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金色的眼睛离他极近，那么近，皇甫青林发现这双眼睛十分怪异，这不是一双人的眼睛，瞳孔中间一道细细的线，那是双蛇瞳。
    他着实吓了一跳，反射性的想躲开。
    可是这身体不是他能控制的，这身体并没有躲开，不止如此，还递过去了自己的手，颇为慵懒的回应：
    “想这天啊总是这般明媚，日日见了没什么新意，不如我们北天派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老天爷总是轮番玩着花样，倒也是有趣。”
    那人轻哼，很自然的拉起来他递过去的手，将他从榻上拉起来。不止如此，那蛇瞳人还将自己的外衣退了，扔过来给他。总算有了一段正常的距离，皇甫青林也总算看得清楚了。原来这蛇瞳之人发髻高耸，身形高挑，肤色尤为醒目，跟特别晒过一样，竟是麦色。
    他本来穿了白色绣金的袍子，内里是青灰色中衣，衣上绣工了得，繁复又精细，隐约能见到光影流动，想必不是什么普通的衣衫。现在绣金的白袍丢给了那个叫示空的人，他很随意，平常事一般，侧着身子说：
    “白玉京是天下修士梦寐以求的地方，你却道不如你北天派那弹丸之地，是你眼睛不好了，还是我耳朵不好了。”
    示空哎呀一声，把袍子裹了裹，打趣说：“这可不好说，你少说也活了几百年了，耳朵真不好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人嘛，活得久了总是要死的，死之前耳不聪了目不明了也是正常的，你也不要太想不开，总算还有我会记得清明时候给你带上一壶酒，陪上你半天。”
    “胡说八道，我等俱是得道之人，寿与天齐，生老病死乃是凡俗之事，你又忘了自己是谁了吗？”
    示空便笑了，那笑声听来意味深长，这声音皇甫青林也曾听过，是那北天派后山的大榕树下跟人夺朱打趣的声音。
    “我倒是想忘啊，可是老天总是想要提醒我，让我记得。我真是烦恼，一个人脑袋里这么多东西，堵得慌，你说可有什么让我不烦恼的法子？”
    说话间他似乎动了动，靠在了榻边，手上便随便拿了个果子吃。殷红的一粒一粒在他手心铺开，皇甫青林觉得，那可能是石榴。
    他不只是自己吃，他还捏了一粒递与那蛇瞳人：“尝尝？凡俗的滋味，看看能不能想起来什么？”
    蛇瞳人并没有接过去，似乎对石榴不很喜欢的样子，他随便拉来一个方凳坐了。一挥手，榻前多了个胡桌，桌上银壶一把，一并两个银杯。
    示空摇头叹气，似乎很不满意：“装在酒壶里也还是一样，药就是药，替不得酒。”
    蛇瞳人伸手倒满了一杯，送到他嘴边，又再哼声：“京主之令，你不要给我找麻烦。多少人求不到的，如今赠与你，你却总是嫌弃。不用我再三提醒，你也知道，不到一甲子而已，你便几次修为大损，长此以往白玉京的规矩留不住你了。”
    示空嗤笑，接过那药一饮而尽，大约不是很好的味道，他喝是喝了，却药入了喉咙后咳了几声，压也压不住。以袖掩口，再抬袖竟然星星点点，具是血迹。
    蛇瞳人瞳孔猛然收缩，迅速抓了他的腕子，这么一抓他整个人气息暴涨，眨眼之间示空周身便笼罩在气罩之下。他也不惊慌，屈指弹了一下，就又笑了。
    “莫慌张，京主不都说了嘛，我离天人五衰还有好远呢，不要着急，还没到我死的时候。只不过这药性烈了些，难免喝了后有肠穿肚烂之感，我到底还是个凡人啊。下旬又要打开升仙道了，五城十二楼依照安排为在三十三天受城主差遣，放心，我定不会缺席的，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示空的话像句玩笑是的就这么说出来了，他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蛇瞳人的气息并没有因此而收敛，反而像是生气似的，又加重几分。顺势攥住示空的腕子，语气冷意森然，极为不悦：
    “近三百年来，你是唯一经由承渊上山之人，京主念此破例授你赤徽城主之位。其时，你虽不足百岁，我却当你有朝一日定能登上仙途。而今，你修为多年未有进益，五城中论修为你属最末，十二楼主，你也不能尽数强过。城主已经既然知道你修为有损，若是你再不闭关修炼，下次升仙道再开，你进不得三十三天，那便是我也留不得你了。白玉京没有无用之人，你清楚。”
    示空伸出另外一只手把蛇瞳人的手从自己的腕子上拂了去，语气淡的很，他说：
    “能怎么样？变成下一碗药汤？”
    “你！”
    蛇瞳人似乎被激怒了，好好的脸上肉鳞一层一层露出形状，那鳞也是灰褐色，近处看了他越来越不像个人。
    示空伸手裹了裹袍子，又咳了两声，语气突然柔软起来：
    “除了你，我是最老的城主了。很多事情你不说我也知道，比如这药汤。如果当初我就知道承渊彼端是什么，也许真的不会上山了。你看，不过一甲子而已五城已经换了三个城主，十二楼便更不用提了。算来我寿元也差不多到了用尽的时候，天命到了，闭关何用？”
