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浮生切梦  第五章 一统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920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若是白帝的子民知晓他们心目中那个勇如神明的大司马也会感觉害怕,他们究竟会不会耻笑他呢?
    有那么一段日子,频繁的征战使我身心疲惫,然而真正让我害怕的,不是战不得胜,功不得成,名不得就,却偏偏是作为一个军人最不该害怕的东西——死亡。
    望着那辘辘的战车一辆辆驶过,我开始感觉恐慌。手中的剑开始犹豫,或许都不再拥有奋不顾身的信念。独自坐在军营中,我问自己,这是你么?乔楚,你在害怕什么?很久。很久很久,我才找到那个答案。我害怕的是战死沙场,自此便再也见不到我的王,我的雀翎。
    这种懦弱并不是我想要的。一度刚强到令人畏惧的乔太尉竟然怕死,这确实是一件招人耻笑的事情,不过所幸在有人察觉之前,她一统的大业,历经五年的艰难困苦,终于大功告成。
    当我坐在战车之中,斟满一杯清酒,透过幔帐望最后一块失地的敌军奋死抵抗,我下令开闸,那滚滚洪水顷刻便带着死亡的气息呼啸扑向那座号称铁御的城池。
    饮尽杯中这一盏冽酒,我听见滔天的呼号,五年的征战在这片悲恸声中渐告一段落,她一统天下的大业,自此已成。
    当白帝结束三百年的混乱,皇族白氏重新在这片苍茫的大陆上扎稳脚跟,号令天下群雄之时,她端坐在祭坛冰冷的黄金椅上,受万人跪拜。
    她用了五年时间,一洗白氏虽为皇族却偏居一隅,处处受人压制的血耻。那些曾经轻视她,视她为不耻甚至恶意诋毁与辱骂她的族长们,此刻全部匍匐在她的脚下顶礼膜拜,视她为族人的骄傲,白帝的神话。城内城外欢动如雷万人空巷,百姓们载歌载舞,用他们热烈肆意的笑声欢庆一个新朝代的来临。然而祭坛上那个万人独尊的王者,却只是眼神睥睨,面冷如霜。
    那些愚蠢的世人,究竟何以让他们如此欢呼雀跃,仿佛是迎着一场新生般歇斯底里。愚昧啊!我望着她变幻莫测的眼,那里涌动的色泽仿佛在述说着这样的叹息。
    是了,竟是这般的愚昧。愚昧到不知世间风起云涌、群雄逐鹿,白帝谁人号令天下,本就与他们毫无瓜葛。他们只需耕田织帛、精事农桑,安安稳稳过完他们碌碌的一生足矣。天下统不统一,谁人独领风骚,宫廷内外钩心斗角得如何激烈,与他们平凡的生活实是一点关系也无。
    然而因了他们的愚钝与庸俗,使得此刻祭坛封侯竟成了天大的喜事,好像封的不是别人,而是他们自己。于是他们手舞足蹈,大声叫嚷着陛下万岁,用他们仰慕而又畏惧的眼望着祭坛上下这些主宰天下生灵的英雄人物,视他们为圣人,更有甚者称之为误落凡间之神。
    可是他们并非天赐。这些在俗人看来似乎生来便高人一等的功臣王侯们究竟是踩着多少人的尸骨才爬上这座高耸的祭坛,除了他们自己,任何人都无从知晓。那盲目拜倒在他们脚下一味俯首贴地的俗世之人啊,愚笨,却也纯粹得让人无语。
    “乔楚。”她突然开口。我收回凝望远处的目光应了她一声,于是她唤我上前,用凛冽的目光止住众人的非议,在群臣的哗然声中,唤我上了祭坛,那个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白姓以外的人涉足的神圣领地。相传皇族独尊,若是有谁敢冒然而上是要遭天谴的。但是我不会怕,她也不会让我感觉害怕,只因此时此刻执掌这个天下的人是她。她即是神明,又怎会轻易降罪于我。
