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杨在转动门把前下意识地望向身边，正好撞上郑星耀的视线，如同一道细碎的流光划过眼帘，洋溢稍作即逝的绚烂，留下恒久的眷恋。他倏然一愣，险些忘了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直到被自己遗忘在门把上的手背被一层微凉覆盖，他才扭回头去看。郑星耀的手覆上他的手背，白皙修长的手指缓缓收拢，他清晰地感觉对方的力量透过皮肤渗入体内，一时分不出到底是谁在施力，门把便是在如此暧昧不清的状态下被拧开了。
    于眼前铺陈的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公寓走廊，顶灯忽明忽暗，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光亮透进来，他们走出房门，像是又踏进了个封闭的长匣子，只要是身处异界，对他们而言哪里都是牢笼。
    走廊里鸦雀无声，却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空寂，郑星耀目光如梭，警觉地巡回了一周圈，遂双眉紧锁地往下指，示意也在紧张地左顾右盼的林杨低头。
    浅灰色的仿大理石地板上印满了血色的脚印，深深浅浅，凌乱地延伸，踏出一条血路。两人的视线追逐着血路定焦在走廊尽头的拐角，皆是神色一凛，如遭雷殛。
    一眼就能望见的拐角处刚才还空无一人，却在他们目光触及的刹那间闪现出两道诡异的身影！
    “是于凌！”林杨的惊呼声打破原本似是凝固在空气里的沉寂。
    郑星耀默然颔首，紧张地抿着唇，视线好似钉在拐角。他几乎和林杨同时认出了其中一道身影的确是于凌，只不过比之在房间里看到的幻象，此时的她浑身上下都透着阴森古怪。
    纵然惊恐的泪水还挂在脸上，她的神情却是麻木不仁，面向他们茫然地瞪直了眼。仔细看，她的眼珠上好像蒙了层血雾，于是再无一丝神采能够流泻出来。她的站姿也很扭曲，所有的骨节都朝与身躯相反的方向凸起，犹如一具被操控于无形的人偶。
    这副吊诡的形象和站在她身旁的另一个中年女子如出一辙，只不过那中年女子灰败的脸上满是从七窍里流出的已经干涸的血痕。
    郑星耀刚有此念，就见于凌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也淌下两行血泪，宛若在无声诉说着身不由己的痛苦。
    郑星耀莫名呼吸一紧，心血往下沉，有股说不清的忧郁之情涌上心头。他无意中捏紧了正挨着自己的林杨的手臂，对方立时发现他的不妥。
    “你是不是还因为刚才的失神感到不舒服？真的不要紧吗？”林杨连忙揽了他一把，让他得以将全身的力量倾斜到自己这边，语气既关切又有点心疼。
    郑星耀暗自摇头，埋怨他自从和林杨重逢后怎么就变得柔弱了，偏偏他又不是娇俏的女子，长此以往只怕是要被嫌弃的。他借着林杨的扶持长吁一口浊气，待到将无端的忧柔吐尽，已经来不及向对方解释说明，因为于凌和那个中年女子近乎同时转身，一齐步履蹒跚地往拐角深处走，转眼又消失不见了。
    两人对望，将彼此眼中的无奈相继化作自己嘴角苦涩的一笑，只得继续跟上。
    血脚印被阻隔在通往楼梯间的门前，郑星耀借此已经推断出两人的去向，“于家的人是跳楼自杀的，她们肯定上天台了。”
    林杨诚然，推开门在扑闪的灯光里果然看到血脚印继续一路向上，只是仍旧错过了那两道身影，没想到她们走路的姿势如此别扭，速度却快得好像是一晃而过。
    两人上了楼，已经不用一直盯着地上的印记，只需要偶尔低头确认一下路线，其实也是多此一举。他们直上顶层，但见天台入口的门板敞开着，吱呀、吱呀地迎风摇晃，遂加快脚步追出去。
    似乎从未止歇过的冷风在天台上呼啸盘旋，阴寒之气比往日更盛。于家出事之前天台还未立围栏，被特意砌高的楼顶边缘处已经并排站了两个人，他们赶到时，于凌和那个中年女子正摇摇晃晃地跨上石台。
    爸爸、妈妈、姐姐、妹妹，一家四口人都背对着他们，四人面前是看不见星月和灯火的无尽黑暗，只消再向前一寸势必坠入死亡的深渊。
    “不要！”明知是幻象，可眼睁睁看着四条人命即将陨落，还是让郑星耀猛地挣开林杨一路相扶的臂弯，失声呼喊着想要上前拦阻。
    经历过一次回溯的林杨要比他冷静些，虽然因他倏然失控的表现微怔，还是及时拉住他，连忙劝道，“星耀，这些人都是过去的影像，你触碰不到的，别往前冲了，有危险。”
    郑星耀虽被迫驻足，上半身却止不住依着惯性往前俯冲，好在又被林杨眼疾手快地拦腰护住，才不至于扑倒在地。他由着林杨把自己扶正，瞠然木立，呼吸粗重，一时间不能言语。
