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前尘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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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永州城郊。
血的气息在荒凉的茶寮周近蔓延,四周一片殷红。破旧的茅草横七竖八挂在虫蛀的横梁上,沾满了鲜血往下滴落。颇大的茶寮里桌椅横飞尽是狼藉,满地七零八落的碎片。四周,尸横遍野。
死亡的气息在空气间盘旋,飞舞。无暇去惧怕,更无法退缩,身为医者的责任心被血所唤醒。我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敏捷地探着地上尸体气息。纵使我不认为此地还会有生还者,但作为一个医者,自是不应放过任何一线生机。
一具、两具、三具……我蹲立在血泊中央,低头缓缓数着。七具,足足七具尸体横卧在荒郊中。七名死者清一色皆是武当弟子,就连武当二当家“青松道长”亦不幸殉难于此。
皮开肉绽,五脏俱伤。我皱眉审视眼前一具具尸体相同的死相,暗自心惊。行医多年,怎样的病人,怎样的死相均已是司空见惯,但像这种内外皆重伤之至的仍是十分罕见。好厉害的功夫,好狠毒的手法,下手者绝非寻常武林中人,想必定是绝世好手,一方英豪。只可惜,下手太过狠辣无情。
已无任何活口,医者也就一无所用。我摇摇头,站起身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像我这种对武学一窍不通,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说,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沿途留意下有哪位武当弟子,通知其一声,让他们过来收尸。除此,亦再无我能帮上忙的地方。究竟我非仵作,验尸殓葬亦不是我所长。
四周一片死寂,很像当年初次行医的情景。不同的是当年那种悲伤恐惧感现在已全然被茫然惆怅所替代。人生在世,不是生就是死,没有什么可以悲伤,看透太多生离死别,早已麻木。
意兴阑珊地回忆着过往行医生涯,不经意间,目光被远方一株大榕树所吸引。树脚下,一个人正软绵绵地倚卧在树脚旁,分不清死活。快步上前,微弱的呼吸声逐渐清晰,无边无际的死寂中,生的气息显得格外难能可贵。我可以不为死亡而悲伤,却无法不为生存而欣喜。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我连忙伸手试探地上那人的脉搏心跳。
随着一声声低缓的心跳,我长长吁出一口气。尽管呼吸有点微弱,但从其有节奏的心跳看来,经已没有生命危险,大抵只要调养上一两个月便无大碍。此地离刚刚的茶寮隔了好一段距离,他能逃亡到此极为不易。幸好,只是内伤虚脱乏力与些无关痛痒的骨折而已,没有多少外伤,比那边死者的伤势轻上许多。
从此人的衣饰中可看出其非武当弟子,兴许是方才那茶寮里的伙计被不幸牵连吧。看来,下手者是有心要对付武当派,放过了这漏网之鱼。
眼前这人莫若二十四五,比我还要少上两三岁。随意披散于身后的及腰长发略显零乱,散发着妖媚的味道。紧闭的双眼隐隐透出一股坚毅之色,剑眉斜斜直插入鬓发间,高挺的鼻梁与薄薄的浅色嘴唇格外相衬。粗糙的淡棕布衣被内力震开道道裂缝,露出少年黝黑光洁的肌肤,久经日晒的健康肤色别有一番风情,坚实的胸膛欲隐欲现。
少年身上寻常的农家服饰渗着汗津的味道,很是阳光,隔着紧贴在身上湿透了的汗衫,少年完美的身形展露无遗。他的身上有一种农家特有的纯朴敦厚感,而又正是在这种村野风情中,出奇地自然散发出一种独特的英气,说不出的迷人。刚柔并济,雅俗共赏。
像是着了魔般,我就此直直盯着少年凝望,良久未能移开视线。半晌,当我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脸上猛然烫得起火,羞愧难当。怎么会这样,我自问既无龙阳之癖亦无断袖之好,但我现在竟然盯着一个虽年龄比我小,但身材比我高大魁梧得多的男子出神良久。还有,那种难言的感觉……错觉,错觉,绝对是错觉,不能再想。
上几次有媒人来说亲都被我一口回绝,看来下次应好好考虑才是,该找户大家闺秀又或小家碧玉平平淡淡、恩恩爱爱,就此终其一生了罢,实在不能再有今天这般怪异的举止,非分之想。
