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夏卷 第二十章 若问生涯原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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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若问生涯原是梦
“请娘娘回去。”一排卫士立在寝宫前,却不知道是出自何府。他们静默压抑地陈兵于殿前,挡住了刚从马车里下来的渊夕颜。
夕阳血色,映在那尚未出鞘的一抹寒光上,如同跳荡的火焰,压抑着它最后的肆意与疯狂。弥漫着冰冷的血腥的空气里,没有一点炽热的硝烟味道。
虽然看不出,却已经昭然若揭。
——原来,你真的这样等不及,你们渊家的兄弟,还真是相似到骇人听闻的程度。
渊夕颜没有慌乱,似乎她对身边的神色沉静,语气却不着痕迹地带了淡淡的威势:“皇帝是哀家的骨肉,天底下断然没有阻止骨肉分离的道理。”
“皇上病势凶险,娘娘请以凤体为重。”一个带刀的侍卫头领样的男子跪奏道。
“哀家略懂医道,”渊夕颜冷冷开口,“太医院没有办法的,哀家便未必束手无策。”
“夕颜,你不能进去。”一身亲王服饰,排众而出,竟然是摄政王渊世辉。
“逼宫?”渊夕颜淡淡挑起眉头,蓝紫的凤眼中妖冶光芒大胜,一时间仿佛漫天的冰凌铺天盖地而来。
“夕颜,你胜不了我。”修长有力的手指按住腰间的长剑,他的面容,陌生,却又带着熟悉的冷酷。
“如果真的是一对一的话,”渊夕颜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和他兄长一样的凤眼。
“好,夕颜,如果你在我手中走得过三十招。”面对他手中青锋还能如此镇定的女人,也许她真的是有本事的吧——也许,他应该,也值得赌这一把,“我渊世辉从此再无异心,一心奉立幼主。”
——一心,你真的会有“一心”吗?我,从不相信渊家的血脉会甘愿屈居无能之辈的手下。与其骈死于槽枥之间,不如奋起一搏,赌上性命,冲击这天下的顶峰。
渊夕颜面容淡漠,笑容间却缓缓浮现某种神秘的力量,抬起左手,无名指上一道闪光,长剑入手,“杨柳风”,数年未染血的剑锋上。诡异的青芒,无辜地闪光。
银芒破空,渊世辉手中长剑也已经出鞘。
她只是抬起头,不动的剑锋上,她透过那冰冷的明亮看自己的容颜。
“我不想杀你。”渊世辉一语未绝,那原本如地狱般的诱惑,转瞬间成为他催命的符咒——一道冰冷的剑锋已经吻上了他的颈间,那持剑的女子只是一就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是,你不想杀我,因为你已经知道,你杀不了我。
然而终究,我救不了的,还是太多。
我也许真的是自私刻薄的女子,因为如果要我选择,是留下自己的性命还是挽救那些将死的挣扎的魂灵,我会说,我只能独善其身。
那孱弱的孩子寂寞地死去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眼泪,也许,这是一个不受父母中任何一个人的祝福的孩子,他的父亲和他的母亲之间,注定了没有激情而只有冷漠,没有爱情而只有欲望,没有信任而只有暗算。我们这对毫无信任可言的男女,所谓的帝后,心机深沉地倚靠着枕边手段不下于自己的人,而且最终用尽心机暗算了对方——虽然手段不同,却一样是用自己的一条命来拉对方堕入深渊。
几乎玉石俱焚的结局,和这个冤孽的幼小生命。
纵使他渊世辉不出手,这个先天不足的孱弱生命,这个没有任何一个太医敢说出真相的,心脉极度衰弱的幼子,注定也活不过看下一场的纷繁雪落。
凌儿,千错万错是我,是你的母后——请你不要纠缠旁人。
