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9.忘不了的,就留给回忆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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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流逝,留在震区的日子终于到了头。
    那一天,王主任把我们几个叫在一起,宣布上级来的指示,让大家收拾好东西,三天后回家。
    我与刘主治面面相觑,都以为听错了。王主任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说“是不是高兴傻了,连家也不想回了?”,我们堪堪反应过来,一腔汹涌的情绪在那里跌宕起伏,堵在喉咙口不上不下。
    ——说不怅然是假的。
    刚来的时候,我严重便秘。当地人习惯用尿粪沤肥,我花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才习惯蹲在垫着竹排的茅坑上厕所,至今也没有勇气朝下方那个深不见底的黑黝黝的洞口看上一眼。
    H县特有的潮湿闷热把城里人捂出身痱子,自来水看着纯净透明,可洗完了的衣服毛巾总会染上一层天然红土矿的颜色。
    在糟践完行李箱内的最后一件白衬衫之后,我已经学会了跟巴掌大的飞蛾共栖一室。让家属带点高蛋白营养品帮助伤患康复,然后就看着他们把家养的土蜂窝拿来蒸熟了、一口口嚼进嘴里,眼睛也不带眨一下的。
    今后有没有可能会怀念这里的日子?我不敢想,一想鼻子竟开始泛酸。三十好几的大小伙子,突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真的一点也不像以前的自己。
    徐彰听说医疗小队要撤回去,简直可以用欢天喜地来形容。一接到消息赶紧就二话不说开始收拾东西,才半小时不到就把我俩的行李全部收拾完。
    他倒不是嫌弃这里条件怎么差了,而是担心我在震区里再遭遇什么意外。上次我受伤对他一直都是不小的冲击,哪怕现在天天住帐篷,还是难以消除心头的阴影。有时候半夜里还习惯性到我床边摸摸我脑袋,确认下我还活得好好的。
    ……
    留在县医院的最后一晚,老院长把院里的所有的医务人员全都集中起来给我们开欢送会。
    夜里,后院拉起了彩灯,食堂做了几桌有荤有素的席面,最隆重的也不过就是当地最常见的炒腊肉。不当班的医护都来了,还破天荒开了几瓶自酿的白酒。
    平时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只知道你姓王、我姓张,这一聊起来才知道,原来当地职工里面竟有不少人是少数民族,能歌善舞的很。嗓子一拉开,个个都是原生态艺术家,一会儿功夫就把我们这些混迹于卡拉OK的冒牌货比了下去。
    医疗队的同事最后纷纷识趣地噤了声,啧啧有味地观赏一帮穿白大褂的男男女女在那里对歌、围着桌椅大跳民族舞,感觉好像穿越回了阿诗玛的年代。
    吃饱喝足之余,大家都有些感伤。想起第2天离别在即,每个人心口都闷闷的说不出话来。老院长代表官方对我们医疗队表示了由衷的感谢,说完最后一句哽咽得涨红了脸,被副院长搀扶到一边休息去了。
    平时爱打官腔的王主任这回也红了眼眶。我听她说了会儿话,就端起酒杯远离众人,走到小树林边一个人望着篝火默默出神。
    正在思绪万千之际,冷不防边上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却原来是一起并肩战斗了几星期的刘主治。
    “没想到这么快就回去了……”他感叹了句。
    “不然你就把崔护士给娶了?”我讪笑道,“我看你们眉来眼去半天了,你要真有这个想法,我一定支持你……过两年我再回来一趟,给咱干儿子送压岁钱。”
    刘主治像看怪胎一样的斜着眼睛盯着我看半天,突然冒出来一句,“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和你那弟弟到底怎么回事儿?真是一个妈生的?”
    我瞬间怂了,忙讨好地笑道:“哪能啊,表的表的……咱家一直坚持计划生育来着,不敢给国家增加负担。”
    刘主治“切”了一声,然后突然就没了下文,过半天幽幽道,“李俊伟同志……咱俩共事那么多年,这种事你还想瞒我?”
    这下轮到我懵了。
    ——卧槽特么好惊悚!难道是是……是又暴露了?
    这些日子我一直没敢在公开场合太搭理徐彰,管他任劳任怨像头老黄牛似的,自始至终都没给过一个好脸色。要做成这样也被人看出来,那只能说我命运多舛。
    “你啥意思啊?”我心虚地问道。
    “别人忘记了我可没忘。”刘主治冷笑一声,“你那弟不就是以前咱科的25床嘛……以为脱了病号服我就认不出来了?”
