么反应,我又接着说,我是当时目击死者跳楼的人,老张说让我过来这等他,他一会要过来。
我为自己耍的小聪明而暗自高兴。
那些警察真的相信。然后还是那个警察说,请先到卧室里等吧。于是我走进了那个漆黑的卧室。
我打开灯,发现卧室竟然也是一样的简洁。墙上除了涂过白色的漆,再也没其他的装饰品。
这个屋子也被翻过了,大衣柜打开着,衣服全部被拖出来。
我环顾四周,突然发现雪白的桌子上放着一本红色外皮的日记本。
看来是被翻出来的。我想。
我很自然地走过去,翻了起来。书的第一页没有写任何东西,只在右下角写着“冯林”两个字。原来这是那个女人的日记。
也许这里面有什么线索呢?外面的警察看过了吗?我想他们一定看过,否则就不会摆在这么明显的地方。
既然被人看过,那我看看应该也没关系吧。我安慰自己。
第一篇是三年前,好像写的是新婚时的事情。是啊,他们三年前结的婚。
“今天我很幸福。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即将与一个叫白天久的人生活,我很激动,也很兴奋。我相信我们一定会相亲相爱到永远,因为我们已经认识一年,等的就是这一天。过去的一年里天久对我很好,当然也包括对我的父母。他很浪漫,这是我所喜欢的。我想,我还是喜欢感性多于理性的人,而天久就是最好的人选。最近我在银行有了份工作,我很高兴。现在我已经别无所求,我只希望这些可以一直陪伴着我。”
我叹了口气,原来冯林是个稳重的人,但现在的情况实在与她所期望的相距甚远。这三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更增加了我的好奇心,于是我又接着往下看。时间是三个月之后。
“我渐渐习惯了每天为天久做饭的日子,想想这样也很幸福。天久现在在一家电子产品公司上班,目前还是一名小职员,不过我知道他总是很努力,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他总会对我说些连我都觉得不好意思的悄悄话,偶尔会送花给我,就像我们结婚前一样。我们的房子很简陋,不过我想过不久它就会变得丰富多彩。现在我真的觉得,我选择天久是没有错的。”
我看了看周围,依然是简陋的布置,和日记里说的没有一点区别。我又低头继续看冯林的日记。
“我看了看上次的日记,已经是五个月前了。最近很忙,一下班就往家里跑,给天久做饭。这好像已经成为习惯。在银行每天都接触钱,闻着那股味道我的胃就会不舒服,说真的我现在好像已经恐惧再去摸钱了。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天久,他笑着说,傻瓜,没钱了咱们吃什么。是啊,我们还要过日子。不过天久好像特别喜欢钱,可是我对钱却一点也不在意。天久最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我知道他辛苦,可是我真的希望他能把身体养好。其实也不能说他了,我的身体最近也特别疲乏,总是提不起精神。从明天开始,我要买些好吃、有营养的东西来给天久补补。”
冯林好像是个特别懒惰的人,她的日记总是几个月一写,而不像有的人每天都写。不过冯林倒是记录了那些最重要的变化。
就在我即将翻到下一篇日记的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并且听起来像是朝卧室来了。我迅速地合上日记本,假装端坐在床上。
要是一会来的人把日记本拿走了怎么办?我的心跳快了起来。
四
打扰了,我要把这些衣服拿走。一个胖胖的警察走进来说。
您请便,妨碍你们了。我故意把嘴角向上扬,做了个类似“真是不好意思”的表情。
那个胖警察没有再对我说什么,他熟练地把那些衣服装到大纸箱子里,然后又走了出去。
我盯着他确实走了出去,才又站起来,走到桌子前,翻开日记本。
还好日记没有被拿走。我想。现在我的好奇心更大了,连我都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我找到刚刚看的那页,又往后翻了一页。这次是他们结婚一周年。