慌忙移开视线,我自药箱中拿出药帮他草草包扎皮外伤,试图将他叫醒:“兄台,兄台,你怎样了?好点了没?醒醒!”轻轻摇晃着他的肩,少年的睫羽抖动,闷哼一声,缓缓张开双眼。
如果说刚刚我是被他的五官和身材所吸引,那么现在再次令我情难自控的则是他的眼睛,世间上最美丽的流光溢彩。洞穿般的目光,犀利的眼神,盛气凌人,带着隐隐杀意冷冷扫射过人的全身,像是要看透人的灵魂般,直直刺进心扉。
四目相投,呼吸变得无比艰难,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停滞,时间不再前进。生怕仅仅是一眨眼也会破坏掉这神奇的氛围,不敢动,只想一直就这样,被他看着,看着他。一时间,连思考能力也似是全然丧失,我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这样的僵持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他缓缓闭上眼,我才回过神来。摇摇头,将方才那种不该有的感觉抛诸于脑后,明明答应过自己不能再想的,怎可以这般快就犯规。肯定是最近东奔西跑太操劳导致出现幻觉了吧,回去之后得捡两剂安神定气的药调节下才行。
我不是一个自制力差的人,已是两次失态,就再亦不会有第三次。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已竭尽全力将那奇怪的感觉搁在一旁,恢复一贯的冷静。方才那种过度犀利的眼神仿佛只是一闪而过,那种感觉也只是错觉。当他再睁开眼时,我恢复了冷静,他也收起了那深不可测的眩目,取之而代的是一种平凡的纯朴,跟他现在的打扮极是相衬。尽管眼眸里仍藏有适才般的冷意与沉默,可是已经不再刺眼。
是的,刚刚那一霎定是错觉,如此普通的一个农家少年怎会有那万人之首般耀目的眼神,如此冷静的我又怎会有那般的神志不清,情难自控。深吸一口气,为刚刚的自己感到可笑。这一刻,一切回归正轨。
“兄台,你伤势如何?”
“……”
“你可否能动?”
“……”
第一句问话,没有反应;第二句问话,仍没有反应;紧接着我又问了些关于他伤势的话,同样没有反应。到最后我几要怀疑此人是否哑巴,无论我说什么他皆只是沉默,低着头,什么也不答。
不管怎样问他都没有任何反应,我无计可施,只好耐着性子自我介绍:“在下姓风,名轻扬。年方二十六,家住江南。自幼习医,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气的郎中。适逢路过此地,见兄台重伤昏迷不醒,就冒昧将兄台救下。兄台的伤势并无大碍,无需担忧,但亦需好好调理一段日子,不然难免日后留下后遗症。你我既幸得相见,在下自当全力救治,兄台莫须对在下怀有敌意。”
“……”难以置信,一向寡言的我竟说了如此大堆废话。不过更难以置信的是,回答我的仍是一成不变的沉默,我无语问苍天。
“萍水相逢亦算有缘,未知兄台姓甚名谁,可否告知在下一二?”我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诚恳地问道。我发誓,如果他再无反应的话,我掉头便走,决不多留。
“敝人韩楚。”……呼,眼前此人竟不是哑巴,我暗自庆幸。第一次发现劝一个人发音是这般艰难的事。终于松一口气,我鲜有地绽放开灿烂的笑容:“韩公子,你好!”
或许是诧异于我过度灿烂的笑容,韩楚微微抬头,颇为怪异的望我一眼,嘴角抽了抽,终究忍住没对我的行为作出评价,正色道:“我没事,有劳阁下了,今日相救之恩他日定当相报,有缘再会,就此别过。”言毕,他强撑着意图起身往外走,结果未曾走出两步便又倒下,半死不活地闷哼。
“喂,你怎样了?”从他站起身的一刻我就知他定走不远,不过有些人就是喜欢逞强,非得吃点苦头才肯听话,我亦只好放任其行事。算准位置,在他往后倒的一霎,我伸手将他轻轻揽入臂弯,环住颈,恰好抱在怀间。
看着他躺在我胸前,俊秀的容颜展现无遗,心池彷佛被什么击中,涟漪连连,久久不能停息。最初对他那犀利耀目的眼神情不自禁,可现在仅仅是他那平凡质朴的目光都能令我感到悄然心动。对着他,就好像是天生缺乏自制力,平日的睿智沉着不知均飞去了哪。
不慎轻轻擦过胸前红晕,韩楚面红耳赤紧闭上眼不敢睁开,动了动,努力想站起来,可终究是出于伤势所限,不能动弹,只能别过身去,躺在我怀里背对着我。当然,那时我以为他是因害羞而面红耳赤,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时他面红耳赤只是因为色欲情动而已。如果那时早知他想的是此,我绝对狠狠一脚把他踹死去!救他?呸!