    “乔楚,你站在我旁边。对,就是这儿。”她把我拉到身边,握紧我的指。她的手那样冷我甚至能感觉到她心底传来的空虚与决绝,纠结在一起,堵死一般找不到出口。所以她需要我,需要有个人站在她身边,支承她无底的脆弱,这样才不致于过度惊恐无助。她安于这样的依靠,而我,也同样安于她身边的这个位置。于我而言,她真的只是个刚诞下不久的婴孩,时时刻刻需要人爱抚,不管是昔日那个调皮的刁蛮郡主,还是此刻神圣的白帝女王,她只是我的雀翎,一辈子都不会改变。
    她的嘴角浮起淡淡的笑,那般美好。她摆手,让跪着的大臣们起身。大臣们谢恩,然后她转过身去,拿起身后神台上金匣中象征白氏至高无上皇权的白玉权杖。她要做的事是举着权杖,向天下人证明她已取得的权力,然而她却突然起身,执着我的手走到祭坛边,挥着权杖向着精致的镶金汉白玉栏杆断然砸了下去。
    “铮”的一声,白玉权杖砰然碎裂。断口的碎屑簌簌下落,如冰晶一般碰到冰冷的地面又飞似的弹起。
    大臣们早已躁动不安,个个惊惶失措,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敢站出来当面指责。她冷笑。她已达到权力顶峰,过往数千年的权力尺度都不足以衡量她此刻的功绩,要这区区权杖又有何用。
    祭坛一片静默,四下鸦雀无声。她转头望着我明朗地笑,只有我知道这一砸,除此之外于她而言实是另有寓意。
    她砸碎权杖的同时,即是砸碎了整个白氏千百年来不曾撼动的尊贵地位。身世门阀,礼乐典规,繁文缛节,所有白氏定下的不可僭越的神圣制度应着这一声脆响,在她面前轰然倒塌。
    她成为这世间的尺度,不费吹灰之力,她做到了,亲手打碎了那个束缚了她十八年的牢笼。
    推复皇族,一统天下,她从来都不曾背负这白氏族人三百年的夙愿,也不愿去背负。她只是渴望毁灭,毁灭命运给她加上的桎梏。用自己至高无上的绝对力量让那些曾经嘲笑与践踏她尊严的白氏一族全都屈居于她的脚下,依靠自己翻云覆雨的手掌,重新构筑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崭新朝代。
    我下意识紧了紧被她捏住的手指,莫名地感觉一阵颤抖。她是王,她拥有最有力的手腕,巨大的权力是她坚实不倒的后盾,世袭的神力令所有人畏惧,但为何此刻我握着的这只手竟是如此冰冷纤细,苍白而又无力?
    我望向祭坛下不敢抬眼的人群,个个惊若寒蝉,即使祭坛上的王已做出了多么不含常理的事,也不会有人阻止,更阻止不了。
    可是这真的就是她想要的自由吗?就算是吧。得到了这所谓的自由又怎样,她是那么寂寞脆弱,更何况,这并不是真正的自由。她究竟在做什么,她只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跨进了另一个牢笼,甚至更沉重,更压抑,更让人无法喘息,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
    她轻蔑地笑,一挥手将那剩下的半截白玉权杖扔到了祭坛之下。
    “百川归海,福泽千秋,唯吾白帝,万世独尊!”一直在察言观色的群臣们见着了时机再一次跪下。不厌其烦地叩着他们肥得流油的脑袋。这一刻,她成为天下人的王。
    “乔楚。”她俏皮地笑,“即使是乔楚,这次也要微微屈膝一下了呐。”于是我俯身跪拜,六年来第一次弯下了膝盖心甘情愿地向她俯身。在此之前,我是从不向人下跪的,因为她不许。
    犹记得六年前那个初春,在教授我一个冬天的剑法之后,她亲自与我比试,一番切磋,我一个箭步上前直刺她的咽喉。我以为自己可以控制得恰如其分,不料却失手划破了她颈上的皮肤。望着那个因我的不谨慎而落下的殷红伤口,我不假思索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叨念着郡主恕罪,不敢抬头。沉默了许久,她突然猛拽我的胳膊,狠狠踢我的膝盖。
