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浮生切梦 第三章 星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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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杀的第一个人,是皇都内的神使。他是唯一一个能通神灵、传递神的旨意,也是检查那些参加皇位竞争的郡主们臂上守宫砂的卜祝。我杀了他,在未已宫所有大臣的面前砍下了他的脑袋。
在我十八岁那年,不由分说硬闯进我生命里的那个女子,她叫做白雀翎,是雅明王府的君主,身份尊贵。这个刚满十七岁的稚嫩丫头,有着看似天真单纯的笑容。我迎着她微暖的目光望下去,便望见一颗冰冷的心。
白帝世代由女子任王。她一生下来便成为王的候选,尽管她只是个庶女,却因了臂上那颗白氏世代传承的泪型守宫砂而不得不踏入这早已安排好的命运轨道。她的母亲是北地卓鹰部落首领的女儿,她身上流淌着草原的血,一如她倔强的脾气,带着一股无法驯服的野性。她常常说,她母亲是北地最美的一朵雪莲,欺霜傲雪,孑然怒放。父亲爱怜,便把她偷了回来。可是她只属于草原,属于高山,到了这浑浊不堪的中原,是无法存活的。
“他们爱对方爱得死去活来。他们只在乎他们的爱情,他们不爱我。我只是他们情爱的证明,其他什么都不是。”她说到这儿,便蹲下去,把头埋在臂弯里。
她的母亲生下她之后,被雅明夫人逼死。他的父亲悲恸欲绝,在其墓前殉情,年仅二十三。这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这一段被王府所有人视为不光彩的过去,招尽耻笑。
我的陛下,她这么孤独。我望着她,开始觉得站在她身边,或许是件好事。我治好她的孤独,却治不好她心里的寂寞。冷傲孤绝,都可以用笑来隐没。
她用了一年的时间把我变成整个白帝的神话。起初,她向雅明夫人讨要我,为此挨了不少打。奈何夫人拗不过她,便从了。如今看来,她用满身的伤换我的自由,或许值。
寝室里的格窗不常关。那个简陋的屋子,除了一张床榻,一方桌子,几张椅子,再无它物。虽说是自己的卧房,平日有大半夜都是不在其中,夜深才回房就寝,一直睡到日上三竿也无人来管。
“乔楚,乔楚,你个大懒虫。”她常常天不亮便偷偷从窗户爬进来趴在榻前捏我的鼻梁,不由分说地拽我起来。
“走,我们去练剑。”她眼中的光亮明而动人,引诱我从窗口一跃而下,任她牵引着,飞奔出去。
她教我剑术。挥、刺、挡、挑,在后山皑皑的雪地上扬起纷繁的碎琼。她陪我看兵书,屋里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她雪白的面颊,长长的睫毛落满了明灯跃动的火苗。
“我们的时间不多。”她说。
确实不多。过去的十八年,我未曾握过剑,只是在那风月场里偶尔习得一两句吟唱,跟着娘亲为投他人所好唱唱曲填填词罢了。可这一切,都不是她所乐意见的。
时间不多,却也足够。那些剑法、兵法,仿佛生来便长在脑子里,像前世封存的一坛美酒,一揭开便醇香四溢,令人流连忘返,欲罢不能,毫无任何生分,一切都是如此的驾轻就熟,得心应手。
“瞧这一副筋骨,生来便是习武的料。”她从背后环住我的腰。她从不怀疑我的能力,就像她从不怀疑自己的眼力,尽管当时我对她如此肯定的根据实是一无所知。
一个从不拿剑的人,十日便能与练了十七年剑法的她过招。一个冬天过去,已能胜她。她从不吝啬她的夸奖,我爱听,却也不喜形于色。
她十八生辰那一天,向我索要礼物。
“把洛卿风那老家伙的头取来送我,乔楚。”我一惊。白帝人人都知道皇都遏罗山里隐居着一位剑术绝佳的老前辈。号天下第一,无人能克,那便是洛卿风,也是她的师傅。