    “……”
    “李俊伟你不够意思啊,亲戚住院也不给我们说一声。早知道……”
    “早知道怎么样?”我暗暗抹了把冷汗,“你准备帮他医药费全免?”
    “至少得来点特殊照顾啊——”
    刘主治身形微微晃了晃,我这才注意到他可能是喝高了。
    “不老说咱们医生收红包、拿回扣嘛……好不容易有个亲戚住院,关照下怎么了?”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你放心——李俊伟,你和你弟说……下次来,我给他开小灶!”
    我赶快谢了他的好意,然后解释说我表弟的“病”已经痊愈,完全没有再入院的必要。
    “有需要你说话啊……别客气,就凭咱俩这交情!”刘主治当即拍胸脯表示。
    我有点头大,因为这位看着已经站不稳了。酒精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融入他的血液,模糊了平时理性的认知……许是前些日子熬得实在太辛苦,突然被卸下重担之后,人的谨慎一下子倾泻散去,变得好像个孩子样任性。
    “我帮你扶他回去吧?”徐彰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的身后。
    回去?
    我苦笑着摇摇头,跟徐彰说不需要他帮忙,我一个人就好。
    ……
    第二天,在县医院一干人等的注目礼下,援助医疗队的医护人员登上了归程的小巴。
    我不太适应这种哭哭啼啼的场面,头也不回地钻进车里。徐彰紧紧跟在我身后,一屁股在我边上坐下。
    “李医生……”他有些担心地看着我。
    “我要睡会儿,没事别烦我。”
    我转过头装作不搭理他,一眼却瞥见窗外还在流泪拥抱告别的同事们。
    ——鼻子渐渐酸楚起来,然后是堵塞到无法呼吸的窒闷感……
    “李医生,你还好吧?”徐彰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无法张口,只怕一张口就要暴露情绪。
    人们陆陆续续上了车,但都很沉默。
    刘主治也上车了,一手扶额、看着像是宿醉后头还很痛的样子。司机耐心地等大家归置好行李,说了句“请坐好,要出发了”,然后就扭动了引擎。
    小巴以一种极缓慢的速度调转着方向。我听到有人发出了压抑的呜咽声,听不出男女——或许在此时此刻,性别已经不不重要了,没人会因为一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哭泣而笑话他软弱。
    小巴长长地鸣笛一声像是在告别。
    又隔了两分钟,我终于感觉到来自机动车的颠簸和噪音。坐在一边的徐彰伸手过来想给我些安慰,却被我执拗地甩脱。
    “不打紧,以后有机会再回来看看……”他轻叹的一声,如同留音机似的刻在了我的脑回路里。
    ……
    车辆驶上了山路,窗外的景色渐渐变得单调。
    一望无际的红土坡在我眼前拉开了一道帷幕,过去几十天的生死离别像过电影一样开始回放。令人窒息的堵塞感从鼻腔一点点攀升弥漫到了眼周,以至于让人视物不清……
    一张纸巾在我脸颊上温柔地移动,我猛地回头、一把抓住那只不知所措的手腕。
    “我,我是想……”徐彰被我冰冷的眼神吓得都结巴了。
    “不要自以为是,”我再一次警告他,“没有得到授权的事情,不要随便插手。”
    “哦……”他丧气地缩回手,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实在有点受伤。
    凉凉的液体顺着眼角止不住地往下流,我却没有想要去处理下的意图。表面上看上去还是冷静自持,身体里的某个部位已经脆弱到无法触碰。
    历经人生中最难忘的几十个昼夜,眼睁睁看着那一个个年轻或年老的生命在手中逝去,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我怕是一辈子再也忘不了。
    我突然想起了那天,独自在门外等待张林手术结果的情景,真特么一辈子也没这么担惊受怕过……老天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怕他死掉、就这样活生生死在我面前。
    他、我、徐彰,我们都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情爱这种小事,和生死比起来,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我努力回想从前恨张林的缘由,脑子却像被吸尘器清理过了似的空空一无所获。我恨了他那么多年、也像恨他一样恨着自己,在这趟归程中才蓦地豁然开朗——我不希望他死,我希望他好好活着……哪怕我们从此天涯一方、各不相干。
    “徐彰,我有话问你。”我转头看向邻座的苦逼青年。
    徐彰明显被我忽尔冰霜、忽尔温存的态度惊吓到了。想开口,却一脸的顾虑重重。
    “你上次问我的问题,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我温和地说道,“谈恋爱这事儿我是不成的,不过认个干弟弟我倒是很愿意……特别是不撩、不起色心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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