兴许是姿势有点不对,我和他的呼吸皆有些急促,静谧的空气间,尽是喘气的声音。为防止自己乱想,我转移视线,对其进行教育:“你伤势不轻,这段日子都不能一个人活动,至起码得调养上一两个月才行。”
他还想争辩些什么,结果被我一口打断:“现在我是医师,你是病人,为了自己着想,你就应该听从我的指令。韩公子,我希望你配合。”
唉,不知有多少病人纵使来求我我亦未必肯答应医治,他倒还在此嫌三嫌四,诸多推托。真是,如果换作旁人我绝对懒得理他。算了,难得我今日心情不错,忙活几天终将城东王员外那怪疾治愈好,捞了一大笔,又可以逍遥上一阵子。好心情,好脾气,当是行善积德吧,反正这个人无论如何我救定了!
兴许是感觉到我少有的决心,韩楚终于不再挣扎,长叹一声,道:“风少侠无需如此客气,直呼敝人名字就好。”
“甚好!那我就不作客套了。今日有幸相识,我们便以兄弟相称吧。韩兄弟,若不嫌弃,唤我风轻扬便可。”当年觉得有幸认识他,真是莫大的缘分,等到日后再回想时,只觉是天大的猿粪……还是至黑的那种。
“韩兄弟,既然大家已经相熟,我就不妨直问了。你家住何方,家中还有何人,可否告知一二?我们现在这样终究不太好,不如我先送你回家?”他比我高一截,比我壮一圈,身材看着我就觉得自卑,更要命的是现在还是我抱着他,身材悬殊那个明显。而且,若再以此奇怪的姿势维持下去,我真不知又会有何古怪的念头,还是得尽早打破此僵局才行。
“我没有家,没有亲人。”韩楚淡淡答道,语气中没有一丝情感起伏。
“……抱歉,勾起韩兄悲惨回忆,真是惭愧。不过生死有命,还请韩兄莫太悲伤。”听着他的话,我情不自禁想起过往,我也是一个没有亲人的人,自幼就是孤儿,如果不是当年师父收留,或许早已饿死街头。师父和师兄是我唯一的亲人,前几年,连师父也走了。不过幸好,我还有师兄,和师兄在一起的感觉就如家般。如此一比,我还是比他幸运得多。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油然而生,我不禁对眼前这个少年又多了几分怜悯之心。
“那你以前住在何方,那边茶寮吗?”我好奇问出自我臆想。
“……”老毛病又来了,回答我的又是他一贯的沉默。或许是刚才那场屠杀给他刺激过大,再加上将他唯一的容身之所也毁了,所以他不愿提起?约莫大抵是此吧。没有办法,他不肯说,我只好自行推断。
“那种地方也能住人?”
“……”
“你一直住在那么荒凉的地方?”
“……”
“你在那里当伙计?”
“……”
“刚才那场屠杀你怎么逃出来的?”
“……”
“你可知是谁下的手?”
“……”
“你是哑巴么?”