“快去吧,乔楚,别等天暮了。”我从她肯定的语气中读出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尽管我不明其用意,也还是去了。
当我用剑抵着洛卿风的咽喉犹豫不决时,那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突然仰头大笑,一低首,又噗噗落下泪来。
“雀翎那丫头总算找到你了。”他说,声音略带嘶哑。
“好!好!好!武星现世,天光也将逆转!我洛卿风活了一世,能让我亲眼见证这倾覆的一刻,是天眷我!快,孩子,把我的头割下来,完成这最后的传承,白帝有你守着,必将长盛不衰!我洛卿风能做武星的试剑石,死亦无憾!”他一把拽住我的剑向咽喉刺去,我惊讶地望着他却不知所云,简直疯人疯语。
当我跨出山涧,无意间抬头仰望头顶上群星密布的晴空时,那缩在北方的一颗红星突然异常明亮。我记得她说过,那一颗是我的司命星。
我曾经想问她,为什么会选我。这个结在心口默默纠缠,却又终究不曾问过她。因为我知道那个答案一定不是我乐意所闻。温情不属于她,那貌似柔弱的外表实是包裹着冰霜。她只接近对她有用的东西,这种喜好,一目了然。
很多年后我才知晓是她一手创造那场雪地邂逅。但当我捧着洛卿风那颗沉甸甸的头颅不由自主仰望星空时,我开始有些明白,在背后操控一切的东西,仿佛是叫做命。
而非旁物吧。
我把洛卿风的头装在她为我备好的锦盒之中,带回府献给她。她接过去,并没有打开看,一反常态的安静寡言。其实她要的东西并不是她师傅的头,她要的是成为天下第一的那个我。很不幸地,两桩事凑在了一块儿,即使无言以对,她也作出了明智的选择。这就是她,决定了的事,即使知道自己有一天终会后悔,也义无反顾地去做。
洛卿风一死,我便成为天下下第一。自古英雄出少年,除了这些评价,人们再无多言,若是让他们知道洛卿风是败在一个拿剑刚满一载的少年手上,又会做何感想。
一切于我,似乎都太过顺利了。自此与兵器为伴,行军作战出师必捷,但我杀的第一个人,不是洛卿风,也不是战场上的敌军,而是未已宫内德高望重的神使,只因他的一句话,惹怒了我的陛下。
自我跟了雀翎一年之后,她去参加王的竞争,接受白帝守护神白虎萧墨的挑选。进宫的前一天她发烧发了一夜,躺在床上喃喃地说着一些“亵渎神明”、“雀翎该死”之类的胡话,翻来覆去辗转呓语。我坐在床榻前握着她的手不知所措。不想第二天她依旧硬撑着起身拉着我匆忙往禁宫赶。参加竞选的郡主连她在内一共九个,个个前呼后拥,八队人马将禁宫围了个水泄不通,只有她的身边孤零零地只站着我一个人。
“放心,有乔楚就够了。”她轻拍我的肩不知在安慰谁,如此故作轻松。我握着她的手,怎么都止不住她指间剧烈的颤动。
俄顷,神使将郡主们引入坠星阁内,检查臂上的朱砂是最先一关。我站在禁宫之外,从未有过的焦躁不安。又过了一会儿,天空闪现一片紫气,他们说是神来了,我便同他们一起下跪叩首。
我不怎么了解宫中的事情,自然不曾预料神的遴选竟是要耗费如此之长的时间。天渐暮的时候,有郡主从里面出来,垂头丧气。我仰头寻找,望见一个白影飞快地奔了出来,直钻进我怀里。
啊,竟是败了。我这么想,不知该如何言语,却见她抓着我的衣襟抬头,泪眼汪汪地望我。
“她不能为王!不能为王!不知廉耻的贱人,不能为王!”坠星阁神使紧追其后,疯了一般大叫。
“乔楚,他对我无礼……”她指着疯癫的神使哭的更厉害。我按捺住胸中满涨的怒火,挥剑砍下了神使的脑袋。
人群突然嘈杂起来,他们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个个目瞪口呆。
她趴在我胸前,眯着眼笑。随即徒手引出一串火焰,点着了那具尸体。跃动的烈火中尸体不一会儿便化为齑粉,不留半点痕迹。
她用一条人命向天下人昭示她已获得的神力。她已为王。禁宫门前那些颇识大体的长老们都已跪下,膜拜他们新生的王。在场的这些人没有一个知道禁宫内发生的事,然而见了这般强大的神力,无一例外地向她跪地磕头。
