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5、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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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两腿早陷在血海里,
欲罢不能。
想回头,
就像走到尽头般,
叫人心寒。
——威廉·莎士比亚
他坐在我面前,眼皮若合未合地耷拉着,满室地血腥气,都是从这个人身上传来的。
人类真是肮脏的物种啊!
不对,生命本身就是肮脏的,活着的时候腐化心灵,死了,就腐烂肉体。
这人还没到身体该腐烂的时候,却已经散发出恶臭。
我凑过去闻了闻,不是身上的臭味。
是心里散出来的。
“要我重新把你关回玻璃罐里吗?”
面前的人眼皮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头费力地左右摆动,幅度很小。
“那继续吧。”
头摆动得很费力了,我没想到他竟然还能站起来,强行逼迫自己抬起双手,做出拥抱姿态。
“这就对了。”
我走上前,握住他的手,扶着他的腰,借着明亮的灯光,迈开舞步。
满地的消毒药水把地铺成一面镜子,光滑鲜亮。
两周前,我在这里醒来,环境很陌生,空气里却飘散着熟悉的味道。
那种在医学实验室才能闻到的味道,来苏水、福尔马林的味道,又或者是酒精、碘伏、硼酸水的味道。
即便是再陌生的环境,只要闻到熟悉的味道,总会让我稍微心安一些。
可我为什么会对这些消毒水的味道如此熟悉?
“感觉怎么样?”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宗教长袍的人走进来,脖子上挂着刺眼的十字架。
“你是谁?”
“不记得我了吗?”
我上下打量这人一回,只有他脚上那双看起来很高级的靴子,看起来有点眼熟。
我问他:“我是谁?”
“一,”他伸过手来,想摸摸我的头,却被我躲开了,“你是我的孩子。”
“父亲?”
“不,我是你的神父。”
我想从床上坐起来,可身体疲软难以支撑,手上隐隐传来刺痛,似是被针扎过。
他扶我起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手臂上果然有一枚滞留针。
血管被扎进去的针头撑开,微微隆起在皮肤下,青红色被撑得异常明显,轻微刺痛,还伴随着一些酸胀感。
我的手有些发白,不是那种自然的白,像是被水泡发过很长时间的白,这种猜想在我看到指腹上的褶皱时,得以证实。
我问他:“Sacerdos?”
“不,我更喜欢Priest这个词。”
“一个装神弄鬼的差事,还说得这么高尚。”
他是个上年纪的男人,双手布满皱纹,脸上清晰可见不少老年斑,鼻梁高挺,但因为年纪的缘故,已经失了它应有的锋利。
他的眼窝很深,年轻时应该会好看些,现在却显得苍老无比。
奇怪的是,眼眶里那双深蓝色的玻璃珠子,却异常透亮。
到了这个年纪的人,眼睛或多或少都会出现些问题,青光眼、白内障、见风流泪,无论患上哪一种,都足以让眼球迅速衰老。
要是不济些,眼眶周围再积攒些眼眵,就更糟糕了。
“人总是喜欢给自己的行为,安上些高尚的词汇,不是吗?”
“便于肆无忌惮。”
他看了我一眼,随即大笑,“对,便于肆无忌惮。”
他在递给我一件白色长外套时,自己也套上相同的外套,上衣口袋边缘绣着C3-1的标签。
他扶着我参观了这到处散发着消毒水的大楼,我一度怀疑,这里是不是负责生产消毒水的?
直到我看到那些泡在敞口玻璃罐中的人形时,才打消这个想法。
“看到什么了?”
我在其中一个玻璃容器前站住,里面装载一个合着眼的人,看不出是死是活。
“是标本吗?”
“不,是活人。”
玻璃容器旁边的电子显示屏上爬着高低不一的波形。
“是不是如果出现的是一条直线的话,这人就死了?”
“你好像很懂啊。”
“这不就是医院里的监护仪吗?”
“哈哈,你只说对了一半,”他示意我仔细看,“这个可不是监控心脏的。”
我凑过去细看,那些波形看起来确实不太像心脏跳动呈现的图像。
他直接告诉我:“是监测大脑的。”
“他们都是病人吗?”
“是一些脑子有问题的人。”
我注意到,那个人的指腹上也有跟我一样的褶皱。
“我也是从这里面出来的吗?”
神父一脸诧异,随后笑着说:“你很聪明。”
我又问了一遍:“我是谁?”
“孩子,你才醒过来,我可不想一股脑把所有故事都告诉你,如果你愿意留在我身边的话,我想我们有很多的时间,慢慢讲。”
我的脑海里始终没有出现过“离开”这个念头。
眼前这个人,让我有一种比消毒水还熟悉的感觉,或许是他和蔼的态度,让我心里生出一丝亲切。
“神父,我很乐意。”
他告诉我,这里是一座研究所,CRE研究所。
“你是这里的主人吗?”
“不,我只是负责管理这里的其中一个而已。”
“管理者很多?”
“除我之外,还有两位。”
“也是我的神父?”
“不是,”他依然和蔼地笑着,“你的神父是我,也只有我,你不会有机会见到他们的。”
“为什么?”
他却答非所问:“因为我是你的神父。”
除了我和神父,这座大楼里还住着许多穿实验服的人。
他们戴着帽子、蒙着口罩,从我身边疾速走过时,就像一个缥缈的白影,恍惚而过。
没有脸,没有声音。
“神父,什么是C3-1?”
“我的工作代号。”
“那我呢?我有没有代号?”
“你不用工作,不需要代号。”
我正要转身,往楼梯方向走,他忽然来了句:“0107这个代号,怎么样?”
“嗯?”
“你不是想要个代号吗?0107,怎么样?”
0107?有什么意义吗?
可能看到我不自觉皱起眉头,他关切地走上前,问:“怎么了孩子?”
“不喜欢。”
“不喜欢什么?”
“不喜欢这个代号,”说出“不喜欢”三个字的时候,我的眉头已经松开了,“还是叫我一吧,那个一无所有的一。”
他的神色也松缓下来,深吸一口气,“一,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其实那个0107的代号,我不是不喜欢,只是在被神父提出来时,让我有一种心里发寒的感觉。
就像在瞧不见东西的暗夜中,无意间碰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开灯一看,是一只巴掌大的五色蜘蛛。
那种令人毛骨悚然到头皮冷麻的感觉。
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交际舞的图像,顿时被那华丽优美的舞步吸引了,我告诉神父,我想学那个。
他告诉我:“学可以,可我无法替你找到老师。”
“我跟着电视上练就行。”
“你没有舞伴,”他耸耸肩,“这里的人们,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工作,他们应该不会有多余的时间陪你练习。”
“玻璃罐里的人,也不可以吗?”
现在,我得偿所愿。
神父让人从玻璃罐中把人捞出来,供我练习。
但是这些家伙实在算不上合格的舞伴,有些手没劲儿,有些腿没力,我还得费力扶着他们。
好在每个人都很瘦,有几个瘦得皮包骨,跳舞时,骨缝中不时发出咯吱响,像极了提线木偶那缺乏润滑剂的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