    林杨一只手来回轻抚郑星耀的后背帮他顺气，同时还要皆顾于家人的动向，恰是这时，四人同时回头，僵硬的面部肌肉抻平了皮肤的纹路，如同戴着张苍白的面具，连眼珠都是虚设的装饰，无法转动。眼睛、鼻孔、嘴角、耳际，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地印在四张毫无生气的面皮上，已被冷风吹干。
    林杨突然有种感觉，这些人或许早就死了，至少灵魂已经消殒，所以躯壳亦不能留。
    “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时，郑星耀终于找回了自己轻颤的声音，喃喃自问。
    林杨心里盘绕着同样的惶惑，光看着四人，他整个人已如坠冰窖，打从心里感到阵阵恶寒。
    少顷，四人又缓慢地把头转了回去，以站在最左边的男子为首，跨步向前，随即直挺挺地掉了下去。一、二、三、四！四道身影相继从他们视野中消失，整个过程都悄无声息，他们只听得见混在急促的鼻息间狂乱的心跳声。
    “结、结束了吗？”林杨的话音细若蚊足，他有些腿软，动都不敢动，生怕下一秒就直接瘫坐在地上。
    郑星耀也在强撑，半晌才缓过劲，他有些踌躇，想要走到边缘再去看一眼，却怎样都迈不开脚步。亲眼目睹了这些年在西霞公寓里被传得沸沸扬扬的自杀案，没想到过程竟然如此诡谲和恐怖。
    回溯应该已经结束了，那接下来呢？他们将何去何从？疑虑越过内心的悸怖重新占据思潮，诡秘的处境让郑星耀一刻都不敢松懈，强令自己走出惊慌，努力思考着下一步。
    “林杨，之前你看完回溯的影像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你能再回忆些细节吗？”他遂向林杨询问更多的线索。
    “我……试试。”林杨深吸一口气，也试着撇开杂念，集中精神，“女学生死了，映像结束，她的尸体也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但那个凶手却还在，分明是触不到的幻象，他却像是能看见我似的，步步逼近。我只能后退，直到撞上女学生死后化身的冤魂。这些，我都同你提起过……对了！接下来我周围开始动荡，黑暗灭顶。我不知该怎么描述自己那一刻的感觉，有点像是一个空间在倏忽之间倾塌了，继而被黑暗吞噬。而我和刚才一样，突然灵魂出窍似的失了神。现在再想，等我清醒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身在与你同步的鬼域里了。”
    “空间倾塌了……”郑星耀聚精会神地听完他的讲述，沉吟道，“听起来你的梦魇和冤魂缔造的鬼域之间肯定有什么联系，唯一的发现是我们能随你的心念转换空间，可是空间与空间之间却又混淆不清。假设会看到往事回溯是因为你发梦，可于姐和那个杀死补习班女学生的凶手又成了回溯中的变相，就比如我们所在之处，于家四口已然又死了一回，但并没有发生你提到的倾塌。这一切似梦魇又似鬼魂作祟，两者我实在区分不开。”
    “要不，我再试试用心念……”林杨想说再用心念换个空间带郑星耀离开，毕竟他们最终的目的还是想找那个女学生的冤魂谈判，以替她申冤为筹码，让它放过郑星耀。这个想法虽然有点疯狂，但经历了这一连串诡异莫测的事件，他反倒理解了郑星耀为什么会有这个决定，毕竟只有这个方法似乎是他们能自行掌控的。可当他真要再如法炮制一回空间穿棱时，他却又有点迟疑。怕连自己看起来并不稳定的心念之力也会失控，反而让他们再次卷入到新的麻烦中。
    比如这里……他话到嘴边暂且打住，环顾四周，倍觉鬼气森森，苦笑着暗忖：无论是于凌的自杀重现还是于姐难言虚实的死后异变，哪桩与他们要找的女鬼有关？不过是让郑星耀陷入一波又一波交叠的惶恐中。
    郑星耀思觉灵敏，几乎在林杨表现出迟疑的当下就洞悉了他的顾虑，虽对处境忧心忡忡却并没有催促，想给他点时间沉淀情绪。
    岂料再生变故。
    正在两人各怀心事之时，寒风骤急，身后突然传来“呯”的一声响，原本敞开的木门应声关合，林杨看着那因为强烈的撞击还在振动的门扉，心头刚掠过不祥之感，便忽闻郑星耀低沉的惊呼，“于姐？！”
    郑星耀瞪着四人跳楼的方向，瞳孔震颤，满面惊惧。林杨见状急忙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久前散作黑烟的于姐狰狞的鬼相再现，就站在刚才于凌站的位置旁边，面无表情地正对他们，从它那对凸起的眼球里又钻出一缕缕黑色的诡丝，触须般随风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