天边行走的亡灵,我听着你们的悲歌,冤有头债有主,我渊夕颜,一力承担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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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纶二年四月望日申时三刻,淳亲王渊世晓薨逝,后亲至抚恤,往府上下感恩戴德。而愍帝突染恙,二日后殇,后竟不辍朝,静坐于清宁殿珠帘之后。群臣奏事,后皆有所复,声貌如常。然待退朝,后已若离魂,面色青白而无泪,四肢僵冷,几不能动。左右急召太医,断曰:“上乃心思郁结,为天下自强。”所谓心丧,莫过于此。从此而后,后不复粉黛,且以一白玉面具覆其天颜,不使人睹,誓为夫与子二帝守丧。
五月初一,摄政王外出围猎,饮酒而堕马身亡,至此,朝中无主政。
——摘自《毓宁史•;本纪第六•;嘉贤文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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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世辉出门前,那刚刚丧子的年轻太后为他送行。送行的文武们亲眼看见,太后对摄政王那一个悲伤却动人的微笑。
“辉,”她不喊他的字,易澜,只那样轻轻呼唤他的名,终究没有旁人听见,“夕颜亲自酿造的酒,你带着,路上喝。”
他也许不知道,那由她亲手准备的“女儿红”,之所以如此芳香醇厚,实在是因为那迷药的沉醉香气。
那个最后下手的渊家的男人,在不到半个月之后,在出外“散心”的围猎里,喝了酒,然后堕马身亡。
——渊世辉,为什么你们兄弟如此喜欢同样的戏码?他逼我杀夫,你逼我丧子,你们总喜欢看一个女人是不是在绝色的容颜之下,有一颗冰冷得能配上你们的心。
玩火的人,总是要自焚的,你们有足够的勇气和自负,却不能与你们能够阻止死神的脚步——卿别,我可以不动心,我可以不引动你深埋下的毒,因为我已经知道了一切,再残酷我也能从容应付。
清闲日子已经要到头了,这个无人主政的局面应该早一点结束。
那么,我也不再胡思乱想。
一枚棋子敲落,渊夕颜藏起万千思绪,只看着身边对弈的女子。
“姐姐好棋力,妹妹甘拜下风。”慕容秀琅凝神片刻,忽然间浅浅一笑,将手腕上一串象牙的珠子就捋了下来,“算是输给姐姐的,比不得颜儿你这里许多奇巧玩意儿,只是妹妹戴了这么多年,算个意思也好。”
渊夕颜似乎有些倦怠地向身后的靠垫上靠了靠,微微阖上眼帘:“清音,给安太妃、雅太妃添茶。”
侍女清音恭恭敬敬地走上来,行礼,说来她也不是从前,入宫之前,没做过这精细的活计,只是进了宫就被派到这位主子身边,一向都没上手过这些台面上的事情,心里似乎有些发虚,手也有些抖了。
“别抖。”渊夕颜虽然看着是闭目养神,谁知道这一动一静却丝毫瞒不过她去,这冷冷清清的一声,清音也是一惊,险些把茶水泼在安太妃南幽若的身上。
“清丫头,”南幽若浅浅一笑,“不碍事的。”
“嗯?”
低低的一声,谁知道那蓦然间答话的却是渊夕颜,抬头的瞬间,眸子里光华万道,而仿佛只是一霎那的光景,已经尽数熄灭。
夕颜神色间有种说不清楚的悲伤,然而她克制得极好,开口时对的已经是那小小的侍女:“清音,把名字改了吧,如音。”
——清儿,清儿,我倒想知道,你走了之后,还会有谁叫我一声清儿。原以为那一声呼唤,熟稔到恍惚,以为一抬眼看见的依旧是你的容颜。也许,我终究还是不该这样奢望。明知道是自己焚了你的骨灰,散入那飘然而起的云散风流,何必自欺欺人,说什么回首成梦。世轩,我真是不知道我能做什么,除了在无数的碎片里怀念,在无数的夹缝里重现……英雄一怒为红颜,没有人会在乎这红颜的深怨,那我这卑贱的女子,除了那许诺的种种,又如何为你倾尽天下,铭刻永远?
“归晚,”南幽若是何等玲珑心思,见夕颜神色蓦然间寂寥沉默,不知又魂游到了何处的天外,于是轻轻唤她的字,“归晚,这是怎么了?”