“陛下万岁万万岁!”那一声喊震彻云霄。我松了一口气,想对她说:你的心愿总算完成了。只是后来我才知道,这不过是她欲求之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今后的路,还很长。
当晚,雅明王府郡主白雀翎入主未已宫。雅明夫人喜极而泣,冲到大殿上泪眼汪汪地上前死死抱住我的陛下,不料却被她一脚踹开。她背过身,眼神厌恶。我上前用剑挡住那个发了疯一般的老女人,不让她靠近。
“你这个下贱的狗奴才,竟敢拦我?!给我滚开!”她扇了我一个耳光。我站在一边,未曾放下握着剑的手。
“哼,”她冷笑。“真是可笑,昔日躺在本夫人脚下的一条狗今日竟学会吠主了,可笑,可笑!”我低下头,无言以对。殿内的大臣们个个冷笑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或交头接耳,或怒骂不成体统,不见陛下有动静,便也无人想管。
站在阶前背对着我的王突然攥紧了拳,握得格格直响。她转身夺下我手中的剑狠狠向前刺去,亲手将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钉死在大殿的金柱之上。
“贱人……”她的声音颤抖不止。我握住她的手心轻按,克制她压抑不住的愤怒。
“来人,拖下去埋了。”她总算镇定下来,扶着我的手上阶,在阶上那个黄金椅中坐稳。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从今往后若是再有人对我的乔太尉无礼,便是对我白雀翎无礼。后果自是不必我细说了吧。”大臣们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声,沉默了许久,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我望向他,应是先前的太尉。
“陛下,太尉一职非同儿戏,轻易交给还未弱冠的乔公子或是有些不妥。陛下三思啊。”
“原来是陈爱卿。怎么,还怕雀翎亏待了你不成?是要雀翎赏你个元帅做做,还是封个陈武侯好呢?”她眯着眼,半开玩笑。
“微臣不才,不敢不敢……”拱手而立的陈太尉早已笑得合不拢嘴。
“是啊,我看你也不配。做我们乔太尉的家奴怎么样?伺候好了升你做管家,哈哈哈。”她坐在殿上。口不择言。
“你……”他脸色铁青。“我先祖世世代代为白帝重臣,授赐二等公爵,怎可如此受人侮辱!”那盛气凌人的男子皱紧眉,仿佛就连陛下也不放在眼里。
“哟,看来是我小看你了。就去做御马间的总管吧,伺候我们乔太尉的马,功不可没呐。去吧去吧,来人,带他去就职!”
我望着那不可一世的尊贵男子当众被卸下官服革去官职,被人强拖着拉了出去,于是低头小声劝诫她不可如此无理取闹,她却撇过脸不理我。
白族长老捧着权杖与虎符交给她,同她商议明日祭典加冕之事。她执起白玉虎符顺手丢给我,望了一眼权杖开口。
“祭典?天下尚未一统,白氏如此偏居一隅,有何脸面面对白氏先祖,有何可祭?算了吧,你们这些碌碌无为的老家伙们,待我白雀翎一统天下后再祭不迟!”她说完便拉着我跑出大殿,丢下一群气急败坏的大臣留在朝中哭笑不得。
“看,它们多亮!”后山的草地上,她枕着我的臂仰望星空。雪湿了我们衣服的后背,却无人觉得寒冷。
暗夜的星空双星齐现,一红一白,亮得不分伯仲。她转过身抱住我,第一次亲吻我。
“雀翎只相信乔楚一个人。”她说完突然起身,赤着脚在雪地里忘情地舞,扬起的雪花落了她满身,和着她纯白的衣袂,纷繁交杂,那般纯净、明亮、耀眼。我站起来,呆呆地望着她,一步步后退,生怕自己满身的污秽肮脏侵染了她、玷污了她。她这么美,像神一般纯洁,深深刻在我的眼眸里,永世不忘。
只相信我一个。除我之外,无人能再近身。我守着这句话,一守就是七年,直到她不再需要我,便带着它,默默赴向死亡,无任何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