“……”
“喂,土包子,你不说话我就统统当你默认了。”平心而论,其实他除了肤色比较黑,衣服比较烂外,其余的都跟“土”这个字不太搭得上边,特别是那惊鸿一现的眼神,格外的流彩夺目。之所以强行给他取这样的绰号,不过是因为我被他的沉默搞得甚为郁结,极为不满,兴起戏弄戏弄他而已。
于是某人就这样被我一时兴起强行冠上了他一生中最耻辱的绰号,堂堂一教之主被人叫作土包子。平日里说他狠,说他毒,说他无情的人犹如过江之鲫,可土这种与事实大相径庭的评价,他是打死也想不到会有人如此评价他。到后来,等我知道他身份时,连我自己也忍不住汗颜。
“风轻扬,我叫韩楚……”听到我的话,韩楚先是一呆,然后抬头,逐渐石化。迅速由沉默转为满脸仇恨的黑线,眼神燃起熊熊烈火,想杀人般的表情,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狠狠道。
“哦,我知道,土包子韩楚。”装作漫不经心地眨巴眼睛,侧侧头,我摆出一副无辜样。心里早已忍不住笑翻,死憋着不让自己笑出来,饶有兴致观察他极速升温的怒火。
“……”青筋爆裂,恼羞成怒,韩楚气得说不出话来,用力捏紧拳头,关节响动的声音清晰地在身边响起,蓄势待发。
见他一副气血攻心,随时揍人的可怖样,我连忙收起戏弄他的兴趣。废话,他那么体魄壮健,就算重伤亦一样横得很,被他扁一顿真不是盖的。韩楚难以抑制的怒火急速旷张,眼看着就要爆发,无计可施间,一个奇异的念头闪过脑海,来不及细想,我伸出另一只手,穿过他腿弯,飞速将其打横抱起。我人生第一个初抱就此贡献出去,本应留待新婚时抱新娘的动作,现在竟用在了这么个男子身上。
艰难地将其抱起,我不禁龇牙咧嘴,那么重的一个彪形大汉,你叫我一介文弱书生怎么抱得动?抱的时候还不觉什么,一个用力就成,但最要命的是走路时,那可真举步惟辛,步步颤颤巍巍,走一步,晃三晃。很有一种将将他扔下的冲动,但一想到如果此时放手,我肯定会死得更惨,便只好咬紧牙关死撑下去。更何况如果现在放手,我的脸往哪里搁?我不是个逞强的人,逞强起来也不是人,下定决心的事十匹马拉不回来。
用尽全身力气,居心可测的目的亦终于达到。被突然袭击的韩楚满脸愕然,躺在我怀中手足无措,不可思议地盯着我看,脸涨得通红——不知是恼的还是羞的。方才他那想杀人般的架势现在已完完全全被惊愕所替代,再无暇去考虑揍我的事。他现在被我抱着,别说打人,就算是动一动也有往下掉的危险,随时再折多几根骨头。
“你、你干什么?”韩楚不可置信地死盯着我抱他的手,只差未凑嘴咬上来逼我放开。
“带你回家。”我心安理得地答。救人救到底,既然我已下决心救他,而他又无处可居,那我只好牺牲自我,贡献自家与他暂住,待他伤好再另作打算。
“什么家?”韩楚疑惑问。
“当然是我家啊!你现在又没有家,又没有亲人,不上我家,你到哪里养伤去?”我反瞪他一眼,他还真是迟钝得可以。
韩楚闻言一怔,轻声叹息,别过头,低垂的眸子里不易察觉的寂寥甚是复杂:“救了我,你会后悔的。”
“后悔什么?后悔救了你之后你没钱交诊金害我亏本?你放心吧,今次我救你纯粹当是做善事,就算你一文不出我也不拿你去卖掉填债。”唔,我家还缺个家丁打杂,大不了给我做一辈子免费劳工就好了嘛,我斜眼窥视他威猛魁梧的身材,狡猾的念头在脑海一闪而过。
他浅笑摇头,不再推托,道:“也罢,那便先行谢过阁下好意,但愿不会对阁下带来太大困扰。只不过风轻扬,恕我直言,依你看,我们现在的姿势是否有点不太妥?或许我们换一下倒是更好。”
“你现在自己能走吗?还是让我来吧,不然一会摔个半身不遂就麻烦了。”其实我也并不想维持这种姿势,只奈何按他现时情况来看,实是别无他法。
“……可我感觉这样这样被你抱着,不要说摔残,连摔死的机会都有了。”韩楚毫不留情地道破事实真相。
“你好重。”我不忿争辩。
“我身高七尺,体重一百三十五,身材好得很。”韩楚白了我一眼,显然对自己的身材十分自信。
“你超磅。”我愤愤不平地指责。
“是你自己身无三两肉,骨瘦如柴,身材羸弱而已。”韩楚蔑视地上下打量我,眼神尽是不屑。
我不过是比他略矮一点,稍瘦一些而已,他说话还真是拽得可以!丢脸之极,我无视他蔑视的目光,尴尬地仰头,决意为面子牺牲小我:“罢了,你把手环上来吧。”伸伸脖子,我让他把手环上来扶稳。
他抬头望向满脸大义凛然的我,愣然无措,沉默良久后意味深长一笑,如老奸巨猾的狐狸,不再争辩些什么,默默把手环上来。片刻后更索性把头亦靠在我肩上,闭上眼静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骄阳似火,烈日当空,炽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热浪扑面而来,格外的温馨,格外的和煦。永州城郊,一道悠长的人影映射在地上,依稀可辨出是一名白衣少年怀中抱着另一名更为高大的男子,摇摇欲坠,缓缓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