渊夕颜仿佛忽然间回魂,素手一扬,指尖一勾,自案上挑过那一串象牙珠子,她神色稍霁,似乎是对那珠串起了玩赏的心思。
她的目光,却终究是散的。
只是以指尖缓缓滑过那珠子的表面,她不需要细细分辨,已经知道那珠子精致细腻,确实是上品,难得肌肤相贴,戴了这许多年头,也晕染上几分精气,带着隐隐约约间莹润宁静的气息。
然而,再一凝神,她面上虽然没有表示,却是心中微微有种莫名的情绪,那珠子颗颗竟然都是精美的莲花,她一时间忽然可以不在乎雕工,可以不在乎品质,只在乎那一朵素净的莲花。
她看看那栩栩如生象牙莲花珠子,再扫过面前的淡妆素服女子。
“秀琅,这是一串念珠。”静静地下了这句评论,她的目光了然。
“是。”明明是不需要的回答,慕容秀琅却还特意加重了一点语气。
“心魔则魔,心佛则佛,”她略一抬手,抬头看身边两个女子,那清冷语声自有一番冰冷通透,“秀琅,幽若,你我姐妹一场,都知道夕颜不是什么贤良淑德的善女子,但当今天下,夕颜若是不争,虽能无尤却难保身家性命,要无尤何用?无情,方能永坚——这天下烽烟,早不是升平歌舞的旧时模样。”
她的神情,刹那间如天际遥远,沉静中忧思浮现,寂寥中风华难掩,仿佛,一场无人看透的预言。
似乎是为了回应她,一声通报,仿佛由远及近,刹那间惊回千里。
那一声,划破她眼神里那一点平静,卷起万千波澜。
“报——太子太傅尹明德大人,秦、江二位相爷携尚书省求见太后娘娘!”
“传!”蓦然间长身而起,渊夕颜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笑意,冰冷的容颜在刹那间散发出让人心悸的冷酷,“清毓殿偏殿。”
片刻之后,清毓殿偏殿之内的纱帘已经竖起,石青朝服的女子立于其后,竟不入座。
“太后娘娘!”尹明德纵如何处变不惊,如今这嗓音里也带了颤音,“天亡我毓宁啊……”
这苍老嗓音颤颤巍巍,却是让人心弦颤抖的惊恐。
“尹太傅!”一声冷冷的清叱,“作何不良之计!”
那声音冰冷威严,依旧没有丝毫的颤抖,众臣只觉得仿佛一盆雪水当头浇下,竟然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
八百里加急战报,不是没有放在她的面前,那一纸淋漓墨迹,她也不是没有看清。
“哀家看过了。”她依旧站着,手中那一份刚刚到手上的战报的复件,竟然已经留下了几道指甲划过的长长印记,“突厥来犯,为何先前不报?”
单刀直入,她只问最根源的问题。
“当时……”江云崖似乎有些魂魄出窍的症候,只是恍惚地重复这个词。
“兵部,给哀家说清楚。”江云崖心思难解,她如何不明白是因为那家中独女的惨死?因此也不做评论,只是抬手一点,抓那关键人物。
“回太后娘娘,当时京中变动……”出列的兵部尚书咬着牙,只觉得一个头恨不得两个大——那时候摄政王薨逝,先前那么多大臣都是见过太后跟摄政王之间的……暧昧……的,如此节骨眼上谁知道这位太后娘娘心思如何?
“摄政王薨逝,哀家便该不理这一朝之事,以示悲恸?”冷冷一针见血,她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在朝臣面前锋芒毕露,不给人一点隐瞒的余地。
“娘娘明鉴!”听了这几句话,兵部尚书可算是真明白了什么叫“悔不当初”,同样几句话,同样一件事情,真是不如自己咬牙说个清楚,尴尬不错,却横竖强过被这么几句话呛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一句万能的“娘娘明鉴”,只盼能让自己过了这一关。
果不其然,今天这关可真不是好过的。只听一声极轻却也万分清晰的冷笑:“‘明鉴’,哀家若真‘明鉴’就不会叫你们蒙在鼓里,好,如今过不下去了,就想起这责任该推到哀家头上了,在朝上喊什么‘天将亡我’,尹老爷子,您这动摇民心的话,正是万万说不得的!”