    “我知道你待我与旁人不同，我心里领了这份情。天意难违，只是我想，我从承渊来到白玉京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你，你将我引荐与京主时候，是不是在想，漫漫仙途这人说不得能与我走上一程？”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便更加温柔了，伸出另外对手轻轻拍了两下蛇瞳人的手背，似是安慰似是宽解：
    “大约是这世间的人啊，最终都是孤独的，所以总想结伴而行吧。你虽然只有一半人是人，于此事甚为懵懂，这么多年过来，也懂了许多罢。我真是为你高兴。”
    蛇瞳人皱眉，不很同意的样子，开口便说：“人有什么好，不及我寿元十之一二，若都同你一般，却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
    “哈哈，这世间值得为之生死的事情有许多，是你见得少。”
    “哼，庸俗。”话虽这么说，却反手握住了示空的手。
    两个大男人，一个先穿了一个的外袍，又抓腕子又握手的，这个……皇甫青林深深的陷入了思考，这个关系好像有点儿复杂呢。
    示空便让他握着，另一只手又要给自己倒了一杯那银壶中的药汤，叹了口气，极为无奈。然，那蛇瞳人却把壶收远了些，似是阻止一样，说道：
    “不想喝就不喝，稳定修为的药不止一种，我去寻其他的来。”
    时空闻言，轻轻的摇了摇头，叹道：
    “稳定修为的药多得是，雪七宝制成药也不容易，其他城主楼主只在开蹬仙道当日才得一杯，我却能畅饮如斯，也是感念京主深恩了。”
    “明明是我……”蛇瞳人嘟囔着，面色却较之刚刚和善了许多。他刚想再说什么，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样止住了话，起身向窗外望了眼。
    说是窗，也不尽然，窗的位置重重帷幔，说是窗不妥当，倒是像门。蛇瞳人一挥袖，自室内卷出一个气劲将所有帷幔震开，皇甫青林这才发现，这室内布置与他之前看到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大相径庭。
    说是一个房间不如说这是个展览厅，八个柱子支撑着这个建筑物，这房间便是八个角，角与角之间帷幔几重，风起之时帷幔掀开，飘忽隐约的怎么那么像他儿时看过的倩女幽魂。
    他的头顶，这房间的顶部亦是堆成一层一层的塔型，不知道是什么术法导致，房顶上正中的位置一个暗暗发光的球悬浮着，在他周边分别几个颜色各异的球按照不同的规则转动，夜幕中还有一条光带碎钻一样闪耀。
    皇甫青林看清楚后，心中吃惊，他以为他看错了。是了，怎么会，这房顶上竟然有个银河系做背景的夜空，还有个放大的太阳系。太阳系九大行星分别自传公转错落有致，那个蓝色代表地球的球旁边竟然还没有忘记其卫星月球。
    是偶然吗？还是修界竟然有人研究天文？不，不是……怎么可能，北天派藏书中从未有过天文相关的藏书，不可能的。
    这个示空，是从哪里搞来的这么一套模型的呢？
    皇甫青林一时被这不真实的景象震惊到了，心中想，难不成这真的是个梦？他的意识这样清醒，难道还真的是鬼压床？
    不对……怎么会同样的声音听到两次，明明是一个人啊……
    就在他迷惑万分的时候，帷幔被震开，外面的阳光终于透过布料漏了进来，一束一束的，交纵在这偌大的厅堂里，如梦似幻，更添朦胧之感。
    而那叫示空的人似乎非常不习惯这些阳光，一时间将头扭到一边有点儿不高兴：
    “有话好好说，动手动脚的真不像话。”
    “孤月照来了，你请他来的吗？”
    示空还是靠着那个姿势，抽回来了被蛇瞳人握着的手，捞了银壶，对着壶嘴咕咚咕咚几声便把一壶药都喝了干了。壶一丢，在胡桌上踉跄几声险些落在榻上，他站起来理了理衣衫。
    他站稳了皇甫青林才感觉到，他真是不矮，比蛇瞳人还要高一些，看上去喝着药病怏怏，其实他结实得很，一点儿看不出他已经有天人五衰之象，需要喝药才能稳固修为的人。
    示空道：“我怎知道他要来，腿在他身上我又管不住。既然人来了，自然不能拒之门外。本君一向好客，青角城主初来白玉京拜会一番乃是人之常情。白商城主可要同往？”
    叫白商城主的蛇瞳人又是一声哼，用行动表达了不接受这个提议，拂袖而去，一点儿没有停留。
    “喂，这袍子呢，这壶呢，就不管了吗？”示空对着他背影说道。
    白商城主人几个大步就走得不见了，人走了，话留下了，他说：
    “留着，穿了比没穿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