“终于到了这个日子,我从上个月开始就期盼这个日子,可是天久却让我失望了。他说要加班,一个非加不可的班,但一个月前我就对他说过今天对我的重要。他最近变得有些奇怪,都不太爱说话,也许是刚结婚的新鲜感已经过了,也许是天久的工作压力过大,这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绝对不能忍受在结婚纪念日这样的日子里天久却不能在我身边。于是我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我给天久打电话装疯卖傻。我一会说我要走了,一会又说天久快回来吃早饭,我准备了冰激淋,还时不时地学动物的怪叫声。天久知道我平时是不会这样的,因此他一个劲地问我,林林你怎么了?究竟哪不舒服?然后我就把电话挂掉。我不知道我这样的做法是不是太过分,我只知道10分钟后天久慌忙地跑进来大叫,没事了吧?到底怎么了?我就随口说是最近很累,感觉很抑郁。难道是抑郁症?天久这样问我。而我就顺着他的话说,可能是吧。天久拍着脑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天久,我对他说,今天是我们结婚一周年,能陪陪我吗?出乎我的意料,天久很爽快地答应了。也许是他觉得‘抑郁症’是非常严重的吧。至少我知道,天久还是爱我的。”
我数了数,冯林在他们结婚第一年里只记了4篇日记。更出乎我的意料,第二年只记了2篇,更可怕的是,第三年的日记少得可怜,秃秃的只有1篇,而且字迹相当潦草。
于是我又翻回第二年。第一篇日记是这样写的。
“天久升职了,可我却高兴不起来。他做了销售部的经理,工资自然也高了不少。我在银行也工作了一年多,因此我们的生活有了很大改善。我想重新布置家,于是找天久商量。他却坐在沙发上手捧工作的报表,没有闲心听我说话。当我说着设计方案时,天久心不在焉地回答着。我忍无可忍大喊道,你能不能先听我说?他还是没有抬头,倒是从包里掏出一摞钱说,你不就想要这个吗?拿去买家具吧。我觉得可笑,难道我结婚就是为了钱吗?我想的只是两个人温馨地商量着家具的摆设。我快疯了,我已经失去了控制。我抓起钱扔到一边,然后又把他的报表撕成碎片。天久站起来说,林林,我们去看医生,你真的有心理方面的问题。我有些歇斯底里地说,之前的抑郁症,我都是装的,不是真的。冯林,他的语气严肃起来,不要这样胡闹,我们在一起这么久应该都很了解对方。之后我没有再去强调我的抑郁症其实是装出来的,我觉得已经没有了意义。这一天,我没有和天久再多说一句话。”
怪不得家里这么冷清,原来不是不想布置,而是中间出现了麻烦。
说实话我觉得有些遗憾,为他们俩人遗憾。然而现在看来两人之间的矛盾只是偶尔的摩擦,并算不上什么大问题。我歪着头略有些疑惑地又翻了一页,来到第二年的第二篇。
“现在我才知道,这么长时间了天久并不了解我。他总以为我喜欢的是钱。对于这件事,我向他解释了不止一遍,到现在我连解释的耐心和欲望也全没有了。有几次我们吵起来,他就说,我挣钱不就是为了咱们家吗,不就为了你能生活得更好吗?我知道天久爱我,但还是那句话,他不是真正了解我。我宁愿他不那么奔波,哪怕挣的钱少一点我也不在乎。我在银行里整天触碰钱,每天看的最多的也是钱。回到了家我便希望能温馨一些,能好好地和天久坐下来聊聊天,我希望能多些浪漫。可是……”
后面的内容用省略号代替了。我想也许是冯林在写日记时天久突然进来的缘故。不过后面也许会写些类似“可是天久现在对我很冷淡”或者“天久忽视了两个人之间的沟通”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隐隐作痛。
也许是马上要到最后一篇了,只是我比较紧张而已。
我看了一下时间,正好是他们死亡的前一天。
“母亲去世了。我想如果不是这件事的话,我再也不会记日记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和天久之间的感情每况愈下,好像结了冰一样。他还是每天很晚回家,每个月带回许多钱,他总以为这样我会高兴,可并不是。他还是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什么。今天我们又吵了一架,而且是这三年里最厉害的一次。我告诉他我母亲的事情,天久并没有表现得很伤心,只是垂下头说,那太糟了,冯林你不要太伤心。我说,明天陪我去处理下接下来的事务好吗?有些我不是太懂。天久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说,明天还有个很重要的会要开,真的很重要,恐怕去不了。原以为他会答应,没想到他的会比我母亲的事还重要。我站起来说,不行,你必须要去,我一人做不来。天久也站起来,拉住我的手说,林林,能体谅我下吗?最近很忙。我用力甩开他的手,我再也没法忍受。白天久!我大叫道,你体谅过我吗?你让我一人去你还算是个男人吗?