这一番话,骤然间音调拔高,疾言令色,说得极狠,其中五味杂陈,却也真叫人看不透彻。
满殿静寂,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再说一句话。
“是哀家失态,”终究还是她自己打破自己制造的沉默,渊夕颜的声音似乎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微微叹了一口气,“哀家今日坐也坐不下,一时气急,确是哀家的不是。”
“如今豫城既然已经这个样子,众位卿家也不需要互相指责,”没有人敢接她的话,她便自己说来,语声渐缓,只为叫人听得清清楚楚,“这突厥君长战书狂妄,欺我王朝无人,若众卿家真为王朝出力,便该明白,征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也不翻什么东西,只是微微阖了眼帘,似乎在回忆什么,“若是哀家记得没错,这户部的状况近两年若说是‘江河日下’也不为过了,户部,你固然有征税不力之责,但如今国家变故,加之天灾人祸,不要过于苛责农人……这豪强门阀,庄园千里,拒不交税,想来是上行下效,殿中诸位,只怕都难逃罪责吧……”
其时世族地主,多占有良田美宅,保有私人武装,这庄园之内自产自销,浑然一个个藩镇,隐隐成割据之势,早不是什么秘密,但如此郑重严肃地被提出来,却似乎是第一次。
“这从前也就算了,众卿家都是世家出身,哀家卖弄一句,这唇亡齿寒,户破堂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当下之计,当合力拒敌,保我天朝,臣民安居。”眼光清凛,虽隔着纱帘不可能如此真切,却让众人都感觉到一种隐形的压力弥漫于空中,她只问那元老级的人物,而且只问一句,“尹太傅,哀家若要你上缴白米一千石,您可能,毁家纾难?”
一千石,着实不是小数目,但他尹家数代,势力之大决非虚言,这一千石白米虽然不少,却也绝对在他尹家的承受范围之内。
“老臣愿出白米两千石,为娘娘分忧!”听这不过双十年华的年轻太后的这几句话,字字入情入理,虽不是老谋深算,却绝对是思虑缜密——尹明德能在朝这许多年,年纪虽老,却决不是个老眼昏花的主,这心里头明镜一般,细想这太后娘娘听政两年来种种批复,便知道此女才华智计皆不是池中之物,心下一时有了计较,尹明德下跪请旨,无比利索。
“臣愿出白米两千石!”江相爷江云崖跪下,神色间寥落意味,似乎终究心不在此。
“老臣亦愿出白米二千石!”秦相爷秦长庚与尹明德是同辈,他不与江氏斗,却跟尹太傅朝上相斗几十年,这时候岂肯落了下风?看这帘后女子的决断风范,他心下也暗自有了主意,“突厥欺我朝中无人主政,如今非常,老臣恳请娘娘称制,以帝王之名,兴王者之师,师出有名,为我毓宁振得声威!”这一句话砸下去,满殿朝臣先是悚然色变——女主称制,这究竟是史上前所未见之事,虽说王朝风气开化,女子抛头露面极是稀松平常,但这个“抛头露面”的事情却似乎实在是有些超出众人的接受能力。
然而,更超出众人接受能力的事情似乎还在后头,那一向与秦相意见相左,最至少也要争个高下的前任右相、现任太子太傅尹老爷子,忽然间也一举笏板,拂衣下跪,一字一顿:“臣,附议。”
“臣,附议。”右相江云崖也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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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月(指德纶二年五月,作者按),突厥蛮夷以为我王朝无人,陈兵数十万于北州边境豫城,豫城失守,守将自刎,士卒死节。突厥君长遂下书妄言欲破紫轩帝京,朝野震动。后得见战书,肃容冷然,良久无语,即召朝会,商议征讨之事。当是时,左相秦长庚并满朝文武上书,请后主事称制,以帝王之尊出师讨蛮。后凄然笑曰:“称制非本心,唯应顺天命。”遂临朝,宣诏改元凌越,加为凌越女帝,亦称之女帝颜。
——摘自《毓宁史•;本纪第六•;嘉贤文皇后》
她抬手一点,抓的依旧是关键人物。她抬手一点,抓的依旧是关键人物。她抬手一点