    “你给我起来!起来!谁让你下跪了?你的尊严去哪了?啊?去哪了?我让你奴性不改,让你跪,让你跪•••”她狠狠地踢,我的膝盖渐渐麻木,直到我跌跌撞撞勉强站起来才停止。
    她是哭了的,因为我的不争气。我站直了,忍着痛上前拥抱住她,惊讶地发现她竟是这么的瘦弱。或许只有站在与她相同的高度才能让她依靠给她安慰。于是我挺直脊背抱紧她,久久不曾放开。
    晚上她偷溜进我房里,拿着药酒替我上药。
    “乔楚,你能胜我,我很高兴。”她用心地料理我膝上的伤,嘴角带着赞许的笑。“不要再下跪了,乔楚。你不用向任何人屈膝,知道吗?你答应我,乔楚,永远不下跪。”她望着我,用一贯固执的眼,我用力地点头,打算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牢记这个约定。
    她就是这么别扭,用她独有的蛮横甚至残忍的方式那样暖着我。遇见她之前,我只是个低声下气的奴才,卑躬屈膝十八载,是她教会我站立,从此以后不再向任何人低头。
    然而这一次却是截然不同的,千千万万的人怀抱着千千万万的理由跪她。或是阿谀奉承,或是畏权惧势,或是人云亦云,然而我只是纯粹地因跪而跪,除她之外,不为任何人。
    “都起来吧。”她摆手,笑容在她脸上肆无忌惮地绽放。“众爱卿都快起来吧。想过往五年,我白帝南征北战,忠虑之臣不懈于内,骁勇之将忘身于外,朝廷内外,皆功不可设。今天下统一,虽处建设之急,爵不可不加,侯不可不封。我白氏白雀翎承历代先王之义,于此祭坛册封群臣,各有功之士,且来听封!”她抓起手边的册封书哗地展开,宣读上面的名字,坛下之人陆续领封,都默不作声,实是喜在心中。
    闹了好一会儿,封侯仪式基本已毕。坛上还剩下一样东西,便是她的皇冕。白族最长的长老望着她,等着她下令让自己上前替她加冕,不料她抬手拨去发间的金钗,云鬓一松,乌黑的长发如水一般倾泻而下。她甩了甩头,理顺了,伸手拿起那个镶嵌着蓝色宝石的白玉额环戴在头上,亲自为自己加冕。
    “真是不成体统!”那个长老从来未曾遇见过这样不守规矩的王,不禁小声嘀咕,然而遇见她颇为不满又带点挑衅意味的眼神,立即闭了嘴。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城内城外一齐跪下,她的脸上却已显现出一些不耐烦。她向新任的卜视做了个手势,垂下眼。
    “礼毕!”卜视扯着嗓子喊。大臣们又惊,本应是各长老宣读史册,照例要从开国大典开始歌颂公德一番,然而这个新任的王却省去了这一切,直接让卜视把祭典给完结了!这可如何是好!他们议论纷纷。
    她又是这么任性,仿佛扔下那一群人不管像是她特殊的癖好,每次都乐在其中。
    忙了一整天,我们回到了皇宫,她累得倒头便睡。我独自回了宫殿旁那间我住了五年的简陋宅子,也早早地睡了。
    十日的庆典才开始了一天,城内城外的人都还在欢歌舞动。我躺在床上,伴着阵阵吱呀声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我突然想起步下祭坛时大臣们望着我的眼神,有些许疑惑,更多的是哀怜,轻蔑或是嘲笑。白帝朝廷历来都有个惯例,凡是战事频繁的朝代一旦统一平定后,执掌军权的武官一定都会死于非命。想来也是,皇帝的左右怎容得下一个时刻威胁她皇权的人物存在呢?
    今日祭坛封侯,她仿佛忘记了一件事。于我而言,并非什么大事,功名利禄,实是黄土一般无用的东西。我想了一夜,无法入眠。我什么都不怕,只是怕从此以后不再被她需要。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