‘啪’地一声,他的手重重地扇在我的脸上,我感觉有些晕,还有些耳鸣,不过我还是强忍着痛站在那,没有摔倒。你冷静点!天久喊道,你的心理病是不是又严重了!原来,他还以为我有心理问题,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根本没有心理问题!我告诉你我没有!我激动到了一个无法控制的地步。我脑袋一热,就把茶几掀翻在地,那些玻璃杯被摔得粉碎,碎末散了一地。天久没有说什么,他只是生气地看着我,然后转身走出门去。是啊,我哭了,但现在我连哭的力气也没有。母亲的事情已经让我伤痛欲绝,这些事让我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到目前为止天久还没有回来。今天我才知道,天久他不再爱我。我原本以为感情淡了但爱还在,可是现在我却失去了所有。我突然有了想要去死的冲动,可能我真的抑郁了吧。对了我忘了说,昨天我去医院的时候,医生说我得了癌症。”
我的心一瞬间冷掉,然后疼痛感加剧。
癌症……原来冯林得了癌症……我久久无法平息,一股钻心的痛使我快要失去知觉。我也不明白我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
我合上这本红色的日记,把它又放回桌子上。
我很伤心。走出卧室的时候那些警察仍然在整理,我推开大门,没有理会他们在我身后说着“您不等老张了吗”之类的话。
我下了楼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垂着头。伴着两旁昏暗的路灯发出的光亮,气氛变得很恐怖。
原来是这样。这下我全明白了。我又感到心痛的感觉。
这时有人在拍我的肩膀。我转过头,是一个男人——只不过全身都是半透明的。
那个男人对我说,白天久,你在这呆的时间够长了,走吧。
我点点头,同他一起从正中穿过了前面的那颗树。
我想哭但是没有眼泪,因为旁边的男人对我说过,鬼是不会流眼泪的。
五
是的,我就是白天久,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我知道在我和冯林跳楼的时候被对面的一个人看到了。于是我就一直在他的身边,看他被警察问话,看他因为出于好奇翻开冯林的日记,那时我就在他的旁边。我都看见了,我只不过是用他的口气说话罢了。
就在事发的那天下午我回了家,看到门上夹了一张纸条:
“我在右边楼的楼顶等你。”
我一下就认出那是冯林的字迹。我感到有种不好的感觉,便火速赶到楼顶。可谁之,冯林却在左边的楼顶上。两栋楼相隔不远,所以她的一举一动我看得很清楚。
冯林站在楼顶的边缘,只穿一层薄衣,她直直地看着远方,面无表情,像是冻僵的冰雕。
冯林,你不要动,我马上去找你。我说着就快速转身要下楼。
别过来!冯林的声音变得很奇怪,是我以前没有听过的,你过来我就跳下去!
我无奈地只能朝前走了走。我站在接近楼顶边缘的地方,感到一阵眩晕。
冯林,先下来好吗?我试探到。
她没有说话,嘴里倒是念念有词,但我却听不到。
林林,你说吧,你要什么我一定买给你,我一定对你好。我的口气很坚定。
哈哈哈!她尖声笑起来。声音是那么刺耳。
什么都买给我?她说话的时候没有看我,仍是目视前方,原来,原来你还是这么想的。
这么想的?我是怎么想的?我问自己。
当我再把注意力转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对面的楼顶已经空无一人。
我的世界在旋转,天空不断地朝我压下来。我的泪流了满面。
风吹过我的脸,我却只感到头发在摆动,脸上毫无感觉。
于是,我也跳了下去。
是啊,我爱冯林,是很爱的那种,是没有了她就活不下去的那种。
我以为,她只希望我认真工作。
我以为,她一直有心理疾病。
我以为,她突然给我做些好吃的是为我能挣很多钱回来。
我以为,她每次说她不喜欢钱的时候都是在跟我撒娇。
我以为,她是一个看到钱就会高兴的女人。
我以为,她的身体很健康。
我以为,我很了解她。
可是我这个笨蛋却什么也不知道。同样地,冯林也不了解:其实我是深爱着她的。
我以为我爱她就会了解她,我以为这么长的时间我应该了解她的一切,可是我们都被时间谋杀了。
那些我们“以为”的,只是单纯的“以为”,却并不是事情的真相。因为我们并没有面对面地坐下,询问那些“以为”究竟是不是已经成真。我们缺少交流。
对于那些我们爱的人,我们总是在“以为”。可事实却是,你真的了解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